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月十五早朝后，我同十三弟、十四弟照例来给母妃请安。
听门的小太监请安回禀：“四爷、十三爷、十四爷，今儿皇太后领了各宫娘娘往佛阁礼佛，看秀女求签，娘娘现没在永和宫。”
佛阁观音灵签一百签，其中上签二十二支，中签六十支，下签十八支。
俗话说“无福之女不入有福之家”。只有抽到上签、中签的有福之人才堪入我宗室，为我爱新觉罗氏开枝散叶，延绵子孙。
胤祯吩咐跟班小太监：“摸鱼儿，你去佛阁打听着，还有多久！”
知道胤祯心有所顾，我和胤祥相视而笑。
宫内喝茶，摸鱼儿跑来回禀：“爷，琪格格抽到了第十四签，中签子牙弃官。”
“怎么解？”胤祯迫不及待地问。
“回爷的话，这是签文。”摸鱼儿摸出一张纸念道:“宛如仙鹤出樊笼脱却羁縻处处通。南北东西无障碍，任君直上九霄中。解为：任意无虞路有亨通随心所欲逍遥如人(神)，解为：仙鹤脱笼之兆，遇事先凶后吉。”
几乎所有的中签都是类似先凶后吉的套话。实话实说，舒舒觉罗抽的这支签只能说寻常。
胤祯听后不放心地追问：“有人抽到上签了吗？”
“回爷的话，有，”摸鱼儿眨眼回道：“绮二格格抽到了第一支上签：仁宗遇仙。”
到绮罗才抽到了上签？那就是说出身高过绮罗的玉容、翠容、绮云这些嫡女都只抽到了中签、甚至于下签，反是绮罗运道最旺，摘得头筹。
“仁宗遇仙？”去了玉容、翠容抽到上签的担心，胤祯有心思开始闲话：“这签爷怎么早前都没听说？”
“爷有所不知，”摸鱼儿笑道：“佛阁上下现为这支签都炸了。苏姑姑说观音灵签一百支，独这一支签过去近六十年，无一人抽中。”
“什么？”
不说胤祯，胤祥如何惊异，就是我都听愣住了。
苏姑姑虔诚修佛，从不打逛语，她的话毋庸置疑。如此绮罗必是要留在我宗室，绮罗嫁胤禩嫁定了。
“皇太后听说后亲自要过签和签文瞧，又给各宫主位瞧。惠妃娘娘吩咐小李子将签文送给绮二格格。”
惠妃？
现宫里以佟贵妃为尊。佟贵妃没发话，惠妃自作主张，自然是替她内侄女玉容、翠容没抽到上签找补——绮罗一看就没啥心机，见到上签后的任何一点不妥都将为人口无限放大成得意忘形的非议、直至掩盖抽中上签的光芒，沦为笑柄。
这即是宫中最常见的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捧杀。
“没想绮二格格看到签文后，竟是没事人一般不动声色。”摸鱼儿满脸服气:“还是小李子给绮二格格道喜，绮二格格方才笑了一声，摘了腕上的金镯子，赏给了小李子——听说足足一两。”
听说绮罗笑了一声，我恍惚想起:似乎好像我还没见过绮罗笑。印象里绮罗都木着脸，没啥表情。真想不出绮罗那张脸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不过抬手赏人一两金，我有些吃惊：绮罗出手这么大方？一两金抵十两银。似我们阿哥家常赏人，都只是五分一钱的金瓜子。绮罗哪儿来的金手镯？
过去两年我从未见她戴过。
嗯，多半是郭络罗家终于发现了绮罗的作用，笼络她的。
“一个金镯子而已，”胤祯不屑道:“什么好东西。喏，赏你了！”
胤祯打荷包里抓一把金瓜子给摸鱼儿，摸鱼儿欢喜接过:“奴才谢主子赏！”
“苏姑姑隔帘看到，就跟皇太后说绮二格格是个有福气的。”
荣辱不惊吗？想着绮罗一贯的不言不语，甘于人后，我心里叹息：若不是这般好性，想必绮霞也不会应承替胤禩收她。
胤禩一贯与人为善，绮罗归他，倒也罢了。
“什么福气?”胤祯不客气地抢白:“傻人有傻福吗？那她是有些福气的！”
摸鱼儿小心地瞅我一眼，胤祯瞧到方不再言语，只问：“还要多久才散？”
“回爷的话，刚奴才去佛阁时，皇太后已起驾回宫，估计再有一刻，娘娘就来了。”
……
说着话母妃回来了。请安落座，宫女献茶，母妃笑道：“十三阿哥，皇太后说你到了成家的年岁，身边没个福晋不成。虽说母孝在身，先不圆房就是了，让本宫替你在这批秀女里挑个好的！”
“儿臣谢皇太后、母妃恩典！”
胤祥打千谢恩，我也以为皇太后虑得周到。
长幼有序。眼见胤祯都娶媳妇了，乾清宫家宴有了桌席，不能叫胤祥还是孤家寡人。
“胤祯，”母妃转对十四弟：“既是惠妃娘娘的内侄女翠容你不愿意，刚宜妃娘娘跟本宫商量，将她娘家二侄女绮罗许给你。”
“什么？”胤祯不待母妃将话说完就打椅子上跳了起来嚷嚷道：“额娘，您不是已答应儿臣只要琪琪选秀能留到最后，就将琪琪指给儿臣吗？怎么又突然变卦？”
“先为十二哥不要翠容，惠妃说指给儿臣，您来问儿臣也就罢了，现您明知道儿臣的心愿意，干什么还跟宜妃商量?”
“宜妃早前说把绮罗给八哥，怎么，八哥不愿意，就又改我了？这是把我当什么了？”
闻言我属实无语——绮罗的婚事竟然又生变了。
胤禩放着两全其美的好亲不要，我忍不住猜测:是为替宜妃撇清操控大选指婚，还是不想夺胤禟所爱，又或者兼而有之？
而母妃能同意宜妃的提议——不提其他，单冲苏姑姑那句“有福气”的夸赞，就不能一口回绝。
皇太后、皇阿玛都敬重苏姑姑。
再还有惠妃那头，也可使其知难而退。
“胤祯，”母妃好言劝说:“这绮罗，额娘见过，是个好生养的，皇太后和苏姑姑也都说她是个有福的。把绮罗指给你八哥原是她家老太太的主意。现你八嫂说她跟绮罗处不来，咬死了不愿意。宜妃才来跟本宫商议。”
果然把宜妃摘干净了，话头变成郭络罗老太太了。但绮霞不愿意——额娘特意点出绮霞，我心里一动:母妃答应宜妃，其实还有自己的小九九。
宫里早有胤禩畏内，绮霞妒妇的流言。这回大选，宜妃将绮罗指给胤禩就有替绮霞挽回名声的意思。绮霞一味不同意，可就将这流言彻底坐实了——绮霞连自己亲妹子都处不来，容不下，还能再容得下谁？胤禩听任绮霞跋扈，甚至于不惜忤逆长辈也不敢纳新，夫纲何存？
“八嫂处不来，难不成我就处得来？”胤祯气急败坏地反驳母妃：“额娘，那绮罗不止出身低贱，而且蠢得跟猪似的，见人连话都不会说，就知道吃吃吃，从开席吃到终席，头都不抬。您知道嫂子们都笑话她，叫她郭络罗家的兔子嘴吗？就她这样的，谁爱娶谁娶。总之我不要！”
眼光转到胤祥，胤祯口不择言道:“额娘，刚皇太后不是说给十三哥指婚吗？您既是觉得绮罗好，就将绮罗指给十三哥好了。”
我……
胤祥……
“住口！”母妃生平头一回呵斥胤祯:“胤祯，自古‘儿女婚姻莫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我已应了你宜母妃，再无更改。你十三哥的婚事，本宫得皇太后嘱托自有主张，轮不到你说话！”
胤祯瞠目一刻，恨道:“额娘，您出尔反尔，说话不算，竟然要儿子娶绮罗那个娼妓之女！”
“额娘，我，我，总之我除了琪琪，谁都不要！”
丢下话，胤祯气呼呼地走了。
母妃头痛地捂住了额。
我和胤祥站起身。
“额娘，”我躬身劝慰：“您别着急。十四弟年岁小，一时解不了您的苦心。儿臣和十三弟这便去阿哥所开解十四弟，叫他来给额娘陪不是。”
“胤禛，”母妃强打精神问我:“刚胤祯说的可是真的?”
刚胤祯说了许多话，其中攸关绮罗生母的部分:贱妾是真，娼妓——即使曹寅曾拿她待客，律法上也不作此归类。
但实话实说?
我一个阿哥，何能替郭络罗家的贱妾辩白?这话好说不好听的，给皇阿玛知道了，一准又说我轻率。
我惟有报以沉默，胤祥自然也没言语。
“唉，胤禛，”母妃长叹一口气：“你同胤祯好好说。宜妃既跟本宫开了口，一准也会跟皇太后，还有你皇阿玛提。”
“嗻！”
答应一声，我同胤祥离开。
“四哥，”胤祥问我：“为舒舒觉罗，十四弟已和母妃闹了半个月，好容易磨得母妃松口。您打算怎么劝十四弟？”
我苦笑:“尽力而为吧！”
“倒是你，十三弟，”我提醒胤祥：“还是赶紧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我的事，”胤祥一脸的不以为然：“四哥，这个时候，家世好，品貌出众的秀女，早都议定了。我再想也都是可着这些人。我不如就听母妃指派好了，横竖一个侧福晋而已。及等我额娘孝满，差不多又要选秀了！”
比起侧福晋，嫡福晋人选才是重中之重，犯不着现在求恩典，与人渔色印象。十四弟也就是仗着母妃疼宠，才能这个闹法。我点头：“且先这样吧！”
阿哥所的房屋跟我后院似的，栉比相邻。离得还远，就看到好几个小太监往胤祯院子探头。不用问，胤祯在发脾气。我咳嗽一声，小太监回首看到，方垂手散去。但我知道他们的耳朵都没走，都还在——我现在进胤祯院子就是口舌。
胤祯和胤祥的院子门挨着门。走到自家院门前，胤祥停住脚：“四哥，请恕弟弟失陪！”
想着刚刚的事，我了然地挥了挥手，自己来找胤祯。
刚进院，就听到瓷器夯郎朗地碎裂声。廊下转圈的摸鱼儿见到我，如蒙大赦，大声请安：“四爷吉祥！”
胤祯一脸不忿地打屋里出来，马虎打千：“四哥！”
我扶起胤祯：“十四弟，刚你不辞而别，额娘很是担心。你现进宫给额娘陪个不是。”
“不去！”胤祯甩开我，无礼讥嘲：“四哥，敢情不是您娶绮罗，您乐得当好人！”
我……
“四哥，”胤祯变本加厉:“今儿皇太后都说了让额娘给十三哥指婚。四哥，您若真觉得绮罗好，生母娼妓不是低贱，就去劝额娘把绮罗指给十三哥——不去，您就是睁眼说瞎话，坑您的亲弟弟。”
眼见胤祯跟条疯狗似的死咬着胤祥不放，张口闭口都是绮罗出身低贱，把绮罗许给胤祥，我也来了气，不客气道:“十四弟，你即这么骨气，现便就去乾清宫求皇阿玛给你指婚好了，何苦去求额娘?”
胤祯噎住。
我就知道胤祯不敢。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
不管后宫怎么商议约定，明面上所有入选秀女必得皇阿玛阅看后定了留宫人选，母妃们才能出面为各自的儿子请旨指婚。
绝没有我们当儿子的为自己请婚的理。
胤祯敢这么干，琪琪就死定了。
“十四弟，你想娶谁，当一是一，二是二地求母妃首肯。你一个不如意，就摔脸，甚至于拖三刮四，胡乱攀扯，成何体统?仔细皇阿玛知道了，责你规矩。你若明白道理，这就进宫给母妃赔罪。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丢下话我拂袖出门。
出门看到各院探出来的脑袋，我愈觉头疼。胤祯这个闹法，即便有高无庸、傅鼐守门，也难瞒下。
回到府邸书房，对着架子上的梅瓶，我不免苦笑。
还在选秀中的绮罗可能做梦都想不到宫里因为她的婚事已闹翻了天，甚至于连她过世多年的生母姨娘都为人翻腾出来，泼脏水，辱骂。
明明绮罗什么都没有做。一切都是宜妃跟她家老太太、绮霞的主意，再加上眼红者的造谣中伤。
只能说这即是棋子的命运！
不得父母长辈宠爱的绮罗就是郭络罗家巩固地位，对外联姻的一枚棋。为了郭络罗家的利益，宜妃可以将绮罗随意地指给胤禩、胤祯——胤祯?
我忽而想到以母妃对胤祯的宠爱和对宜妃、绮霞一系的厌恶，先连舒舒觉罗都不愿意，何能叫胤祯跟胤禩胤?一般做了郭络罗家的女婿，助涨宜妃和郭络罗家的声势不说，还被宜妃和绮霞所拿捏?
待回想到那一句“会生养”，我恍然:母妃其实是想将绮罗指给我吧?
我府邸现今没有阿哥，这回大选，于情于理，母妃都当替我指婚。
今儿母妃给胤祯指绮罗，又承诺给胤祥挑媳妇，独一字不提我——这是在等我主动去求呢。
如此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任谁都想不到母妃还反手捅了宜妃绮霞一刀，坐实了宜妃操控大选，绮霞善妒不贤的传闻。
最妙的是我府邸已有琴雅、玉婷，一个嫡福晋和一个第一侧福晋。绮罗进门，她两个为求自保，必然亲近母妃，疏远宜妃、绮霞一系。不似嫁胤祯，绮罗进门即能当家，把持内政，连个掣肘都没有，没地下手。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我不免感慨:真不愧是我母妃。有需要，胤祯都能拿来当枪——倘若今儿母妃直接将绮罗指给我，何能似现在这般为胤祯闹得宫人皆知，就更别提将惠妃嫁不出翠容的火烧到宜妃身上了。
母妃这是吃定了我不能撒手不管，再不济还有胤祥这个退路。
敦恪养在永和宫，胤祥顾忌敦恪，无可能彻底倒向宜妃。
又或者宜妃的目的原本就是胤祥?
胤祥生母过世，又得皇阿玛宠爱，活脱另一个胤?。
将来温恪、敦恪大了总归是要嫁人，将绮罗指给胤祥，比指给胤祯跟我，好操控多了。
宜妃不跟母妃直接提胤祥，而是拿胤祯兜圈，自然是为给自己留足余地——所谓“事可一可二不可三”。等母妃替胤祯拒绝后，再提胤祥，母妃却不过面子必是得答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