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

清晨,澜海花园的小区外围停满了转播车。

“各位观众,经过长达两天的搜索,澜海区刑警支队终于在我身后的小区里找到了‘鱼尾巷女孩’的父母。”

“之前网友们纷纷猜测,女孩的父母很可能是出于经济等原因对于女孩疏于管理,但令人咋舌的是,女孩的父母竟然住在澜海区最高档的小区之一——”

“鱼尾巷女孩的父亲,竟然是澜海贵华学校的校长!”

“而她的母亲,是澜海贵华学校的明星老师!”

本来关于未成年人的案件都应该被严密保护的。

但在医院急诊的时候,被一个路人拍了下来,很快便在网上发酵了。

尽管网友们不太知道案情的细节,也不知道小女孩说的那三句话,但现在不少人都在寻找他们的父母是谁。

可消息一出,网上瞬间炸了锅。

谁也没想到女孩过着如此凄惨的生活,浑身是伤,而她的父母,竟然是曹平区最好的私立中学的一把手。

澜海贵华学校一直是整个归渡市赫赫有名的学府,天价的学费与全美式的教育机制都是它赖以成名的原因,每年都能输送数位考上常青藤前几学校的学生,乔思齐作为校长功不可没,堪称私立学校界的传奇。

……

曹平区刑警支队询问室。

陆晓透过单面玻璃,看着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校长坐在桌子一侧,虽然还穿着西服,但袖扣都不见了。

细节总能透露出一个人的狼狈。

“警察同志!我真的没有虐待女儿!请你们相信我!”乔思齐神色激动,“我都做了十几年校长了,怎么可能去虐待孩子,还是我自己的女儿!”

刘重安神色冰冷,语气严肃:“那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都是她自己摔的!还有自己打的自己!”乔思齐眼里泛出了泪花,“我这个女儿,有点不大正常,她身上很多伤都是自己造成的!”

“不太正常?”负责询问的女警翻着案卷,“带女儿看过医生吗?”

乔思齐目光躲闪。

“回答问题!”

“是……”乔思齐不得不抬起头,“没有……”

“为什么?”

“我可是校长啊!如果被别人知道我的女儿有问题,家长们会怎么看我?老师们会怎么看我?我带出来过那么多好学生,怎么偏偏轮到我自己的女儿就……”

“那这是什么?”

女警根本没被乔思齐的情绪影响,从案卷材料中抽出了两张照片,是女孩锁骨之下的特写。

一道伤痕从女孩的锁骨之下绕到了腋下,在她细嫩的身体上形成了一道闭环的伤疤。

乔思齐看到照片,痛苦地别过头去。

“这些伤痕证明女孩的曾受到捆绑,”女警语调平静,“你知道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伤痕吗?死囚犯和危险的精神病人。只有他们才会被限制活动的自由。”

乔思齐听罢沉默了很久。

最终喘息片刻,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警察同志,你看。”

说完,他站起了身,撩开自己的衣服和裤腿。

竟同样是伤痕累累。

“这些都是我女儿打的,”乔思齐道,“她是会打人的,如果不拴起来,就有大问题了!我真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说完,乔思齐痛苦蹲下,泣不成声,显然没法再接受询问,只好先暂停。

陆晓皱着眉,一言不发。

“陆检,”刑警队小梁递过一杯水,“这样的话,可以批捕吗?”

陆晓想了片刻,摇摇头:“只能先拘留。乔思齐很聪明,没有承认女儿的伤是他们造成的,反而说出了女孩有暴力倾向。”

显然,他并没有被这庞杂的信息量占据头脑,只是冷静地分析着案情。

“唉,他妻子那边的说法也一样,女孩的伤都是自己造成的,还会打人,他们不得已才把她关起来的。”

“嗯。”

倒也不奇怪。

女孩失踪了两天,父母才被刑警队找到,二人有足够的时间去商量出一套完整的说法。

“现在我们缺乏的是乔思齐直接对女孩造成伤害的直接证据,”陆晓道,“直接的物证最好,比如录像之类的,否则,我们只能靠邻居、朋友或者女孩自己的口供。”

“是,刑警队已经在周边走访了,可邻居们都说不太清楚,而乔氏夫妻二人的朋友几乎都不知道他们还有个女儿,更别提知道他们怎么对待她了。”

棘手。

这种牵扯家庭暴力的案件,举证一直是一大难点。

陆晓记得去年的时候,她还在公诉科,接到了一个女人举报丈夫家庭暴力的案子,即使有丈夫的恐吓短信和某次受伤时的照片,依旧被法院认定证据不足。

更别提受害者是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孩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女孩苏醒,陆晓在刑警队多待着也是无益,便回到了检察院。

陆晓从档案科调出来了过去几年牵扯到家庭暴力的案件,但数量也不过十余个,牵扯到孩子的更是只有两起,且案情简单,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虐待罪”曾经一直是亲告罪,即受虐待者亲自告诉警方,警方才会受理——不用多说也能想到,多数遭受家庭暴力的妇女儿童极少有能力或者勇气去亲自检举。

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个老师,或者一个邻居,发现隔壁有家庭暴力事件发生,向公安局举报,那么是不予立案的。

直到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才将虐待罪改为“但被虐待的人没有能力告诉,或者因受到强制、威吓无法告诉的除外。”

而在2016年,我国才有了第一例孩子以虐待罪为由,在检察院的支持下,起诉父母的案件。

而在消息闭塞如归渡市,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案件。

陆晓莫名感到一阵头疼。于是,她放下了案卷,允许自己紧绷了两天的脑子神游片刻。

“陆晓?!”

一道元气满满的男声突然传来。

陆晓抬头,发现一个同样穿着检察官制服的男人正看向自己。

而他的头上,还别着一个卡通发卡。

“昨天我才听科长说陆晓调到我们组了,我还在想会不会是你!”男人笑得十分灿烂,坐到了陆晓隔壁桌子上,差点撞倒了桌子上的一片玩具,“前半年我都在市里学习,都没见过你!你还记得我吗?”

陆晓一只知道他们组还有唯一的一位男检察官,但是因为去学习了,才让自己调过来的,但直到看见对方,陆晓才觉得有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似乎在破土而出。

“温嘉朗?”陆晓不确定道。

“对!”男人爽快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咱们小学、初中、高中,都当过一年同学!”

“哦……”

陆晓小时候转学很频繁,鲜有还在联系的同学,但对于温嘉朗还有些印象。

——这人似乎一直是班长,一身正气的那种。

温嘉朗摘下头上的发卡,不好意思笑笑:“刚见了一个半年多以前涉案的孤儿,哎,真没想到你也来未检了!”

陆晓对于对方的过分热情有些难以招架:“是。”

“你在负责乔莺莺的案子吧?”

乔莺莺就是乔小妹的真名。

“科长说让我来帮你!”

陆晓皱了皱眉,不认为自己需要帮助。

“哎呀,别多想,”温嘉朗随手把一些玩具装进包里,“我知道你办案能力很强,但你应该没有向疑似有状况的未成年证人问话过吧?我主要是来帮你这个的。”

陆晓点头。

确实,未成年不论是受害者还是证人,都应该和成年人的对待方式有些不同。

“好,那我也不说废话了,我们走吧!”温嘉朗嘴上说着,动作也没停,已经走出了办公室。

陆晓有些状况外:“啊?”

“刚刚医院的熟人告诉我,乔莺莺已经醒了,公安已经派人过去了,我们也一块去吧!”

*

市一院里人满为患,温嘉朗一路带着陆晓往儿科所在的四楼走,一路和不少医生护士打着招呼。

“我之前在未检做了五年了,平时百分之六十都是打架斗殴的案子,所以跟这边的医生很熟。”温嘉朗抽空解释道,“我拜托了他们,让他们有情况第一时间告诉我,所以我知道的比你快一些。”

陆晓点了点头,继续跟着往前走。

虽然温嘉朗人高马大,但一路又是和熟悉的医护人员打招呼还会随手帮衬行动不便的病人,所以到四楼护士站的时候,两位警察已经到了。

一个是之前见过的男警官,姓梁,刚毕业一年的警校生,作为男刑警来说又高又白,经常被队里的老人揶揄像个礼仪兵。

另一位就是刘重安刑警,一杠三,是区里新成立的“守护者”警队的一员,俗称妇儿队,只要有未成年的案子都会优先让刘刑警处理。

二人都身高出挑,长得也有几分相似,站在一块就像是对姐弟。

“温检,陆检,”小梁打着招呼,“你们来了。”

“不好意思来迟了。”温嘉朗回应道,显然和小梁也认识,“情况怎么样了?”

小梁叹了口气:“刚刚乔莺莺已经醒了,但不知怎么回事又把自己弄伤了,护士正在紧急处理,让我们稍微等一会。”

“我们一会儿在哪问话?”温嘉朗看了看病房里面,“如果周围人太多的话,可能会影响乔莺莺的状态。”

“护士站后面有个药品室,医院说可以先借我们进行问话。如果二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先过去,等乔莺莺处理好护士会把她送过来。”

“好。”

四人走进药品室,房间不过十余平米但五个大架子上塞了满满当当的药品,四人站在里面有些捉襟见肘。护士已经贴心的放进了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四人依次落座。

坐着的时候稍微有点尴尬,刘刑警和陆晓都不是爱说话的性格,温嘉朗正翻着自己的包,而小梁也不好意思开口讲话。

“三位,套上这个吧,”温嘉朗从包里拿出三件衬衫,“乔莺莺刚从昏迷中醒来,又受了伤,各位穿着制服可能会影响她的状态。”

陆晓接过衣服。

是一件素色的套头衫,胸口上有一个小爱心的图案。

“温检一直都这么细致。”小梁已经脱下了警服外套,压在腿上。

陆晓和林刑警也照办。

刚换好衣服就发现温嘉朗已经从包里掏出了不少玩具,摆在了桌子上,像个沙盘。

小梁立刻抱拳:“温检和哆啦A梦似的,口袋里什么都有……”

刘刑警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看上去兴致不高。

笃笃——

门被叩开了。

一个中年阿姨推着轮椅上的乔莺莺走了进来。

“这是鱼尾街道办事处的刘阿姨,”陆晓说道,“每个未成年人受害者都需要我们指派一个儿童权益保障人,莺莺没有别的亲属和长辈,所以只能拜托社区了。”

小梁点点头,大家对这情况也都心知肚明。

乔莺莺看上去比视频里还要瘦小,看上去至多十岁,眼睛却格外有神,好奇地打量周围环境,注意力很快被桌子上的玩具吸引。

“四位,我一会儿要一直在这吗?”阿姨先开了腔,“没想到她闹了一通拖了这么久,我还得回家接孙子呢。”

温嘉朗看了阿姨一眼,颇有些严肃的意味,然后才看向乔莺莺,招了招手:“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呀?”

乔莺莺眨了眨眼,很快回答道:“不好。”

“怎么不好?”

“饿。”乔莺莺说完,又想了想,“困。”

“可能是药物的作用,”小梁提醒道,“护士早晨的时候给她用了些镇静。”

温嘉朗点点头,又问:“你身上痛不痛呀?”

乔莺莺刚想开口作答,有个孩子忽然在门外飞驰而过,立马把她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阿姨回头,想把门关上,但被温嘉朗打手势制止了,阿姨悻悻地看向他。

温嘉朗也不急,等过了几十秒,乔莺莺重新看向自己,才又问道:“你身上还痛不痛呀?”

说完,他拿起了桌子上的小熊:“如果这个是你的身体的话,哪里痛,可以指给我吗?”

受伤的孩子通常因为不好意思不愿意说自己哪里难受,但如果用玩具指代,他们会更愿意开口。

这是陆晓来之前在儿童心理学上看到的。

但乔莺莺则是露出了疑惑地表情:“小熊不痛。”

然后,乔莺莺又开始看向四周的药盒,不再看四人。

“哎呦,宝贝儿,”阿姨有点急了,“你回答警察同志的话,好不好?”

小女孩这才畏畏缩缩地收回目光。

“我家孩子小时候也这样,注意力不集中,”阿姨的话里颇有几分骄傲,“一看你们就是年轻,对孩子没有经验。”

温嘉朗轻轻皱了皱眉,又看向乔莺莺:“你能记起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呀?”

她做了一个跑的姿势。

温嘉朗立即追问:“你还记得那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她又摇摇头。

“这孩子怎么那么费劲呢,”阿姨蹲下身,“你爸爸妈妈打你了吗?”

此话一出,乔莺莺的表情瞬间不一样了,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哎——”温嘉朗还没来得及制止,只见乔莺莺挥起了小拳头,开始打向自己的身体。

打得啪啪作响,毫不手软。

陆晓见状下意识跑到了小女孩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小女孩这才冷静下来,但仍喘着粗气。

“哎呦,这孩子,”阿姨拍着胸口,“气性真大,警官,你们说孩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温嘉朗罕见地带上了愠色,看向阿姨。

岂料他还来不及回答,隔壁病房忽然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嚎,尖利至极。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乔莺莺竟然开始拍手,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