摇曳但却如同白昼的烛光,华丽同时兼具格调的衣饰,热闹而又不失秩序的人群,虽然拉米亚早已对这种贵族阶层的正式聚会习以为常,但是偏偏今天她却屡屡显得与之格格不入。一身笔挺的军服,像男人一样整理梳理到颈后束起的头发,应酬式的冷漠微笑,如果她有仔细照照镜子的话,便不难发现自己今天这下意识的装扮简直就是四年前在赛恩特参加宫廷宴会时的装束,也是伊修利特留给她的第一印象;不过现在心情欠佳的她,对于大多数事情都显得了无兴致,即使是自己的衣装,也纯粹是凭着性子随意挑选罢了。

身为一郡之长、艾斯塔克王子手下爵位最高的贵族,而且还是个美丽的单身女性,就算她始终冷着一张脸,还特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也仍有几名颇显讨好意味的小贵族发现了她,先后上来搭话,不过在受到爱理不理的冷落之后,这些人也只好在更加尴尬之前找个借口离开。

此时的她彻底抛开了人际交往这一举办宴会的初衷,只是纯粹将之视作一场应酬。

“我们还以为你迟到了,原来竟在这里。”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安宁,忽然间又被这阵有些熟悉的嗓音打破。

拉米亚循声抬头看去,一个唇边蓄着少量胡须的棕发男子映入眼帘,尽管几年不见外貌有了些变化,但这却丝毫不影响她辨认人名的能力,当下点点头道:“托基洛男爵啊……你好。”

基萨斯·托基洛,虽然只是男爵爵位,但却跟她不同,身为艾斯塔克真正的心腹大将,人家可是掌握着实实在在的军权,和塞塔·卡奇耶男爵、阿达尔特·维迪欧子爵一起并列为伊斯塔加尔军方的三大支柱人物。

“怎么不到上厅来坐,却躲在这里发呆?”基萨斯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似很随意地问道。

这个问题顿时让一直陪在拉米亚身边的凯蒂注意打量了一下基萨斯。从拉米亚刚才的称呼中可以听得出来,他只是一位男爵,但听他的语气,却仿佛“上厅”这种在大型聚会中仅供最为尊贵的宾客使用的场所并没有多么稀奇一般;而且他和拉米亚说话时的语气,也丝毫不像先前被打发走的另一位男爵那样毕恭毕敬,仿佛两人就是地位对等的双方。不过,如果她对政治形势稍稍上心一点的话,便不会不知道这位男爵是谁了。

拉米亚则是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面部肌肉瞬间僵硬了一下,但最终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阿达尔特今天有些公务要处理,看样子是来不了了。”基萨斯就像没有看到拉米亚瞬间的表情变化一样,微笑着接下去说道,“我和塞塔还以为你迟到了,倒是斯金跟我们打赌,说你十有**是找了个角落坐着发呆。”

“几年不见,你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基萨斯忽然话题一转,“怎么样,难道你不想去和老朋友们见一面?”

“老朋友”吗?

当初,真正跟她算得上朋友的,恐怕只有拉米亚斯吧。其次便是艾斯塔克和斯金与她的交流还稍多一些,其他人……最多算是偶有公务往来罢了。

不过,好歹在管领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四年有余,拉米亚可不会傻乎乎地把心里这些想法透露出来。趋尊避卑、交强攻弱,这便是贵族之间的交际潜规则,只要没有根本性的利益冲突,强大的贵族之间往往都是互相示好,进而聚众成党,以此巩固或者拓展自己的势力。

即使原本多多少少抱有对特权阶层的抵触心理,但是现在,她的心态已经有了不小的转变,至少不会不知好歹地摆出一副“世人皆浊我独清”的孤傲模样。

最终,拉米亚向凯蒂示意了一下,站起身来。毕竟,基萨斯可不同于先前那些随她打发的纨绔子弟,更不用说在上厅之中还有塞塔和斯金这两位。

跟着基萨斯,在沿路一干人谦卑的问候和避让中离开大厅,来到位于二楼的宴会上厅,拉米亚看到塞塔和斯金正坐在一张小方桌前下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国际象棋,在他们身侧各有一名年轻漂亮的侍女托着盛有酒水和点心的餐盘,房间周围则还有四名。

抬头一瞥,看到拉米亚走进来,塞塔立即愣了片刻,忽然脱口问出一声:“拉米亚?”

“还能是谁……”斯金也看到了他们,当下对塞塔的大惊小怪感到有些好笑,不过当他的目光也落在拉米亚身上时,表情也不由变得有些怪异。

“很抱歉,我衣衫不整让你们见笑了。”自然明白他们诧异的原因,拉米亚顿时叹了口气说道。

“不不不,英姿飒爽,很有你的风格,啊哈哈哈……”斯金发出了一阵似乎有些违心的干笑。

“是啊是啊。”基萨斯和塞塔也立即附和了几句,接着一道邀她入座。

“这位是?”看了看面生的凯蒂,塞塔问道。

“您好。”先向塞塔行了屈膝礼,再看到拉米亚点了点头,凯蒂才接着自我介绍道,“我是凯蒂·派希兹,派希兹男爵的小女儿,负责陪伴拉布雷斯女伯爵。”

“陪伴”是贵族贴身侍女比较含蓄的说法,按理说,眼前这三位地位尊崇的男士不可能听不明白,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凯蒂这样自我介绍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向拉米亚投去一瞥,接着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

看到他们这样的反应,拉米亚的眼角不由微微抽搐了一下,但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作,只能咳嗽一声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接着便为凯蒂一一介绍起这三位男爵。

幸好,这三位知道拉米亚性取向“有问题”的男爵并没有让气氛再向令她不快的方向发展,稍作寒暄之后,便主动和她聊起了一起轻松的话题。不一会之后,他们更是翻出一副扑克围桌打了起来。

老实说,这个时代的娱乐方式实在是太单调了一些,除了狩猎、郊游、舞会、宴会、聊天之外,恐怕便只剩下某种最原始的“运动”。于是,在这四年间,拉米亚“发明”的各种棋牌游戏立即在贵族之间风靡开来,如今甚至成了伊斯塔加尔贵族必须掌握的社交技能。

尽管在名义上是这些游戏的发明者,但拉米亚的水平却只能算泛泛之流,好在这三位平时也都是公务缠身的大忙人,对于玩物之道没有多少研究,跟她这个半吊子凑在一块倒也玩得不亦乐乎,不一会,便让她褪去一脸冰霜,渐渐跟他们边玩边聊起来。

几轮过后,拉米亚连着赢了两盘,心情大好,不知不觉间有了些许笑容。不过,随着一名侍女装束的人走进上厅,来到她身旁俯耳悄悄说了几句话之后,她却忽然脸色大变,甚至吓得这名侍女露出了一副胆怯不已的神情。

尽管没有听到这名侍女向她说的悄悄话,但见到她这副样子,斯金他们还是能够隐约猜到一些,不由面面相觑。

“抱歉,我失陪一下。”平复一下心情,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拉米亚将手中的扑克交到凯蒂手里,“凯蒂,替我玩几盘,我去去就来。”

看到凯蒂有些惶恐地接过扑克,拉米亚便站起身来,让那名来传话的侍女带路离开,在临出门前,突然从一旁盛着酒水的餐盘上拿过一只酒杯,一仰脖子灌下肚去。

“应该……不会有事吧?”看到拉米亚的反常举动,塞塔忍不住轻声嘟哝了一句。

“但愿……”斯金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向凯蒂微笑道,“凯蒂小姐,这轮该你先出牌。”

跟在那名侍女身后,穿过走廊,来到一处沐浴在月光里的阳台上,拉米亚立即见到了一道令她心中矛盾不已的身影。

将拉米亚带到这里,侍女便告退离去,较为宽敞的阳台上,此时就只有两人默默相对的身影。

“你恨我吗?”良久,最终打破沉寂的是等候在阳台上的那位。

“不……”拉米亚刚刚不暇思索地摇头否认,却又不禁轻轻一叹,“也许,有那么一点。”

对于伊修利特,她实在是说不清自己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

“不要恨阿达尔特。”伊修利特向她走近了一些,让她看清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平和的语气不像是在祈求,更像一种嘱托,“也不要迁怒于我们的孩子。”

似乎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伊修利特,拉米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你是自愿的吗?”

“是的。”没有任何犹豫,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么……祝福你。”下意识地捏紧双拳,强迫自己抑制住浑身的颤抖,拉米亚最终艰难地吐出这么一句,转身便走。

在转回身的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伊修利特脸上的一丝诧异。不过,这一瞥的印象立即便淹没在了她脑中漫开的一片空白中去。

茫然、悲伤、痛苦、愁闷、嫉妒、孤独、焦虑、失落……

这些几乎失控的种种负面情绪瞬间涌进了她的心间。不过,更多的却是对自己自私心理的鄙弃。

当她重新回到上厅中时,做的头一件事情便是——又从侍女们手上拿过几只酒杯,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形象地灌下肚去。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扔掉手中的空杯,忽然“豪情万丈”地冒出这么一句,接着连打两个酒嗝,拉米亚最终在凯蒂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傻笑着蜷缩到了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