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雨停。

从酒馆中走出,已近亥夜时分。

我和林素闻走在长长的街道上,由于天色已晚,路上空无一人,唯有两边商铺门前悬挂着的灯笼,在晚风中微微地摇曳。

这场雨下得挺大,青石铺就的道路上蓄积着雨水,形成一片又一片的水洼,如玉如镜,倒映着灯火的绯红和月色的光华。

我的眼睛不好,尤其在夜晚中不大能看清楚路,走路时只能深一脚浅一脚,有好几次都踩进水洼里,鞋子都已经湿透了。

林素闻默默跟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被憋得难受,回过身,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有话没话地跟他道:“甘州这边的事,颇为棘手,幸亏你来了,我也有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依稀中,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仍是无言。

我自讨没趣,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喜欢与人客套寒暄,更不喜欢说废话,甚至不到万不得已,连一个字都不想开口。

转过身,打算继续走路,却被林素闻从后面拉住,他默了片刻,道:“左边。”

我低下头仔细一看,果然在下脚的地方,发现了一片水洼,只能轻声向他道了一声多谢。

又听林素闻道:“你的眼睛……”

他欲言又止,很明显的答案,就无须再问。

我看向他,扯唇一笑,勉强作出无所谓的神情:“没什么事,就是晚上不大能看清楚。”

林素闻又不说话了,却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腕向前走,我被他惊得一懵:“林素闻……”

原本还想问他干嘛,但这也是显而易见的问题,所以,临到关口,又硬生生地换了一句:“你知道驿馆在哪儿么?”

林素闻的脚步停了下来,我觉着好笑,提醒他道:“沿着这条街,一直走,门口种着茶花树,挂着两盏灯笼的就是。”

没想到,走到半路,却又下起雨,林素闻不紧不慢地迈着大长腿,居然没有躲避的意思。

也是,以他们林家弟子君子的涵养,让他失态在大街上奔跑,这种事,还不如让他淋雨。

“喂,林少主……”

片刻,我忍不住喊:“下雨了。”

林素闻不吭声,我又道:“你不躲雨么?”

自己不躲也就算了,干嘛还拉着我一起淋雨,他要保持淡定的形象,我可没有这个打算。

林素闻闷吞片刻,问:“为何要躲?”

我哈了一声,很是奇怪道:“你是三岁的小孩子么?不对,即便是三岁的小孩也知道下雨要躲开吧,不然衣服淋湿会着凉,着凉就容易生病,如此天经地义之事,有什么好疑惑的?”

林素闻默了下来,片刻,才道:“前方有雨,后方也有雨,不管怎样躲,总要淋湿的。”

“……”

他说的如此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然而,却也不想跟他在大街上淋着雨散步当傻瓜。

没有办法,也不顾鞋子湿不湿了,反过来拉着他的衣袖往前跑,林素闻起初还不习惯,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们一路跑到驿馆,站在门口,甩了甩衣袖,溅了一地的水,望着自己一身的狼狈样,我白了林素闻一眼,没好气道:“傻子一样。”

林素闻未吭一声,把视线移了出去,他看起来比我好了许多,衣服虽是湿的,却还算干净整洁,跑了那么远,墨发竟是一丝未乱。

看到这里,我不由佩服起作为林家人的仪态来,同时又替他们家人觉得辛苦,好好地,修行就修行,干嘛总是纠结于这种表面的东西?

师兄他们已经歇下了,所幸负责接待的小厮还没有离开,就让他们为林素闻准备了房间。

见林素闻身上湿漉漉的,随身也没有带着包袱,于是又让他们找来一套可以换洗的衣物。

然而,望着小厮手中虽然半旧,但还算干净的衣服,林素闻转身离去,并没有接在手中。

“大人,这……”小厮有点摸不着头脑。

“没事没事。”

我连忙安慰道:“你先下去吧。”

林素闻平素爱洁,别人用过的东西,他就不大想再沾手,尤其是这类贴身之物,想当初我不过在他房里住了一段时间,离开之时,他就把我用过的床单被褥,甚至连杯子茶壶全都扔掉了,自然不肯用陌生人给他的旧东西。

但他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淋湿了,总不能不洗不换,穿一身湿衣服睡觉,这样只会更难受。

想了想,只能回到我自己的房间,从包袱里找出一套还算崭新的衣服,拿过去暂借给他。

站在外面敲门,林素闻应声出来,我靠着门框故意不看他,单手将那套衣服递出去:“虽然被我穿过一两次,但还算新的,而且洗得挺干净,看你可怜,大发慈悲,先借给你吧。”

林素闻淡淡的目光,打量着那套衣服。

我和他不一样,他喜欢白衣,我喜欢赤衣,即便偶有其他,也不会像他那样,一白到底,这套就是,虽是白色,但衣领和衣袖处,却有赤色锁边,连腰带都是赤色的,知道他不喜欢,但这是我所有衣服中,最接近他习惯的了。

因为颜色素净不太喜欢,对我而言又有点宽大,所以只穿过两次就没再穿过,不知道以林素闻的洁癖程度,能不能接受。

见他犹豫,我很不满,道:“哎,你不要这么挑剔好吧,能借给你就不错了,难道你要穿一身被雨淋过的衣服睡觉?身上该馊了吧。”

林素闻绷着脸,站在门槛内,沉默片刻,最终接了下来,还向我道了一声:“多谢。”

他这样一说,倒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偏过脸,嘴硬着道:“别以为我是为了帮你,要不是看在你这次回家是为了帮我……”

话说到这里,却渐渐停了下来,没好气地看向他道:“很晚了,洗漱之后,快点睡吧。”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准确一点来说,是看到了别人的梦。

在梦里,也是像今天一样的大雨,不过是在白天,可能比较接近黄昏,因为光线挺暗的。

魏沉好像刚从外面回来,府中的下人想给他撑伞,却被推了出去,他就在雨中行走,来到魏郢居住的后院,站在那里。

我很奇怪,因为魏沉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风度翩翩,气质沉稳的贵公子,像梦里这种近于赌气的模样,却从未见过。

他似乎僵持着什么,一直站在院子里,雨水落在他的身上,铠甲上,头发还往下滴着水。

可他等候的那个人,却始终都没有出来。

良久,那道房门才终于打开,孟茯苓从里面出来,她手中撑着伞,来到魏沉的面前,两人静静地站着,在雨中对视,又见孟茯苓牵起魏沉的手,将纸伞握在他的手中,转身离开。

她把伞交给了魏沉,自己却踏入大雨中,重新回到房间,而魏沉却还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再度被关上的房门,久久伫立。

在雨幕中,一切都显得缥缈而模糊,可是,在他们对视的时候,那个情景却好像真实的。

我睁开眼睛,由于刚才不自觉地使出了‘共梦’之术,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感到很累。

虽不确定,被我窥探的是谁的梦境,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梦的主人,是魏沉或者孟茯苓,而他们之间,绝非像师兄说的那样清白无辜。

本来,魏郢的案子,已经确定是孟茯苓所为,即便他不承认,我们也有证据证明她在狡辩说谎,将案子往刑部一推,就可以了解,但我并不想这样做,一来,我很好奇她和魏沉之间的事情,一旦将此事上报朝廷,孟茯苓为了袒护某个人,说不定会为他顶罪,而刑部的那些老大人,可没有我这样刨根问底的好奇心。

二来,我很想知道,这个案子和我师父究竟有何关系,传闻中弑主的千年魔刀,为何会出现在红闻馆,我师妹的房间中?

正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却听到师妹的尖叫声,连忙起床,连外袍都忘记穿,就冲了出去,一脚踹开师妹的房门,却见她站在窗户边,望着对面林子里的黑暗,似被吓得不轻。

“师妹……”

我走过去,然而,由于是晚间,还下着雨,以我现在的情况,根本看不清那里有什么。

“师兄,师父回来了,是他回来了……”

师妹脸色惨白,惊魂未定,愣愣地看向我,指着窗外树林的方向,颤声道:“我刚才看到他了,一定是他回来了……”

见她泪如雨下,彻底陷入慌乱,我扶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你冷静一点,我先出去看看,你待在这里,不要乱动,知道么?”

将师妹留在房间,我走出门去,然而,一个晃神,却见庭院的竹林中,站着一个人影。

他背对着我们,一身墨衣,头发却披散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个僵硬的死尸。

虽是在雨中,光线又昏暗模糊,但由于我们相距比较近,我还是认出来,那个背影是谁。

一时间,整个人彻底呆在原地,望着那个背影,片刻,喃喃地念了一句:“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