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

楚大夫人没来,但大房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来赴宴了,招待宴会的又是位姨娘,楚大夫人便派了朱姨娘跟过来。

说是要朱姨娘看顾些孩子们,其实是让她来当耳目的。

杨氏还以为容家这回办宴是有心想讨好她,虽结不成这门亲,但被这么捧着,她心中也颇受用。

袁夫人看不惯杨氏在容家摆款,问道:“听说六公子这些日子勉力苦读,誓要考上状元才娶亲,是玩笑还是真的起了誓?”

袁夫人的儿子也在万松书院读书,当然知道楚六这桩趣闻。

杨氏持着笑:“那都是说着玩的,他打小到大哪有过长性?今天喜欢的,明天就不喜欢了,能烧三天热灶都算久。”

这话刚出口杨氏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罗姨娘却不等杨氏找补,笑着接话:“六公子发奋用功,来年何愁不给二夫人挣下个诰命来。”

跟着又吩咐丫头们送上酒水和花点,众人把这岔给混过去。

袁夫人自觉失言惹了这番话出来,拿着点心打圆场:“这些都是用滴酥做的罢?”

容府里的厨娘做得一手好点心,能用滴酥做出花树鸟兽。

只是天气稍热,滴酥就化得不成形了,这两天天一热,虽把湖边各色花树催开了,但滴酥也不易成形,必是备了大块的冰。

座中几位夫人托着茶盏不怎么开口,她们原本就是冲着余家来的,谁知余知府夫人没来,只遣了马车送家中女孩来赴春宴游玩。

本就有些懒怠,这下更不搭话头。

罗姨娘看了眼朱姨娘,朱姨娘笑嘻嘻开腔:“五姑娘就要及笄了罢?三姑娘可有相看的人家?”

朱姨娘在家是被当惯了枪使的,要她聪明时她就聪明,要她蠢时她就犯蠢。这一句既顺了大夫人的心意,又全了罗姨娘那八十两的情分。

问得那么直白,罗姨娘不“张嘴”也得“张嘴”:“我们老爷已经在替三姑娘相看了。”

朱姨娘还接着问:“哦?是哪一家的儿郎?”

罗姨娘被“逼”无奈,只好说:“是我们老爷的故交之子。”

虽没说出姓名,但说了这句,有心人一问就知道容家的别苑中,正住着那么一位“故交之子”。

朱姨娘迎着罗姨娘的目光,知道这会儿还不到“功成身退”的时候。

在心里默念两遍“八十两”,欢欢喜喜加一句:“是不是同你们一道去三天竺游佛拜香那位沈公子?我听说生得极俊俏。”

罗姨娘像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尴尬笑着:“这倒不曾听说,香市上出了事儿,我们也不敢久留,回头香都没来得及烧就回来了。”

杨氏直到这会儿才回过味来!气得脸色发青,大房又在算计她!

座中人人互望一眼,这事儿的调子就算定下了。

甘棠叫了水阁中看茶水的小丫头,一句一句盘问出来,此时蹙眉忧心:“姑娘,那个朱姨娘会不会是真的……”

蠢钝?所以才在宴上说这些不合适的话?

朝华摇头:“绝无可能,她二人是故意作戏。”

把人选都说定了,难道从一开始罗姨娘根本没想把永秀嫁给沈聿。

她精心照拂琅玕簃就单只为了讨好父亲,给永秀说一门好亲?

以父亲的爱女之心,本来也会为永秀寻一门好亲。父亲无官,本来三房女儿的婚事也比不上大房二房,门第上差一些,但里子总是实惠的。

要说是为了永秀多得些嫁妆,那公中自有定例,罗姨娘这些年在管家上也没少沾油水。

罗姨娘的所求,只是她低嫁?

摆出要抢人的架势是故意刺激她的。

她没按罗姨娘棋路的走,先定下过继,又要回管家权,罗姨娘狗急跳墙,干脆挑明。

外间一阵阵笑声透出来,女孩儿们开始分送起了各自去香会收罗的新鲜玩意。

袁家去了半山,半山产泥猫,蚕农买了放在家中镇鼠,游人买回家中赏玩。

袁琼璎买了一篓半山的泥猫回来,在家里细选了十几只颜色形态各不相同的泥猫儿,让丫头摆在小几上,请每个姑娘选一只喜欢的。

袁琼璎牵着余世娟的手:“余姐姐,你先选罢。”

余世娟笑了:“我又不是主家怎么好先选,该请容家姐妹先选才是。”

里头的声音转到外间,朝华沉沉心往屋中去,目光扫过小几,指了指中间一只黄色小泥猫:“我就要中间那只黄色的。”

跟小虎子长得像极了,正好带回去给保哥儿。

朝华选定了,余下的姑娘们才上前去选自己喜欢的。

永秀被几个丫头扶到了小阁里,宴才刚开,小阁中还没有姑娘们来更衣小憩。

永秀恹恹躺在美人榻上,百灵绞了冷帕子过来贴在永秀额上:“姑娘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呢?”

这几日都吃得香睡得好,昨天选衣裳的时候还兴兴头头的,还新染了指甲呢。

“是不是着了暑气?”

画眉说:“要不然姐姐去端碗酸梅汤来?”

百灵转身就去了。

画眉又把莺儿差去打水,指派小鹊去取妆奁:“这儿备的姑娘也用不惯,就几步路还是把咱们自家用的取来。”

阁中无人时,画眉紧紧握住了永秀的手:“姑娘!万不能露相啊!”

永秀到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泪眼模糊望着画眉:“不是你说,姐姐又不喜欢沈公子,姨娘也有那个意思……”

画眉又心虚又害怕。

不应当啊?姨娘说的话,办的事,明明都是替五姑娘拢住沈家公子的意思,怎么竟在宴上说了出来?

就在主仆二人一个哭一个慌的时候,阁外响起百灵的声音:“四姑娘来了,我们姑娘着了暑气,我正要去取祛暑丸药。”

容令舒道:“我猜便是如此,已经取了药来了,金衣祛暑丸和霍香正气水,看她用哪个。”

永秀急急用帕子抹眼泪,画眉赶紧扶她躺下去。

容令舒进了门,走到小榻边,探手去摸永秀的额头:“怎么出这样多的汗?喝一剂正气水罢,这个一喝人就舒服了。”

永秀微红着眼眶鼻头,一口饮下去,方才挤回去的眼泪刷刷淌下来。

画眉着慌:“我去给姑娘要碗酸梅汤去。”

画眉前脚刚出门,百灵后脚就跟上了,一把拉住她:“你疯了不成!”

方才百灵刚出阁门又折返回去,想问姑娘要不要请大夫。

今儿大宴,来了这么多人,家中连大夫都请好了。就在西院厢房里歇着,防着宴上的客人有个头疼脑热的。

哪知竟会听到这些!

自打那日香会之后,姑娘同画眉就常凑在一块小声说着什么。每回她一走近,二人就收声不说。

百灵自觉是因为她没守好姑娘,才失了姑娘的信任,就也安心办事,不往姑娘跟前凑。谁知姑娘会犯这样的糊涂!

“方才要不是我在,四姑娘就全听见了!四姑娘若是回去告诉了大夫人,告诉了老太太!”百灵狠狠瞪了画眉一眼,“那你还活不活了?”

画眉的脸刷惨白,她扯住百灵的袖子:“百灵姐姐!我……我也是为着姑娘好啊,这……这不是姨娘的意思么?”

百灵一指头戳在她额上:“你哪里是为了姑娘好!你是在害姑娘!”

百灵又气又急,紧紧扯住画眉的胳膊,“你说给我听,到哪一步了?”

画眉头摇的波浪鼓似的:“没有没有!一步也没有!”

她老老实实把事情的情由说了:“姑娘虽抄了经,但到这会儿也没送出去呢。”

百灵知道二人还无来往,长松口气:“没送出去就好,往后咱们再劝着姑娘些。”

“你先去取酸梅汤再拿碟点心来,金芍姐姐已经知道姑娘不舒服,这会儿姨娘该过来了。”

画眉飞快跑去取酸梅汤,百灵回去没一会儿,罗姨娘便来了。

她一知道女儿不舒服就赶了过来,看见容令舒在,客客气气笑道:“劳四姑娘来看永秀,赶紧给四姑娘看茶。”

容令舒略笑一笑:“三姐姐忙着在前面待客,差我来看顾五妹妹的。”

罗姨娘且笑且颔首:“三姑娘自来周到,爱护五姑娘呢。”

她说完,容令舒便说:“既然姨娘来了,那我就到前头去了,出来的时候祖母吩咐,要照顾着六妹妹。”

容六姑娘容令惜年岁最小,一来就跟着丫头妈妈们到湖边摘花放风筝去了。

罗姨娘把容令舒送出门去,这才返转身来看女儿:“这是怎么了?你癸水也不是这几日啊?”

再说女儿自小就精养,那几日也绝不会这样白着脸不舒服。

容永秀好不容易见到娘,又委屈想哭,又寻不着由头,话还没张口,眼泪先流下来。支吾了半晌:“那杨氏也太欺负人了!”

罗姨娘还以为女儿怎么了,听到这句,冲着永秀翻了翻眼:“她待你不是挺好的?”笑盈盈看着女儿的手,“不是还送了你一只镯子?”

杨氏深悔落进了大房的圈套,一口气把容家的姑娘们都得罪了,眼前只有容永秀在,可不得在永秀的身上找补。

把永秀拉到身边说了两句话,又夸她大姑娘了,从腕子上撸了个镯子给她。

不提这句,永秀都忘了!

她一把撸下手镯,抬手就要扔到地上,被罗姨娘夺到手中。

“干什么?她就说你三姐姐几句,也值得你这么生气?待你好不就行了。”罗姨娘高兴得很,这不就桩桩件件都落在她的盘算里了。

“这怎么是待我好就行?看轻一个,便是看轻全家!”

罗姨娘轻啧一声,方才没细看,这会仔细看了看成色心中称意,抽出帕子将那个镯子包了起来:“看你,同看你三姐姐不一样。”

放在原来,罗姨娘说这些,永秀根本不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如今她开了情窍,再听这话便有几分明白。

“姨娘?”永秀讷讷,“你……你……”

罗姨娘一个眼色,屋中丫头退出去,她这才对女儿说:“楚家本来也没跟你姐姐定下,楚家是有意要跟容家结亲。”

容永秀怔住了:“姨娘是什么意思?”

罗姨娘恨不得戳女儿一指头,看看容朝华的本事手段!她那会儿才几岁?就能把楚六捏得牢牢的!

自家这个女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听不明白。

“楚家是有意跟容家结亲。”

永秀坐起身来:“姨娘什么意思!”方才那句还是疑问,这一句已是脸上变色。

罗姨娘几乎要叹息了,也是她平日里把女儿教得太天真了。

可要不是这个性子,永秀怎么得到老爷的喜爱呢?

小孩子就跟鹦鹉一个样,听到什么就学什么舌,一屋子的人精,真天真还是假天真,一眼就看明白了。

她慢慢说给女儿听:“你大姐姐二姐姐都是远嫁的,你爹说了,你们姐妹得嫁在眼前才放心。”

依她看,就算把容朝华嫁到天边去,她都有本事过得好。

“你这性子就得嫁在余杭城,有什么事儿使个人,家里就能给你撑腰去。”

“你自个儿想想,余杭城中还有哪家比楚家好?”只看今天楚家驶出来的画舫,连容家也没有,那样的富贵得多少代才能攒下来?

永秀突觉遍体生凉:“可是楚六自小到大,眼里心里就只有姐姐呀。”

罗姨娘徐徐往榻上一靠,反问:“那又怎么了?”

男人眼里心里有谁有什么紧的?容寅还不是一样眼里心里只有殷氏?她不也挣下西院了。

永秀兀自不敢信,望着母亲,几乎是一字一顿的问:“你想把我……说给楚六?”

罗姨娘看女儿的脸色,知道她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

立时轻拍她的背安抚:“哪是我的意思?是两家必是要继续结亲的,若是你大伯母还有女儿,也不会到挑别的房头了。”

“我就是怕你想岔了,才迟迟没有告诉你。”她又揉女儿的手,又拍她的肩,拿她当小孩儿似的安慰。

永秀人虽软了下来,但她坚声:“我不嫁楚六。”

罗姨娘搂着她摩挲:“除了他原来喜欢你三姐姐之外,你还瞧不上他什么?家世?模样?还是性情?脾气?”

永秀哪知道母亲是在故意套她的话:“他娘那样,谁愿嫁过去受磋磨呀?”

罗姨娘依旧嘴角含笑:“还有呢?”

永秀想了想,摇摇头:“没了。”

“那不就成了?这都十事九如意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再难有比这更好的?谁家姑娘嫁出去不侍候婆婆?二夫人其实不难处,只要拿准她的脾气,她会和气得很。”

杨氏简直最好处了,楚家大房夫人才是真的难相与。

罗姨娘刚说完,就迎上了女儿怀疑的目光。

不等永秀说,她先拍拍女儿的手背:“我只是借这事把道理分辨给你听,不是在替楚六说好话,你想想我讲的哪条是没理的?”

永秀思来想去,确实是有道理,可……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姨娘,楚家连三姐姐都瞧不上,哪能瞧得上我呀?”

罗姨娘眉毛都要立起来了:“你比她差在哪儿了?莫说是楚六了,楚家的四郎你也配得上!”

路还都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两家想作亲,永秀就有机会。

“不成!就有那一条都不成!”

“哪一条?”

“他喜欢三姐姐!”只这一条,那便不成!

罗姨娘一点也没着急,女儿还小,不知道这世间难求的到底是什么,反正这事也不急在一时。

她点头哄道:“好好好,但凡你有成的,说给我听,我替你打算。”

永秀刚红润起来的面颊又白回去,心里来来回回转着一个“沈”字。

她摇了摇头,发间金枝花钗颤动:“没有。”

罗姨娘算算时辰,她出来的也太久了,拍了下女儿:“行啦,你也好了,赶紧让丫头们给你重新梳妆,我要到前头去待客了。”

永秀实在没心情去见平日里交好的几家闺秀们,楚家的姐妹们定要问她楚二夫人赏的那只镯子,四姐姐只怕也要问她方才水阁里说了什么。

嫩草春杏全无意趣,走出小阁,风中隐隐传出丝竹管弦声。

百灵想逗永秀高兴:“各家的姑娘们都去湖边放风筝了,还有打千秋的,赏花的,撑小舟钓鱼的,放怀亭那儿正赛诗,姑娘想去哪一边?”

永秀一抬眼就见放怀亭中两道影子。

一道青影,似松竹临风。

一道红影,如花树玉立。

青影红影站在一块儿松兰比肩,是三姐姐和沈公子。

永秀吸了吸鼻子:“画眉。”

“诶。”画眉战战兢兢轻声应和,“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抄的那些经,选一个佛日烧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