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姐儿小时便爱听母亲给她讲“木兰从军”的故事,每每听到木兰披甲上阵杀敌无数这一块儿时双眸总是一亮,只说:“女子还能上战场打仗?”

母亲神色既慨然又叹息,只说:“那时前朝的事儿了,如今我们大雍却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柔姐儿那时还不懂母亲话里的深意,只去寻她那个忙于政事的爹爹,将这话学舌给他听后,爹爹说:“柔姐儿可是觉得世道不公?”

柔姐儿点点头,便道:“是不公,凭什么男子做的事儿,女子就做不得?就好比非哥儿可以被人称为大将军,柔姐儿就只能嫁人生子吗?”

一番话说的沈清端哑口无言,最后只得化作了一句深深的叹息,道:“爹爹是没法扭转这不公的世道了,倒是柔姐儿,将来若是……,便有法子为女子说句公道话了。”

沈清端日日与小皇帝相处,自然发觉了那小皇帝对柔姐儿的心思,只是孩子间的事他们做大人的不便掺和,便随他们去了。

柔姐儿已十岁了,可在他眼里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提嫁娶之事似乎太早了一些。

*

五皇子永哲自出生后便被明侦帝捧在手心里疼爱,宫里的太监们更是审时度势,路上瞧见了他,总要点头哈腰地奉承一番。

母妃宽厚仁善,伺候的奶娘与宫女们更是无比精心,独独去孙皇后宫里会受些冷眼,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五皇子的日子可谓是过的顺风顺水。

直到黎王将明侦帝软禁在乾清宫,苏嫔也从宠妃落到了尘埃里,他这个皇子更是被黎王视为肉中刺、眼中钉。

那一年多的时日里,他日日被关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屋舍内,一日只吃一顿饭,喝些飘着脏污的浊水。

若不是黎太医时常来看顾他几分,只怕他早已死在了那屋舍之中。

后来,黎王便没了踪影。五皇子也被人从那屋舍里抬了出来,仔细地梳洗一回,换上了干净的绸衫,忽而被人带去了乾清殿。

便在那里,碰上了沈清端。

永哲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总角小儿,再到今日将大权牢牢握在手心里的少年皇帝,性子也改换得天差地别。

沈清端辞去丞相一职时,永哲在御书房里发了好大一通火,身边的御前总管小心翼翼地劝解,他却连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相父已为朕操劳了十数年,该是要好好松泛松泛了。”永哲眸色深深地说道。

一旁的御前总管愈发不敢接话,只笑着替他斟了一杯热茶,默默垂立在后头。

永哲还欲批阅奏折,可瞧着上头密密麻麻的楷字,便是一阵头疼意乱,只说:“沈家大小姐择婿一事如何了?”

那御前总管忙道:“老奴已打点过了,没有一户人家敢去沈府求娶沈大小姐。”

永哲拧着的眉宇总算是落下几分,也不在磋磨手里的奏折本子,只说:“替朕换衣,朕要去相父府里一趟。”

如今永哲大权在握,性子又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那御前总管自然不敢多劝,不过替永哲换了大氅,便举着灯盏走出了御书房。

外间更深露重,永哲又不喜坐龙撵,便要徒步往宫外走去。

越是长大些,走在这极为平整的宫道之上,半边身子被迷蒙的月色笼罩着,莫名地添了几分孤寂清冷之感。

御前总管以及旁的太监都遥遥地缀在后头,时不时地感叹一句:“陛下的性情愈发捉摸不透了。”

永哲的心里则是一片清明。

他与明侦帝的父子情分持续的不算久,成年后所学的道理进义都由沈清端一手砌造。对沈清端生出些孺慕之情再容易不过。

小时候他看烦了那些刻板琐碎的奏折,便时常躲在相父府里去,瞧着沈清端与苏荷愫逗弄调皮可爱的柔姐儿,那时心里也隐隐生出几分羡慕之感。

长大了些,柔姐儿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一人还是如小时一般玩在一块儿,可玩着玩着竟是有哪里不大一样了。

孩子间打闹牵个手、碰个脸也常有的事儿,可年岁大些时再碰了手,便会引得两张脸颊通红不已,再臊得扭着身子不肯会面。

柔姐儿低头时含羞带怯,那般爽朗的人也会偷瞥着永哲红了脸,只露出一弯清浅黛眉来。

永哲更是红透了俊白的脸庞,索性屋里四下没人,便也上前攥住了柔姐儿的柔荑,盈着缱绻笑意的眸子望着她道:“以后,我们日久天长地在一处,好不好?”

永哲贵为天子,生的朗目璨容,英武清俊,又是知根知底在一处的长大的人,若说沈少柔不曾对他动过心,这话也是假的。

可沈少柔自小便瞧着父母双亲琴瑟和鸣的模样,心里也存了几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心思。

可偏偏她瞧上的这一位是这世上最不可能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

爹爹和娘亲又不肯管他们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沈少柔便自己想出了个法子,抛出择婿的名头,瞧瞧龙椅上那位还坐不坐得住。

*

永哲赶来相府时夜色已寂静无比。

他熟门熟路地走去了内院,瞥见沈少柔闺房里还亮着一盏烛火,便也放弃了脚步,走到支摘窗旁隔着明纸瞧里头身姿曼妙的女子。

盯了一会儿,他自觉有些不入流,便收起了目光,往里头走去。

而坐在软塌上的沈少柔早听见了廊道上的动静,一猜便知是那九天宫阙上的主子来了,立时便摆出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周围伺候的丫鬟们识趣地退了下去,永哲则褪下了自己的大氅,坐在了沈少柔身旁的团凳之上。

“陛下大驾光临,臣女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沈少柔姣美的脸庞上露出几分敷衍之色。

惹得永哲轻笑一声,只说:“还生着气呢?朕已与你解释过了,那姑姑是太后身边的伺候久了的老人,不过是给朕送完燕窝粥罢了。”

沈少柔只撇了撇嘴,才不看那一侧含着笑意的少年帝王,若是被他那清雅如兰的外表迷了眼,她所求的事儿可就没有着落了。

“陛下的事儿,说给臣女听做什么?臣女是要嫁人的人了,陛下还是不要擅闯臣女的闺房才是。”沈少柔专说些刺耳的话堵他。

永哲的脸色一时便阴沉了下去,只是不舍得对沈少柔发脾气,贪恋似地望着她清丽的容貌,只撂下一句“你且等着朕就是了”,便离开了她的闺房。

独留下沈少柔一人喊也喊不出想留的话语,便只得暗自垂首抹泪。

*

皇帝若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总比寻常的世家男儿要更为难上几分。

永哲心里也只有沈少柔一人,顶着大臣们要他立后纳妃的压力,硬是将那些奏折们都扔在了一旁。

他正在御书房里思索着法子,却听御前总管来报,说是清河县主家的一儿子要迎娶沈府大小姐,婚事办的极为仓促,沈家大小姐已在家里绣起了嫁衣。

听罢,永哲将手里的奏折扔到了地上,便如一阵风般消失在了御前总管的眼前。

*

沈少柔也的确是绣起了嫁衣。

不管是做给那人看,还是真心想学一学针线上的手艺,她都不许身边的丫鬟相帮,一针一线地绣起了嫁衣。

丫鬟才退回了廊道之上,正小声议论着清河县主家一公子送来的陈设摆件,才刚响起些莺莺燕燕的笑声。

廊道另一头却疾步走来个人。

来人垂着眼眸,深邃如潭水的眸子浸着压抑过的怒意,一身暗爪龙纹锦袍,吓得廊道上丫鬟们立时噤了声,不敢再多言语。

永哲越过了这些丫鬟,一径推开了沈少柔闺房的屋门。

走进内寝,却件那朝思暮想的人正靠坐在软塌之上,手里捧着的正是一件红艳到糊了人视线的嫁衣。

永哲心口存着的那一股郁气愈发翻涌而上,放在心口上疼宠的女子竟是要嫁给别的男人?他便是不想发怒,此刻全身的血液与骨肉却都在叫嚣着释放怒意。

沈少柔早听见了永哲闹出来的动静,却只说了一句:“我这便要嫁人了,陛下还是要与我避嫌才是。”

避嫌?

她自小就陪在他身边,和相父一齐伴着他坐上那冰冷无比的龙椅。

怎么避嫌?

她本来就是他的。

“少柔。”永哲敛下了自己眼眸里的光采,唤了一声后便欺身上前抢过了她手里的鲜红色嫁衣。

沈少柔方欲蹙眉,却已被人拦腰抱起,天旋地转间已被那人压在了床榻之上。

永哲扯开了那条只绣到一半的嫁衣,正铺在沈少柔身下。

“柔儿想嫁给谁?不如你我先在这嫁衣上做一回夫妻吧?”永哲俨然是一副疯魔了的模样。

鲜丽的大红色衬上她洁白莹润的肌肤,愈发显出几分勾人心.魄的摄.媚来。

沈少柔方欲挣扎,永哲却已埋首在她脖颈处,颤着语调说:“朕已与那些冥顽不灵的大臣说过了,便再向柔姐儿你允诺一边。往后,后宫里只有皇后一人。”

这话一出,沈少柔也是眼圈一红,到底是没有再挣扎下去。

*

远在江南的沈清端与苏荷愫收到了柔姐儿的家信,仔细地瞧过一回后,便笑道:“还是陛下有手段治柔姐儿。”

苏荷愫也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的事儿,我也不多想多管。但是我前头碰上了从前女学的一个学生,如今她竟在江南也办了个女学。”

说到此处,苏荷愫的杏眸里便染起了几分泪意,沈清端不过将她拥进了怀中,好声好气地说:“这是好事,应当开心才是。你所做的事有人记得,有人歌颂,有人言传身教,有人在江南也办起了女学福泽旁的女子,愫儿该开心才是。”

是了。

该开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