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昨夜折腾得太久,江萤直睡到正午方醒。

抑或说,是被热醒。

她本就畏热,入夏后的午时更是闷热难当。

她裹着丝被躺在榻上,就像是躺在隔水的蒸屉里。

醒来的时候不止面上,便连寝衣都满是碎汗。

布料紧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江萤拿帕子略微拭了拭面,就想起身往浴房里去。

但方绕过殿内新换的玳瑁屏风,她便看见容隐正在临窗的长案后公办。

而案上的公文堆积如山,光是看着都令人望而生畏。

而许是听见她步履声的缘故。

容隐亦自面前的公文间抬首。

“般般醒了。”他的目光轻落在她的面上,又在她眉心还未拭尽的薄汗间停留:“是热得难以入睡?”

江萤看了眼放在案上的更漏,微微有些赧然道:“臣妾已经睡了很久。”

她在说话间走到容隐的面前。

目光抬起时视线也落在他的面上。

同样是夏日。

容隐便比她耐热得多。

即便是坐在临窗的长案后,面上也未见汗意。

身上的锦袍也穿得严整,便连领口的玉扣都不曾解开半颗。

以致于江萤都对自己产生了些许怀疑。

她犹豫着道:“也许是臣妾太畏热了些。”

“东宫里还未用冰,属实是有些炎热。”容隐思忖着缓缓道:“今日的午膳便不在东宫里用了。”

他说着似也留意到她汗湿的寝衣,便轻抬了抬薄唇,暂且止住语声:“般般先去沐浴吧。”

江萤耳缘微红,轻轻点头后,便抱着换洗的衣裳匆匆往浴房的方向去了

因晨起时还未洗漱。

此刻两件事堆在一处,耗费的时辰便也格外的久。

整整小半个时辰过去后,江萤方带着侍女从浴房里回来。

“殿下。”江萤赧声道:“臣妾回来得晚了。”

容隐轻笑了笑,将手里的湖笔搁落:“般般来得正好。”

他说罢便自长案后起身,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走向游廊:“段宏方将车马备好,如今恰能起身。”

江萤杏眸微弯,提裙跟上他的步履。

*

午时将尽的时候,东宫的轩车停留在鹤望街尽头。

车帘方挽起,江萤便看见面前摘星楼的牌匾。

这也是城中有名的酒楼。

与以菜肴新颖,大厨手艺绝佳而在权贵圈里备受追捧的醉仙楼相比,摘星楼更受文人墨客们青睐。

酒楼建在清静些的鹤望街上,楼高整整七层,据说在夜里登楼,有手可摘星辰之感。

江萤随着容隐至顶楼的雅间内入座。

雅间里并未燃香,四面的长窗一同敞开着。

吹来的天风里微带清凉,不似在平地上那般燥热。

江萤抬手拢了拢鬓间碎发,向容隐展眉莞尔:“多谢殿下,臣妾很喜欢这座酒楼。”

容隐薄唇微抬,将手里的菜目递给她:“此处离东宫不远。若是般般喜欢的话,每日皆可前来。”

“也不用每日。”江萤在菜码上选出几道自己喜欢的菜肴,又弯眉递给容隐:“臣妾偶尔来几次便好。来多了恐怕要吃腻。”

而且成日里在酒楼用膳,大抵也会被言官非议。

容隐唇角微抬,也没有强求。

他接过菜码,递给等候在旁的段宏。

由段宏传达给楼下的女使。

大抵一刻钟的时辰后。

菜肴陆续上来。

虽然不似醉仙楼里那般新颖,但也是色香味俱全。

还极为用心地配了一壶解暑开胃的乌梅汤。

比之东宫小厨房里的手艺也不遑多让。

江萤心情颇好。

用得也比在东宫里的时候略微多些。

就当她用完膳想要搁箸的时候,却见容隐执箸的长指微顿。

继而眉心微微敛起。

“殿下?”江萤微愣,顺着他的目光往楼下看去。

原本清净的鹤望街上。

此刻正有数名侍卫打扮的男子簇拥着其中一名华服男子出行。

隔着七层楼高,江萤并不能看清此人的容貌。

但依旧能从侍卫们的服制上得知他的身份。

即便同是侍卫,但因当差的地方不同,身上的服制颜色也不同。

其中东宫的侍卫服制为深蓝色。

各王府中的侍卫服制是浅灰色。

亲王府中的侍卫服制则是深灰色。

这些侍卫们皆着深灰色服制。

而如今在长安城中的亲王有且仅有一人——

“肃亲王?”江萤讶然失声。

容隐颔首,搁下手里的银箸:“暗中查下去,看看皇叔今日是来做什么。”

话音落,便有暗卫现身,向他比手称是。

东宫里的暗卫办事极为利落。

大抵两盏茶的时辰后,适才离开的暗卫便再度回来禀报:“回殿下,肃亲王是前来买马。”

“买马。”容隐思忖着道:“鹤望街确有马场。但孤从未听闻其中有什么千载难逢的良驹。”

暗卫低首:“属下前去查探过,是好马,但算不上千载难逢。”

他说罢又回禀道:“且这些时日,肃亲王时常上街。也不仅仅是买马,还买了白羽鹦鹉,名贵花卉等物,甚至还前往城西空地看了几场世家子弟的马球赛。”

江萤听着他的回禀,不免又想起离开东宫时,容隐案前堆积如山的公文。

她轻声感叹:“皇叔好清闲。”

就像是历朝历代的那些富贵王爷一样。

赏花遛鸟,养马看球。

不问世事。

容隐目光微深:“皇叔戎马半生,难得这般清闲。”

清闲得都有些不似他记忆中的肃亲王。

自暗卫们送回的线报上看。

自容铮前往边关后,肃亲王便再未曾过问过边关之事。

如今又以这般闲暇姿态示人。

究竟是觉得容铮太过无能,接不过兵权,也查不出什么端倪,因此不必担忧。

还是,另有思量。

“再去查探。”容隐敛眉:“不止皇叔。容铮与边关处的动向亦要百般留意。从七日一报,改为每日一报,不得有误。”

暗卫比手称是,立即自雅间内离开。

槅扇反掩,雅间再度恢复平静。

唯有风声略过耳畔。

江萤看着底下肃亲王的身影,隐隐有些不安:“殿下是觉得其中有什么端倪吗?”

“尚不能笃定。”容隐轻皱了皱眉:“只是孤不久后便要离开长安。必须将此事安排妥当。”

江萤心跳微快:“殿下要离开长安?”

她抬眸看向容隐:“不是说有六殿下代替殿下前往边关?”

容隐语声微顿。

他似不想如今便与她提及此事,但事已至此,也唯有低声道:“皇祖母的忌辰将至。”

“每年的六月十九,孤都会返回永州的祖宅祭奠。”

江萤轻愣。

她不是第一次听容隐提及此事。

但还是首次听到准确的日期。

六月十九,正是永州城里的盛夏。

似有什么浮光掠影般闪过脑海。

但她还未来得及深想,便被眼前繁杂之事所打断。

“既然殿下每年都回,那肃亲王应当也知道此事……”她说着愈发忐忑:“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容隐并没有隐瞒:“来去途中便要月余,加之在永州停留的日子。应当要近两月之久。”

他向江萤承诺:“孤会在万寿节前回来。”

届时,密道之事应当也有了眉目。

江萤藏下眼底的忧色,轻轻点头道:“那臣妾这便回去为殿下打点行装。”

事已至此,她也没有了用膳的心思。

遂放下手里的乌梅汤站起身来。

步履方抬,皓腕却被轻轻握住。

江萤微愣,顺着他的力度半转过身来。

敞开的长窗间散下日光如金。

容隐逆光独坐在那张古旧的圈椅上。

他眼底心绪微澜,似不解自己为何会做出这等举动。

但他最终没有松开她的手腕。

短暂的沉寂后,他微抬眼睫,低声询问她:“般般,你愿与孤同去吗?”

江萤轻怔。

她站在原地,而夏风自她的身后吹来。

将她散落的几缕乌发吹向他。

顷刻的离神后,江萤莞尔轻声:“若是殿下不嫌臣妾麻烦。”

*

等到晌午最热的时辰过去后,江萤便回到东宫,开始整理要带去永州的行装。

永州安定,物资丰足。

很多东西都不必特地带去。

如今要整理出来的,也就是些常用的物件。

连翘与茯苓两人忙前忙后地帮着她清点。

又帮着她将现有的衣裳与首饰都整理出来,好让她选出要带去永州的那些。

在整理到江萤陪嫁的物件时。

茯苓轻咦了声:“这件首饰也是太子妃的吗?奴婢怎么从未见过?”

江萤此刻正在纸上列着清单。

闻言也抬首看向她。

茯苓手里端着锦匣,匣中单独放着只通体润透,绯如珊瑚的红玉镯子。

恰是她新嫁入东宫时,皇后娘娘赐给她的那只。

据说是皇后的陪嫁。

“先收起来吧。”江萤连忙搁笔,想趴在眼前的雪玉抱起:“这是皇后娘娘赐的镯子,可千万别弄碎了。”

茯苓闻言也是紧张。

她轻应了声,便忙拿着锦匣往箱笼前去。

尚未来得及放好,便听见宦官的通传声传来。

“太子殿下到——”

继而悬挂在槅扇前的湘妃竹帘被卷起。

容隐自外间归来。

茯苓与连翘也急忙停住手里的动作。

俯身向容隐行礼。

容隐淡声让起,视线却也停留在茯苓手中的锦匣上。

他的目光微顿,又侧首问江萤:“般般最近戴过这只玉镯?”

江萤轻轻摇头:“当时殿下让臣妾收起,臣妾便始终放在嫁妆里。也就是今日清点的时候,方整理了出来。”

她忐忑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容隐并没有给出准确的答复。

他的视线落在她怀中不安分的雪玉上。

略微停留后,便向她摊开掌心:“不曾,只是留在般般这,雪玉总是虎视眈眈。”

他缓声道:“还是孤替般般收着吧。”

江萤点头,从茯苓手中接过锦匣交到容隐手里:“那便交由殿下保管。”

容隐将锦匣合拢,语声仍是温和:“般般可继续清点行装。待孤将几张紧急的公文处置完后,会来寝殿与你用膳。”

江萤轻应。

带着侍女送他至廊上。

容隐自游廊回到他的书房。

但却并未处置公文,而是对守在门前的段宏道:“去请李太医过来。”

段宏比手应是。

一刻也不耽搁地去城北请人。

不到半个时辰,李太医便提着医箱,跟着段宏匆匆进来。

“草民来迟,不知殿下有何吩咐?”李太医俯身下拜。

容隐抬手虚扶起他:“太医不必多礼。”

他将放在案首的锦匣亲手递与他:“孤新得了只玉镯。想请李太医过目。”

李太医双手接过。

因玉镯贵重不便损毁,因此他并未使用银针。

而是在仔细观察后,便试着以银筷轻碰,见两者皆无变色,便又对容隐拱手道:“回禀殿下,这般看来,并无端倪。”

他说着又犹豫着道:“不知殿下可否容老臣打碎后细看?”

容隐微微敛眉。

寻常玉镯尚且不能打碎。

更何况是皇后的陪嫁。

于是他再度询问道:“若不打碎,可有其余方法?”

李太医摇头道:“玉质坚硬,连银针都难以穿入。”

“若不打碎,草民便只能查看表面。至于内里如何,恐怕无从探究。”

容隐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

良久的静默后,他终是启唇道:“但碎无妨。”

为寻真相,他连优昙婆罗花都愿毁。

更何况眼前这小小一只玉镯。

李太医微震。

似也察觉到这玉镯来历不同。

但他并未多问半字,而是应声便以银杵重重砸下。

碎玉声起。

这枚价值连城的红玉镯顿时断成五截。

容隐并未皱眉,而是看着李太医小心翼翼地将断口仔细查看。

又以各种银器与药物反复查验。

半炷香的时辰后,李太医将玉镯放回匣中。

他低声询问容隐:“不知殿下可听过洗玉?”

容隐眉心微凝:“听过。”

所谓洗玉,不过是市井间制造假玉的一种手段。

制假的商贩先是低价收购劣等玉料,再以特殊的药物层层浸泡,消除劣等玉料上的斑点与瑕疵,使玉色通透明净,再以高价贩出。

他曾经审理过几桩相关案件。

但重在如何处置商贩,对其中洗玉的细则了解得并不多。

因此他又道:“愿闻其详。”

李太医便继续回禀道:“殿下这枚玉镯,便用过洗玉的手段。”

“但药物特殊,不像是为了改变玉质,倒像是……”

容隐见他欲言又止,遂再度启唇道:“太医但说无妨。”

李太医迟疑着道:“倒像是,为了损伤女子的气血。”

容隐指节收紧。

但他并未出言打断,而是听李太医继续说完。

李太医回禀道:“洗玉用的药材中,有几味极阴极寒之物。若女子常年佩戴此玉在腕间,药力顺着肌肤渗入,可致使女子气血两亏。长此以往,便终身难以有孕。”

即便是见惯宫中阴私的老太医,此刻也不免喟叹:“且做玉之人手段高明。此玉在浸泡之初药力最强。后则慢慢减弱,至多半载后,便会与寻常镯子无异。再无半分端倪可循。”

容澈眸色晦暗:“一经佩戴,便终身不能有孕?”

他一字一句地询问他:“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余后症?”

李太医曾是已故太后的心腹。

自二十余岁起便在太后身边当差。

亦是在寿康宫中看着太子长大的旧人之一。

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未见过太子这般喜怒形于色的时候。

李太医脊背微寒,急忙回禀道:“后症轻微,还可调理。”

“至于是否还能有孕,要看玉镯的主人佩戴过多久,又是何时佩戴此玉。”

容隐眉心紧锁,迅速往前回忆。

“至多半日。”短暂的思量后,他眼底寒彻:“应当是浸泡之初。”

李太医神情紧绷:“浸泡之初,药力最强。”

“即便是半日,也至少半载不会有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