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杏园出来,林素闻跟在我身后。

沉默片刻,才问:“你没事吧?”

我愣了一下,反应片刻,才知道他是在说我刚才被人泼酒的事,于是满不在乎地道:“一杯酒水而已,又不掉我一块肉,况且,你也看到了,他怎么对我,我都加倍还回去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又不说话了,纠结半晌,才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声:“……多谢。”

我笑了笑,打着呵欠,又伸了伸懒腰,道:“那有什么,你们家禁酒,我们师门可没这规矩,举手之劳,应该的。”

说着,转过身,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跟他说话:“不过,你若是觉着欠了我,打算对我好一点的话,我是不会介意的。”

林素闻闻言,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偏过头,把视线转到别处了。

我向他道:“你先回去吧。”

林素闻又看向我,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我道:“我想去出恭,你若不嫌臭,跟着我也可以。”

林素闻顿时又换作那种看待变态的表情,毫不犹豫地抬脚离开了。

我笑了笑,转身望着他的背影,灯火通明间,街道两边挂着灯笼,如一串串琉璃璀璨,他的周围,行人熙攘,很是热闹。

但不知为何,在那样繁华的背景里,他的身影依旧是满满的孤寂,如冰雪清冷,如月光皎洁,没有一丝人间该有的温度。

见他走远,我才慢慢倒退,折身朝着一个偏僻的巷子走过去。

刚才路过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了,那个巷子,看起来很深,里面并没有人在,正好可以用来藏身。

由于见到睿王的关系,体内的那些东西,早就苏醒过来,又因我强行压制,变得狂躁起来,未免被人发现,我暗中施术,不让它们说话,更不让它们出来,至少这副丑陋可怕,宛如怪物的样子,不能在人群中显露出来。

但因我没杀睿王的事,它们对我似乎有些不满,所以集结在一起,想要突破我的封锁,控制我的身体,折返回去杀他。

全身上下,仿佛撕裂了一般,没有一处不在疼,而且,由于它们的暴乱,我自己本身的魂魄,对于身体的支配开始变弱,整个人像是失控的木偶,只能勉强朝着街巷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期间还不小心撞到行人,有好几次,险些摔倒。

刚转到暗处,就彻底失力跌倒在地上,我怕被人发现,只能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往里爬,好不容易,才挪到隐蔽的地方。

靠在街巷的墙壁上,望着远处的灯火,由于疼痛,冷汗都被逼出来了。

“不要再逼我了……”

由于刚才动用很大的术法压制它们,现在很是疲惫,只能用沙哑的声音轻轻道:“在没确定之前,我不会随便杀人的。”

耳边顿时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它们的议论此起彼伏,充斥在耳边,扰得我耳朵疼。

无非是在怪我放过了仇人,质疑我是否想忘记报仇,打算背弃它们,开始重新生活。

我苦笑一声,又道:“如果确定那件事,是他做的,不用你们逼我,我自己都会动手杀了他的。”

“现在……”

我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道:“我不想做的事,就没人能逼我,你们若真想杀他的话,就杀了我吧,不过,我提醒你们,以我现在的修为,在死之前,足以将你们全部净化,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听我这样说,它们又异动了一会儿,最终,慢慢沉寂下来。

虽暂时安抚了它们,可惜我现在还不能动,只能靠着墙壁休息,盯着远处的那片灯火。

从阴山回来,我的情况越来越差,视觉退化也愈加厉害,可能是这次魂咒发作,导致处境更糟,那片灯火落在我眼中,渐渐地开始变得模糊,遥远,忽然一闪,竟彻底陷入黑暗。

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很惊慌,心想着,我不会就此失明了吧,努力抬起手,朝着灯火的方向伸出去,又放在眼前挥了挥。

良久,一片黑暗的深渊中,浮现出一团模糊的光影,那个光影,很弱,很小,如烛火倒映在飞蛾翅膀上缓慢闪烁的微光,昏暗到近乎没有,我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那团光影才逐渐放大,最终恢复成原先的样子。

确认自己没有失明,我暂时放下心来,失力地垂下手,闭上双目,松了口气。

红闻馆那里,暂时是回不去了,只能躲在巷子里,等身体恢复过来,然而,坐着坐着却陷入昏睡。

“先生,先生……”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的声音将我惊醒,睁开眼睛,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少年提着灯笼,站在我的面前。

我认识他的,秦拓,盛京街边那个卖汤圆的,以前我和师兄经常去光顾他们的生意。

而且,不知为何,从我们见到开始,他从来不叫我大人,却像对学堂先生那样称呼我。

见我醒来,他问:“先生,您怎会在此?”

以我现在狼狈的样子,说自己刚才走路的时候,觉着太困了,就躲在这里睡觉,只怕连傻子都骗不了,只能向他扯谎道:“今日京中有邪祟,我去找它时,一不小心被它伤到了。”

听说我受伤,秦拓立即紧张起来,问:“您伤得重么,要不要请大夫来?”

我摇了摇头,回答:“没什么事,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突然停顿下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秦拓的背后,秦拓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然而什么都没有。

不由害怕问:“先生,怎么了?”

一团恶灵,不知怎地,竟跟着秦拓,看样子是缠上了他。

由于刚才被他的身影挡住,我没有看到,它想附在秦拓体内,然而撞到他身体的瞬间,又被弹了回去。

见我注意到它,或许从我身上觉察到术士的气息,它很忌惮,在空中盘旋几圈,最终极不情愿地离开了。

这个恶灵,我不知道是从家里跟他出来,还是在半路缠上他,打算跟他回去的,不管怎样,不去他家看看的话,我始终不放心,毕竟秦拓再怎么说,也是十几岁的少年郎,精力旺盛,不会轻易被恶灵附体,但他那位祖母就不一定了。

我看向秦拓,见他手中拎着药包,于是问:“你这么晚出来做什么,可是家人生病了?”

秦拓低下头,颇为忧虑地嗯了一声,道:“祖母已经病了好几天,这些药,是抓给她的。”

他说着,仿佛怕给我添麻烦,连忙转移话题,伸手将我扶起:“先生,我先送您回去吧。”

我压住他的手,抬眸对他笑了笑,道:“我也会些医术,方便带我去你家看看么?”

“这……”

秦拓犹豫一下,道:“多谢先生。”

由于我现在还没恢复,连站起来都很难,只能让他把我扶起,两个人沿着街巷走了很久,都快到城郊了,才到达他家。

秦拓的家,是三间土坯房,连院子都是用篱笆隔出来的,和周围粉墙红瓦的街坊比起来,显得很是简陋。

我跟在他的身后,还听到某处角落中有家禽的动静,不过,院子里实在太暗了,我眼睛又不好,什么都看不到。

秦拓首先走进去,点起了屋里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晚风中微微闪烁,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看到屋里的东西。

“先生,请喝茶。”秦拓把药包放在桌子上,转而去给我倒茶。

“不用了。”

我微微一笑,转而去打量屋内的东西,他们的东西很多很杂,全都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不过,整理得很干净,并不脏乱。

三间房子,被用柜子之类的家具隔了出来,本身就是互通的,连个门都没有。

这种老房子,最是容易吸引妖怪,不过,多数妖怪都是纯良无害的,虽然在同一片屋檐下,却极少去影响人类的生活,甚至,有的妖怪,与屋主人相处的时间长了,与其产生感情,在发生不测的时候,还会牺牲自身来为人类挡灾。

但我观察了一圈,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妖小怪,并没有见到刚才尾随秦拓的那种恶灵。

我转身看向秦拓,问他:“你祖母现在何处,方便让我看看她么?”

秦拓带我绕过柜子,走到里间的屋子里,秦老太躺在床上,油灯下,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合着双目,已经气若游丝。

“前些时日下雨,祖母出去找笼子里失散的鸡,不小心摔倒了。”

秦拓埋着头,难掩担忧:“这两天情况越来越差,大夫说,吃完这剂药,还不好的话……”

他没再说下去,我却很能体谅他现在的处境,失去亲人,孑然一身,无所依靠的感觉,我也曾有过。

我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看向秦老太,由于室内的光线实在太暗,她的面容在我面前都是模糊的,没有办法,只能俯下身去敲,然而,在接近她的瞬间,脸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虫子叮咬似的,伸手摸了摸,竟流出了血迹。

“先生……”

秦拓瞪大了眼睛,很是惊恐。

我向他笑了笑,道:“没事。”

伸手在面前摸索着探了探,却触及到了犹如发丝一样的东西,顺着发丝的方向看去,只见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架纺车。

“那是祖母的东西,祖母患上眼疾后,就把它收起来了。”秦拓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道。

他说着,又眼神忌惮地朝着那边看了一眼,问:“先生,那个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我想,秦拓应该也是觉察到了什么,毕竟在一起生活那么久,即便看不到,触不到,也总有些蛛丝马迹让他怀疑。

但看到他害怕的样子,我沉默一下,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事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说着,侧眸看了一眼门边,道:“我现在要为你祖母治病,你先去外面守着,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进来,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