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香山寺由历代皇帝负责派专人修葺,百年下来已成皇家朝拜之地,如今寺院牌匾的题字还是乐朝的开国皇帝亲笔所写,整座山寺几乎覆盖半座香山,恢宏壮丽。

这遭若不是丞相派人来请,而当朝丞相又是皇帝的亲舅舅,恐怕还请不来香山寺的高僧。

太阳还未落山,一众身着素色长衫的僧人自相府正门被请入,为首的僧人温润俊美,不免叫相府的几个丫鬟悄悄多看了几眼。

文卓说明了缘由,他说得隐晦兼又犹犹豫豫,觉得是自己府中闹出的丑事,正解释着,就听僧首双手合十,道了一声:“贫僧早料小姐会有此劫。”

这话倒叫文卓一愣,紧跟着看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崇敬。

“请净业高僧详解。”

净业道:“有一法可解,需相爷出示小姐生辰八字,还需看过小姐面相。”

文卓自不会推辞,忙请他至东院梨园中一去,净业轻轻挥手,后面跟着的一众僧人便就地等候不再向前。

绕过前厅,刚要走入梨园,远远听见一两声咳嗽。

净业闻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文卓却是登时面露欣喜,对秋棠道:“小姐可是醒了?”

秋棠应是,便率先进屋,提醒文雪音净业要进来了。

文雪音只穿着件简单无华的丝绸寝衣,发鬓微乱、发丝微垂,并无一丝不庄重,倒显出几分病弱怏怏的风情来。

她听见响动,抬眸望向声源,一双乌黑的眸子黯然无光,两双眸子对上,却是净业先垂下了眼。

文卓并未察觉净业的异样,只去桌上取了纸墨,将文雪音的生成八字写下来递给净业过目。

净业淡淡扫过纸上的墨字,对文卓道:“小姐是阴年阴日阳时生,需要找一个阳年阳日阴时生的冲一冲煞气。”

冲煞气?这莫不就是冲喜?

文卓微怔,试图从净业脸上找到半分玩笑之色,可他自始至终神情都颇为严肃,一双凤目凉薄如初。

文卓噎了一下,确认道:“要找个男人?”

“自然。”净业抿唇,“待贫僧为相爷拟下最佳生辰,若可得此良缘,莫说小姐会平安度过此劫,更有可能会绵延寿数。”

文卓心中暗惊,他以前从不信这种神鬼路数,可见净业说得如此认真,似乎不似作假,香山寺的高僧难道真的有破解之法?

此举干系到雪音的命,文卓心中的坚持渐渐开始摇摆。

文雪音侧目倾听,良久,听见文卓道了一声:“请高僧指教。”

于是净业掐指捻动佛珠,在那行墨字的旁侧落下一串生辰八字。

“相爷切记,这是破小姐劫难的唯一之法。”

留下这句话后,净业便离开了东院,与一众僧人被请去了禅室诵经,文卓沉默一瞬,将那行生辰八字单独撕了下来交给得力心腹。

“去查,京中适婚的男人中,有谁是这个时候的。”

所有的话一分不落地被文雪音听在耳中,她唇角勾起一丝如魅的笑意,眼角却落下几滴泪来。

“爹爹,我不要嫁人,女儿自知时日无多,只想一直陪着爹爹。”

文卓心里一揪,他亏欠这个女儿良多,这些年他并非不知孙氏一直针对雪音,但是他膝下唯一的几个儿子都是孙氏的,如今他年事已高,已然不能再纳妾生子。

文家的家业以后终有人要继承,他所伤了孙氏,孙氏的几个儿子难免不会对他怀恨在心,他不能为了一个女儿断了文家的基业。

抛开这些,但凡能挽救自己这个女儿的命,文卓实是在所不惜的。

父女相对,两人心里各自清如明镜,只是文雪音看透了她这爹爹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舍弃她,文卓却不知文雪音心中的真正想法。

他温声道:“雪音,你本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纪,只是这些年身子一直不见好,如今既然有了破解之法,为父觉得不妨一试。”

文雪音的面容凄楚起来,轻轻道:“女儿听爹爹的话。”

一番话说完,文卓只觉得自己这个女儿真是乖巧懂事,他是真心疼爱她,心中登时七上八下乱成一团,对孙氏连带着厌恶了几分。

那巫蛊之物不知在这房中多久,难道雪音今年命本不该就此断绝,全是因那脏污的东西?

文卓一双深沉的目中暗潮起伏,又耐心宽慰了文雪音几句,便不再打扰她休息,迈着沉重的步子出去了。

秋棠一直守在门外,见老爷走了,才进了屋。

文雪音声音平静:“今儿反应倒是不错。”

“左右也在姑娘身边伺候了这么久,总该明白几分姑娘的心思了。”秋棠掖了掖文雪音的被子,暗想她本来觉得宁徽那人千般不好,看着就是一介粗鄙武夫,哪里配得上姑娘分毫?

现在确是有些庆幸此人出现,若不是他,姑娘不知何时才能摆脱文家这个吃人的窟窿。

丞相府手眼通天,京城人氏又都有户籍在册,要想查一个对得上生辰的男人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短短三日,就有人来向文卓回复。

“相爷,对得上生辰的男子共有三人,但适婚者就一个。”

文卓目光一亮,当即问:“谁?”

“镇远将军,宁徽。”

当夜大雨如注,年过半百的丞相文卓坐在回廊下整整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天不亮,便沐浴焚香,动身进宫了。

早朝的时辰还未到,年幼的皇帝睡眼惺忪坐到了大殿内,听完文卓的一番话却是去了一半困意。

“舅舅要与宁徽结亲?”

姬容从小的政略都是文卓亲自教的,他便是再年幼,也知道一国丞相和大将军联姻会有什么下场,一双沉浸如水的眸子寂寂看着伏地跪拜的文卓。

文卓自诩十分了解自己这个侄子,可今日却有些拿捏不准,也是这件事实在是犯了君王的忌讳,他今日开了这个口,徒惹猜忌不说,还会后患无穷。

但是无论成与不成,他总得为自己的女儿问一次。

“正是,臣恳请陛下成全。”

姬容沉默不语,若他有实权,今日断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文卓,可他尚且年幼,大半的权力还捏在文卓手里,要真是惹恼了这个舅舅,挟天子而令诸侯之事文卓不是做不出。

于是姬容只好推诿:“容朕考虑考虑。”

文卓倒是干脆,闻言起身就拜别了,可之后连着三日,文卓都在这个时辰准时拜见陛下,扰得姬容睡也睡不好,夜夜躺着也是烦心,于身心俱是折磨。

憋到第三日,姬容终于想出一个法子。

“舅舅的事朕可以答应,但是朕有一个条件。”

文卓紧皱的眉头倏然一松,“陛下请讲。”

“朕听说,表姐一直养在深闺,外人鲜有人知舅舅家中还有一个不是孙氏所生的长女,不妨就此将就,舅舅与表姐断了父女干系,保证从今以后表姐与文家再无牵连,朕便答应这门亲事。”

文卓松开的眉头又皱紧,思虑良久,才无可奈何道:“全凭陛下做主。”

断了父女关系,便是今后再难相见,也比天人两隔要好。

终于解决了此事,文卓心头一松,亲眼看着小皇帝拟了圣旨、盖了玉玺才拜别回府。

姬容决定做得犹犹豫豫,办事却是毫不含糊,这日早朝一过,就命带自己长大的高公公去将军府传旨了。

一应细节可以瞒着外人,但是宁徽这边始终是瞒不过,因此高公公还要代为传达陛下的意思。

接到圣旨时,宁徽正在演武场习武,副将说宫里来了人,还以为边关又有了什么变故,跪下一接旨,只听高公公道:“文家之女性情淑均、端赖柔嘉,朕不忍将军独守,今下旨赐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勿负朕意。”

小皇帝亲自写的诏书,字里行间还有一股子稚气。

宁徽抬眸,正欲相辩,望进高公公一双深沉如波的细眼中。

“将军,这虽是圣旨上明写的,却只能由你一人看,文家长女既嫁了你,便要同相府彻底断了干系,这事儿陛下知道,相府知道,将军知道,老奴也会缄口,外人问起,将军莫要说漏了嘴。”

一番话,将宁徽本欲拿来拒绝的话噎了回去。

“如此说来,陛下让我娶的,是一庶民女子?”宁徽眸光微敛,将圣旨上的字迹又过目了一遍。

高公公还以为他是介意女子身份,补充道:“将军放心,陛下总觉得当日对将军的赏赐不够,成婚后,陛下会拟旨亲封文家小姐为诰命夫人,不会辱没了将军身份。”

宁徽沉声道:“多谢陛下美意,烦请公公回复,臣并无意成亲。”

说罢还将高公公手中捧着的圣旨往他怀里推了半寸,高公公却是不动,掀起眼皮懒声道:“将军这是要抗旨?”

“将军应该清楚,这门婚事谁进将军府都好,就是不能是文家的女儿。”高公公敛目,褶皱的眼皮几乎盖过了他半个眼珠,只透过一丝窄缝瞧人,“陛下煞费苦心,将军这是要辜负陛下了?”

言下之意,这桩婚事其实是文家的意思?把女儿嫁过来,却又要断绝关系,这是图的什么?

皇帝这倒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既不得罪相府,又笼络了他。

宁徽深邃目光对上高公公老辣的视线,迟疑一瞬,文府怕是另有图谋,拒绝了明的,难保不会来暗的,先接了再说。

“臣谢陛下隆恩。”

办成了事,高公公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今后将军便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老奴在这儿祝将军前途坦荡,青云直上了。”

宁徽起身,眸光淡了几分注视高公公离开,然后将圣旨随手交予副将。

“去查。”

潘明义领命下去。

相府忙完了事,宫里也忙完了事,这会儿轮到将军府了,唯有搅弄风云的文雪音,躺在自个儿的院子里几日好睡。

婚事自会交由相府操办,除了婚服的样式,旁的一切都不必她操心,连日将养下来连气色都好了不少。

秋棠也美滋滋地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姑娘嫁过去婢子就是陪嫁了,以后可算是再也见不着西院那群晦气的人了。”

文雪音唇边只挂着一抹凉笑,问:“我的事,父亲没再问孙知许的罪了?”

秋棠一噎,沉默了下来。

这般结果,文雪音自己也料想得到,她表情甚至没有什么变化,呢喃道:“借这次的机会,与文家斩断了干系,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