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府禅堂一个衣着朴素、带修行的中年妇人静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纤手轻轻转动念珠低声颂读经文。

红烛光黯沉香缭绕与邓府潜流汹涌的氛围相比这儿仿佛是另一个静谧无争的世界。

门轻声开启邓宣放轻脚步走到妇人的身后静静等到她颂读完最后一段经文才恭声问道:“娘亲您找我有什么事?”

妇人收起念珠平静道:“宣儿坐到娘身边来。告诉我这些日子你都在忙些什么?”

邓宣在妇人身旁跪坐下来回答道:“也没忙什么只是和一个新认识的朋友经常聚在一起去酒馆喝酒聊天来着。”

妇人低声道:“你这位新结识的朋友他是姓云吧?”

邓宣诧异道:“娘亲您怎么会知道?您不是整天都待在禅堂里颂经念佛么?”

妇人叹息道:“宣儿你是否想过这位云公子和你认识不过几天你就对他如此信任万一他接近你是别有用心的呢?”

“怎么可能?”邓宣笑道:“娘亲您别太多虑了。云兄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何况他只不过是在帮我做些事我也没有答应过他任何条件。”

妇人摇摇头说道:“你长大了有些事已可以自己拿主意。既然你这样认定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你爹又在召集金不坚他们在书斋里聚会么?”

邓宣道:“好像是反正他们商量的事情从不让我晓得我也没兴趣多问。娘亲若是您想知道宣儿回头就帮您打探来。”

妇人道:“不必了。宣儿你替我做另外一件事就好。趁着你爹爹在书斋商议去一次济世堂将云公子请来。我想见他一面。”

邓宣愕然道:“娘亲您见他作什么?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来见您。”

“他一定会来。”妇人肯定地道:“我在这里等着你立刻去请云公子。”

邓宣不敢违拗起身离去。

妇人徐徐阖上双眼对着静默的佛像深深拜下─半个时辰后听到邓宣在禅堂外禀报道:“娘亲云公子到了。”

林熠随在邓宣身后缓步走进躬身礼道:“邓夫人安好。”

妇人没有回头柔声道:“宣儿守在禅堂外不准任何人进来包括你爹爹。”

邓宣奇怪地看了眼林熠见他向自己微微点头应道:“是娘亲。”退出禅堂。

妇人的玉指一弹“啵”的崩裂一道灵符将禅堂封闭渐渐褪去的青色光雾里她跪坐的身躯坚强而宁和低低的声音道:“请坐。”

林熠侧坐在她的右边目光可以清晰看见柔和中凝藏坚毅的侧脸和她充满幽怨与悒郁的眼神。刹那间他仿佛洞彻到什么轻轻道:“大姐你找我?”

妇人对林熠的坦白毫无惊讶说道:“总算我比他幸运能够亲耳听见你叫上一声”大姐“。而他却怎也听不到你能叫上一声”爹“。”

林熠笑了笑目光浏览过妇人简朴的衣着与手中的念珠问道:“他来过?”

妇人没有回答站起身从桌案上取下一只银盘说道:“先我需要印证一件事。希望你不会反感。”取下木钗轻轻一戳指尖向银盘内滴落一颗血珠。

“原来你还不相信我。”林熠道:“居然会想用这种古老的法子来验证我的身分。”

妇人将木钗递向林熠柔声道:“不要生气。因为有些事我必须确认过你的身分才可以说。倘若你不是他我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林熠接过木钗道:“好你看清楚了。”用钗尖刺破自己的手指迸出一滴鲜血。

滴血认亲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法子了。可惜妇人依旧算漏了一件事。

林熠的血管里早已被青丘姥姥植入一颗来自金城舞体内的血珠利用太炎真气将它炼化成一枚小小的血丹静静贮藏在身上。

当戳破指尖的一瞬他仅仅催动了一下真气将血丹逼到指尖流出来的便不再是自己的鲜血。

“啪!”血滴坠落银盘翻转滚动与妇人滴入的鲜血融合在一起。

妇人怔怔望着银盘仿佛松了一口气怅然道:“很好你和我身上的血液至少有一半是来自同一个人。可惜我们的血能够交融人却隔膜背离。”

“砰!”银盘在她的手中出一声低沉的爆裂声碎成飞屑洒落一地。

林熠默默凝视飘扬的银屑低声道:“在我心里始终有你这位大姐。”

妇人道:“可你却并不了解我的内心常常会恨你。正因为你的母亲令我的娘亲抑郁而终。走时他甚至没多看一眼就继续闭关修炼。”

“所以你和我一样也恨他?”林熠问道:“于是躲入禅堂再不问世事。”

妇人坐回蒲团回答道:“错了我和你不同。而且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同情他、怜悯他。只有无知的人才会对他充满莫名其妙的仇恨敌视。”

林熠沉声道:“显然你已将我归入到这类莫名其妙的人里。但你不明白至少令堂离去时能够等得及他来看上最后一眼。而我的娘亲弥留的双眼只有空白。”

林熠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金城舞和他的母亲。

那位憔悴忧伤的妇人在床上坚持着最后一缕气息无声地渴望窗外奇迹的出现。

他醒悟到其实她并不恨金裂寒这个魔头不由分说地夺走她的一切但同时也掠走她同样冷傲的心。

有时候林熠已分不明白究竟自己的内心有多少已经融入金城舞的影子?不知不觉中用一个当事人的身分悄然踏入另一段缠绵二十余年的恩怨情仇中。

“他去了我知道的。”妇人徐徐道:“只是他太自负、太高傲所以选择躲在一边不愿露面。直到看见令堂下葬他才离开。”

“那不是自负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种懦弱。”林熠冷冷道:“堂堂的魔宫之主可以面对千军万马却不敢再见曾受过自己伤害的爱人一面。”

妇人抬起头直视林熠低声道:“别忘了他毕竟是你父亲!”

林熠默然安静地坐下。

妇人惆怅地叹息道:“小时候我很担心你软弱的性格太不像他会不讨喜欢。好在你不愧是他唯一的儿子血脉里流动的无可否认依旧是来自于他的傲气与自信。”

“我一直很感激你那时候常背着他来探望我们。”林熠缓和了口吻说道:“其实娘亲也很想见他只是恨他不愿低头所以才一直拒绝他。”

妇人道:“我也谢谢你能够在这个时候回来。看得出你的修为已经很高了却并非源自金牛宫的心法。但无论如何你肯回来就说明心里还是放不下他。”

“你不担心我回来是为了和你的丈夫争夺未来的金牛宫宫主宝座?”林熠问道。

“你想听真话么?”妇人缓缓道:“真有这么一天我会毫不犹豫站在你这一边希望你能够胜过不为坐上宫主的位置。”

看到林熠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诧异妇人微笑道:“不要以为我是在背叛自己的丈夫。相反我认为这样的结局才是对他真正有好处。你不清楚不为原本并非是像现在这般热衷权术与功利否则当年我也不可能嫁给他。”

林熠问道:“那是什么会使一个人改变那么大?”

妇人道:“开始是为了生存后来才是名与权。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的另一个至亲之人。处在这两个本应是最亲近的男人之间你说我除了避世禅堂还能够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林熠道:“我听说逆天宫一战后他为了修炼魔功常年闭关将事务交与金裂石处理。后来逐渐察觉到了金裂石的野心又扶植邓不为与前者钳制对抗直到形成今天的局面。你的确做不了任何足以改变结局的事情。”

妇人道:“但是你能你的出现可以让原本注定悲惨的结局产生好的改变。只要你愿意一定能够做到。所以请你帮助我不要让不为和我们的父亲最后拔刀相见拼到你死我活;不要让我不得不在丈夫与父亲之间作出抉择。”

“或许你太悲观了一点。”林熠道:“老爷子似乎早已智珠在握不需要任何帮助。”

妇人苍白的脸上流露出凄然轻轻地说道:“但他已不可能活过三个月。”

林熠一震心中涌起猛烈的惊涛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道:“不可能!”

妇人幽幽道:“这是金牛宫最大的秘密加上你目前也只有三个人知道。但事实上不为和二叔也一定察觉到了什么才会暗中加紧布置宣儿的婚事正是由此而来的产物。幸好生意外的劫案才没有再伤害到一位无辜的少女。”

林熠道:“我懂了正因如此他才会那么着急的来见我甚至开口要我留下来不要走!”

妇人道:“二十年前逆天宫一战之后他获取到失落多年的《金典梵章》开始恃强修炼。起初还没什么但最近几年体内积郁的魔意已渐渐克制不住远远出了心念能够控制的范围。

“三个月是魔意决堤反噬最乐观的估计期限也许还会短上许多。”

林熠问道:“没有别的救治办法么?”

“有一个但等于没有。”妇人回答道:“如果散去所有功力他可以重新修起。可他宁愿一死也不可能甘心做一个连宣儿也斗不过的人。”

林熠摇头道:“要是这样我也救不了他。你告诉我这些并没有用。”

“不有用。”妇人道:“假如你能继任金牛宫宫主消除不为和二叔的隐患他就可以不必再强撑着镇压局势。到时候或许会听从我们的劝说散功重修。”

“为什么你会选择我而不是邓不为?”林熠道:“他是你的丈夫。”

妇人缓缓道:“志大才疏会害死一个人。你认为他真的有能力掌管金牛宫么?”

停顿半晌没有得到林熠的回答她继续说道:“是否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故意接近宣儿获取他的好感?”

林熠回答道:“邓宣很不错至少将来会比他的父亲强。”

妇人低声道:“答应我城舞。不管将来生任何事情你绝不要伤害宣儿!”

林熠泰然道:“即使你不说我也不可能那么做。请你放心大姐我回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打算把恩怨延续到第三代人的身上。邓宣会有自己的道路和未来。”

妇人颔道:“谢谢。我很庆幸总算还能有你这样一位弟弟。”

可惜她并不清楚林熠只是假冒的。假如是真的金城舞坐在禅堂里也许她会失望之至。

有时候假相反会远远比真实更加美好却也会在被粉碎的一天显得越的残酷与绝望。

林熠默默地离开邓府邓宣将他送到金阳堡正门外分手时邓宣迟疑着问道:“云兄家母和你究竟聊了些什么能告诉我么?”

林熠道:“令堂很关心你所以询问了一些有关我身世来历的事情。其他的也就没说什么了。”

邓宣心中稍安点点头道:“云兄别在意她也只是怕我涉世不深结交损友而已─当然云兄坦诚豪爽绝不会是家母担心的那种人。”

损友虽谈不上但若说坦诚豪爽你可也太看得起我了林熠心里一声苦笑。

邓宣没有注意到林熠的神色变化附耳兴奋道:“云兄小弟已将太阴四煞招揽来了。一切准备都已经就绪就等明天动手。”

林熠道:“好咱们明早见。”与邓宣挥手作别返回济世堂。

在门口就碰到满屋兜圈子的沐知定见着林熠立即迎上道:“这么晚你去哪儿逍遥了?金二爷已在客厅里等你半个多时辰了。”

在金阳堡里敢叫“二爷”的只能有一个人。林熠暗自叹了口气不晓得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居然把金牛宫的各路神仙都拜访到了。

他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问道:“金二爷谁是金二爷?他找我作什么?”

沐知定十分配合地道:“还会有谁当然是金裂石金副宫主。还不赶紧去谢罪!”

林熠走进客厅一位相貌酷似金裂寒的老者正端坐椅上。只是他的神色稍稍和蔼一些满头漆黑的丝整齐地梳理成髻盘在头顶;一双锐目游弋打量林熠似乎要把他从头到脚剥光了看个透。

林熠垂避开他的目光躬身施礼道:“在下拜见金二爷。”

金裂石嘿嘿一笑说道:“贤侄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和老夫演戏么?”

林熠沉默片刻轻声道:“二叔对不起小侄也是迫不得已。”

金裂石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呵呵一个多时辰以前大哥教人来警告我管束好自己的孙儿莫让他们冒犯了你。所以我特地为了下午的事情来向你道歉。”

又是金裂寒才半个晚上就把他彻底卷入金牛宫两大势力的夹缝中无所遁形。

“这才是一条真正的老狐狸。”林熠心里说道。

他摇摇头回答道:“二叔这么做岂不是要折杀小侄?何况铸忌并不认识小侄也谈不上冒犯。”

“你这么说就更让老夫汗颜了。”金裂石道:“我已用家法惩戒过那小子三、五日内他恐怕连床也下不来。不然老夫定当抓着他亲自向贤侄领罪。”

这当然是在做姿态给金裂寒看林熠在他眼里多半还不够格。

金裂石从袖口里取出一只瓷瓶摆到桌上道:“这是那小子种在贤侄身上的”锁喉寒“解药。和温水吞服出得一身热汗毒性便能消除。”

林熠道:“谢谢二叔不过小侄已经用不着它了。”

金裂石笑道:“也是忌儿这个蠢材又岂能伤着小侄。不过他给你的那瓶”醉断肠“能否还给老夫?”

到手的东西再白白吐出去可不是林熠的风格。他立刻摇头道:“我早把它扔了。”

金裂石哈哈笑道:“丢了就好这玩意儿是用来对付外人的哪能用到自家人的身上?就算忌儿不过是想恶作剧一番吓唬吓唬宣儿也是不行的。”

两人相视而笑谁都明白对方皮里阳秋没说真话。

顿了顿金裂石道:“贤侄不是我这个当二叔的责怪你回来也有几天了居然不到老夫府上来坐坐莫非是不想认你二叔?”

林熠道:“二叔事情多小侄不敢随便打扰。我这次只是回来瞧瞧并没打算惊动任何人连老爷子都没去拜访。”

金裂石摇摇头道:“这就是你不对了。再怎么说你和大哥也是父子回到金阳堡哪有不去拜见的道理?若让外头人听到了那不是要看笑话?”

看到林熠低头不语他长长一声叹息苦笑道:“也不怪你我大哥那副臭脾气的确谁都受不了。当年他对你母亲─唉二十年了何苦再提?”

不提也提了林熠心头冷笑缓缓道:“二叔教训的是。”

金裂石说道:“这次你既然回来了就别再走啦。明日老夫在府里设宴替贤侄接风洗尘你可一定要给我这面子。”

他是想拉拢他还是准备除去他?或许这两种可能兼而有之。

林熠婉拒道:“可能不行明早小侄就要出一次远门得有几天才能回来。”

金裂石不以为忤道:“好这事就等你回来再说。到时候贤侄可别又推托了。”

林熠道:“二叔如此的盛情相邀小侄怎能辜负?届时一定登门叨扰就怕你日理万机难以分身接见小侄。”

金裂石打了个哈哈道:“日理万机?我现在还理个狗屁的万机。你没听说么青木宫的那位小公主被人劫持邓不为居然把这笔帐算到了你二叔头上。大哥听信谗言让老夫回家自省不得出宫。也好如今我比任何时候都轻松自在正可过几天舒心惬意的日子。”

林熠安慰道:“二叔别灰心俗话说清者自清。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

金裂石目光一闪身躯微微前探沉声问道:“城舞你相信这事不是二叔干的?”

“当然不可能是你老人家正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好端端坐在厅里呢。”林熠心里暗笑回答道:“二叔你要对付邓不为办法多的是何必要冒险劫持小公主得罪青木宫?有脑子的人稍想一下就晓得是栽赃陷害。”

金裂石呵呵笑道:“不愧是我大哥的儿子!说的好这种偷鸡摸狗的鼠辈伎俩老夫还不屑为之。可惜到底是谁想嫁祸给我到现在还没查出来这口黑锅看样子还得多背上一阵子。”

林熠问道:“二叔你就一点眉目都没有么?”

金裂石道:“我能怎么办?现在被大哥罚在家中闭门思过想查也不成。不过那人就别让我抓到狐狸尾巴否则就有好看的了!”

喝了一口桌上早已冰凉的香茶金裂石转开话题道:“城舞你刚才去了邓府?”

林熠实话实说道:“是大姐晓得我回来了让邓宣找我去见面。”

金裂石叹道:“你大姐也是个可怜人啊才多大的岁数就看破红尘避居禅堂。老夫想起来心里就酸疼难受。有空多去陪陪她吧。”

这话似乎很中听但弦外之音就是在挑拨邓不为的不是。林熠心知肚明应道:“是小侄会常去大姐那儿走走。”

金裂石摆摆手说道:“你去是可以但要多加小心一点最好不要落单。”

林熠怔了怔问道:“二叔这是为什么?”

金裂石意味深长地道:“你不懂么?在金牛宫里很可能会有人并不欢迎你回来。”

林熠愣了一会儿若有所悟深深点头道:“小侄明白了多谢二叔提醒。”

“哪里的话。”金裂石微笑道:“或许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未必真有这个念头。但平时出门小心一些总不会有错。”

林熠点头称是金裂石又问道:“听说邓宣帮你在金石堂谋了份差事?”

林熠道:“邓宣盛情难却小侄不好推辞也就答应了下来。”

金裂石不以为然道:“不妥不妥。你是我大哥唯一的儿子怎能去做区区一个金带匠师?传了出去你二叔还用做人么?这样吧我想个法子给你先挂个副堂主当当。”

林熠道:“多谢二叔不过我不想太张扬暂时就这么干着也挺好。”

金裂石起身道:“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像贤侄这般谨慎低调处世啦好老夫不勉强你。我这就要回去了你不必送了。”

林熠仍把他送出济世堂回转身沐知定跟进来低声道:“上座这是刚收到的。”

林熠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打开上面写了两行数字正是九间堂通用的密码。

略作翻译林熠问道:““秋水”的情报可信度有多少?“

沐知定低垂双目避开纸卷回答道:“他是邓不为的心腹一般绝不会有错。”

林熠双手一搓毁去纸卷徐徐道:“告诉他想法子弄到邓不为的详细计画。”

沐知定应声退下林熠站在窗前低低自语道:“这还真是有趣精采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