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日里,临渊近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

他昼夜兼程,试图在大玥的皇城被攻破之前,回到胤京。

路途之中并不算顺利。

谢璟果然不负他所望,甫一得到他重新现身在胤朝境内的消息,立时便遣人沿途追杀。

幸而扮成他的死士早有准备。

谢璟三番五次遣人,皆未能得手。

而随着他渐渐逼近京城,谢璟的不安也应当到了极处。

临渊思及此,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长剑,对死士道:“明日便至凤汤山。也是时候,该让谢璟得偿所愿。”

死士比手称是,立时退下筹备。

翌日,凤汤山上。

身着玄色氅衣的少年腰佩长剑,背负雕弓,策马于山间疾驰而过。

方越过一座矮峰,两侧的密林间杀机顿现。

埋伏在其中的弓箭手齐齐挽弓,箭如飞蝗而来。

然少年早有准备。

在第一声弦响之前,便已调转马首,往来时茂密的冬青树林中撤去。

他□□的骏马神骏,几个纵跃避过射来的铁箭,便将未来得及追击的弓箭手们甩到身后。

但早候在道旁的死士依旧如附骨之疽,紧追而上。

同时,密林之中。

有人玉冠白裘,高居马上,原本清润的面容微显冷意。

死士上前回禀:“殿下,凤汤山内错综复杂,地势难辨。敢问属下们是否还要上前追击。抑或,是等七殿下出了凤汤山再行截杀。”

谢璟握紧手中的缰绳,凤眼里晦暗不明。

这一个月来,他的死士从胤朝的边境一直将人逐到凤汤山上,却始终未能得手。

甚至,连近身的机会都未曾有过。

许是在他并未察觉的时候,曾经的幼鸟羽翼渐丰。

若是假以时日,长成翱翔天迹的雄鹰,便再也无人能够掣肘。

还是,尽早除去为上。

谢璟眼底寒透,启唇道:“既然如此,便以百丈为界,将此处的密林围住,立即遣人在外侧挖好防火渠。”

死士一震:“殿下是想……”

谢璟冷冷吐出几字:“引火烧山。”

即便是将方圆百丈烧得一干一净,他也绝不能放谢渊回到胤京城。

死士见他此意已决,也唯有抱拳称是。

上千死士,将整座密林围得水泄不通。

放火渠很快挖好。

一把山火迎风而起,将寒冷的冬日点燃,映红半边天日。

无数飞禽走兽仓皇自山林间逃出。

风声火光里,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宛如人间地狱。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

直至将方圆百丈内的树木都烧成焦炭才终是停歇。

谢璟待最后一点余火散尽,便亲自带人步入焦林。

死士们四面散开,踏着焦土一寸寸地搜寻。

许久之后,终是在一株燃尽的冬青树下寻到了他们想要的尸骸。

一具烧得宛如焦炭,辨不清面目的尸骸。

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便是散落在身旁,并未烧融的铁剑。

谢璟走到尸首前,淡淡垂下眼帘。

看到眼前情形时,他的心中并无想象里的波澜。

他原本以为,自己多少会在意,多少会有些触景伤情。

毕竟,是一母所出,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

但如今才知,所谓的手足之情,在皇位面前,轻得根本不值一提。

谢璟敛下心绪,侧首对旁侧的死士道:“过去验尸。”

一名仵作出身死士应声上前,俯身开始查验。

稍顷,死士骤然警觉:“殿下,这尸首不对!”

“致命伤是在头部,像是被重物锤击而死。且不像是新死,倒像是死了有三五日之久。只是冬日天寒,还未腐坏。且从骨相来看,年龄约莫是在三十余岁,绝不是七殿下的年纪!”

话音落,谢璟面色骤变。

他还未来及上马,便听战马铁蹄声踏地而来。

不消片刻,这百丈焦林便被身着铁甲的战士们团团围住。

谢璟蓦地回首。

他终于看见了这些时日一直在寻找的人。

他的皇弟,此刻正高居马上,神情冰冷地俯视着他。

对他道:“皇兄,别来无恙。”

而他身侧,赫然是另一名与他一样打扮,看着身形容貌皆有几分相似的死士。

此人当着谢璟的面拿布巾将面上的伪装卸去,以一张陌生面孔,对谢璟比手道:“大殿下。”

这般嘲讽的场景,令谢璟青了面色。

他未看临渊,而是看向他身后,那足有数千人之多的精兵,脸色更寒。

他不甘又不解,厉声问他:“你何来的兵马?父皇从未将兵符交给任何一名皇子!”

临渊也在他的视线中侧首,看向身后为他所辖领的精兵。

“这是我元服那年,父皇送给我的私兵。”

“起初的时候,也不过千余人。这两年间,又接纳了些战场上退下的老兵,才渐渐有了如今的人数。”

他的语声落,重新回首,对上谢璟的视线。

两双轮廓相似的凤眼隔着大火烧过的焦土短暂对视。

终是临渊先启唇,语声平静地叙述道:“皇兄当初说的不错。父皇大抵是有些偏颇。”

谢璟的双手紧握成拳。

双方兵力悬殊下,他刹时便知自己胜算渺茫。

一时也不恋战,只翻身上马,对身后的死士命令道:“拦住他!”

死士齐应,手持兵刃冲杀上前。

临渊身后的精兵同时得令,拔刀出鞘。

两方厮杀在一处。

但人人数相差甚巨,战局很快便向临渊这方倒去。

临渊短暂一顾,便扬鞭催马,向谢璟逃离的地方紧追而上。

他同样,也不能放谢璟离去。

临渊带来的十数名死士亦紧随而上,有意无意地将谢璟往歧路上赶。

谢璟一路策马疾驰。

但百丈密林已被他烧成焦炭。

他策马其中,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终是被死士们追逐到了凤汤山的断崖边。

望着底下深不可见底的缘故,谢璟面色微白,勒马却步。

身后的死士却步步紧逼。

他们放下弓弩,转持钢刀,似要将他即刻斩杀在此处。

临渊也勒马停步。

他从死士处拿过雕弓,挽弓如满月,对准谢璟的后心。

谢璟回首,见铁箭在弦,少年凤眼沉冷,杀伐果决。

谢璟自嘲般笑出声来。

他终究是下手得太晚。

落得如今满盘皆输,也不过是咎由自取。

在临渊的铁箭离弦之前。

谢璟蓦然转身,手中银鞭狠落。

骏马吃痛,奋然扬蹄,自断崖上一跃而下。

呼啸而过的北风带来林木烧灼后的焦气,熏得人心肺发闷。

临渊徐徐放下手中雕弓,策马行至断崖前,垂首看向深不见底的渊谷。

他的凤眼浓黑,不辨喜怒。

良久,他抬手,对跟随而来的死士命令道:“去断崖下,找他的尸首。”

死士们应声而去。

临渊淡垂羽睫,在断崖前等待。

半个时辰后,死士们传来音讯——

谢璟并没有他这般好运。

日落时节,他们在断崖下寻到了谢璟的尸首。

临渊并未言语。

只是将手中的雕弓抛下断崖,重新策马,踏着最后一缕落日余光,往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

三日后,胤朝王都。

隆冬将去,皇城内却并无万物复苏之象。

宫人们身着素净宫装,在巍峨的红墙下来去,偶尔遇见,在偏僻处低声交谈几句,说得也都是乾坤殿里的事。

当今圣上谢庚病已沉疴,连御医们的方子都已无效。

三日里至多只有一日清醒。

眼见着龙驭宾天便在眼前,储君却仍未确立。

宫中人不免在心中猜测,皇帝谢霄是否想将皇位交给慧贵妃所出的六皇子。

有宦官在偏僻处窃窃私语:“听闻陛下并不中意皇后娘娘所出的大殿下。而惠贵妃娘娘如此得宠,这龙椅,恐怕还是要交到六殿下手中。”

他说着,就从袖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来,放在三人当中的木盘上:“我押六殿下五两银子。”

另一名宦官不甘示弱:“皇后娘娘可是赵氏贵女。国舅爷三朝元老,为文官之首。岂会坐视太子之位落到旁人之手?”

他也往木盘里放下一锭银子:“我压大殿下,八两银子。”

为他们做东那名宦官将银子暂收进袖袋,却又不免有些感叹道:“可惜七殿下不在。”

“若是七殿下在的话,我借钱都得来押些银子——少说也得赢他个一年的酒钱!”

正当宫人们各怀心思的时候。

乾坤殿的通传声已如潮水荡开,往这本就暗潮汹涌的宫廷里更添一道波澜。

“皇后娘娘到——”

语声落下处,一列云青色衣装的宫娥提灯而来,为身后的丽人照亮来路。

赵皇后目不斜视,仪态从容地走过乾坤殿内的鎏金屏风,步入天子寝居。

如今天子病重。

赵皇后今日便也穿得简素。

雪白的鹤氅底下是一身藏青色的宫装,云纹暗卷,银线盘绣。

行走间珠钗不摇,环佩不动。玉容清冷端丽,少见笑貌。

她行至天子榻前,一双神情冷淡的凤眼垂落,看着正伏在榻沿上哀哀哭泣的女子。

那是天子最宠爱的惠贵妃。

芙蓉面,春水性。

是男子惯会喜欢的那等女子。

似是听见宦官的通传,此刻惠贵妃也抬起眼来。

一张原本明艳的脸上此刻哭得妆容尽湿,颇有些我见犹怜之态,却又不得不起身给赵皇后行礼:“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赵皇后淡淡应过她,又将视线转到谢霄面上。

她遵循着宫里的规矩,仪态端雅地向他行礼,语调平静而疏离:“臣妾有几句话要与陛下说。可否请旁人回避一一?”

谢霄抬眼看她。

继而一只枯瘦的大手微抬,示意惠贵妃与周遭伺候的宫人们一并退下。

惠贵妃泪盈盈地望着他,殷红的唇瓣微启,似还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在谢霄淡淡垂下眼帘后,噙泪往殿外退下。

伺候的宫人们同样鱼贯往外。

朱红的殿门沉沉合拢。

将这一双相对了一十余年的帝后锁在其中。

谢霄有些疲惫地倚在龙榻上,对赵皇后道:“坐下吧,不必站着说话。”

赵皇后谢过恩典,在他下首的圈椅上坐落。

她眼帘低垂,看着两人之间明净的宫砖,语声淡淡:“若是臣妾不曾猜错。惠贵妃,应当是为太子之位而来。”

谢霄双目轻阖,并没有否认。

赵皇后的神情也同样平静:“臣妾亦能猜到她的说辞。不过是怕臣妾戕害于她罢了。”

她询问道:“在陛下心中。臣妾便是这般毫无容人之量,会戕害嫔妃的毒妇吗?”

谢霄叹了声。

“你为后一十余载,持躬淑慎,驭下平和。又何来的毒妇之说?”

如谢霄所言。

她是一位无可指摘的皇后。

清醒,理智,从不嫉妒,也从不被儿女情长所缠绊。

不过与其说是妻子,反倒更像是他的同僚。

并肩而行一十余载,临到终了,虽未留有多少情谊,却也不至生出厌恶。

倒也,算是帝后中的典范。

而赵皇后待他说完,方启唇道:“臣妾为后一十余载,想知道的事并不多。过来询问陛下的,也仅仅只有今日这一件。”

“不知陛下,可否为臣妾解惑。”

谢霄颔首:“你问。”

赵皇后起身,向他行礼。

“臣妾敢问陛下,在璟儿与慧贵妃所出的清泽之间。陛下更属意于谁?”

她问得这样的直白,语调里却又不见波澜。

平静得,仿佛是在说起一件寻常的后宫琐事罢了。

谢霄有些倦怠地轻阖了阖眼,终是道:“璟儿不能容人。”

“若是将皇位交与他手,他这些异母的兄弟,连同他们的母妃,怕是要在他手中死尽。”

赵皇后轻轻颔首。

也像是素日里与他商议后宫事务那般,与他议论起此事:“如陛下所言。惠妃所出的第六子秉性柔和,确能容人。但终是被惠妃教养得过于怯弱,且成日里醉心诗词,不问国事。也并非是皇位的上上人选。”

她此言僭越。

但谢霄并未驳斥她。

他枯瘦的手指垂落,碰上放在榻沿上的长剑。

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传来,似又将他带回了金戈铁马的少年时。

他叹了声,问:“渊儿可回来了?”

赵皇后凤眼淡垂:“渊儿自一年前远赴边关犒赏三军后,至今行踪不明。”

谁也不知,他要何时归来,又是否还能归来。

而以谢霄眼前的情形,大抵已等不了几日。

谢霄心中亦是了然。

他微微颔首,对赵皇后道:“朕在大去前会将传位的圣旨拟好,交由贴身的宦官保管。”

“你也不必好奇。待朕百年之后,自然知晓。”

赵皇后眉尖短暂地一蹙。

但她终究未说什么,而是起身向皇帝告退。

她如来时那般徐徐走过鎏金屏风。

走到紧闭的朱红殿门前,亲手将它推开。

殿外的光线随之涌入,令她看清,正等着殿外的少年容貌。

窄长凤眼,淡色薄唇。

在日色下望来,冰冷又疏离。

是与她颇有几分相似的容貌。

“渊儿?”赵皇后凤眼微抬,从乾坤殿内迈步而出,又抬手将宫人遣散:“这些时日,你去了哪里?”

“母后。”临渊向她行礼,并不隐瞒:“儿臣去了胤朝的邻国,大玥。”

“大玥。”

赵皇后抬起一双冷漠的凤眼端详着他:“你是奉命去边关犒赏三军,为何又去了邻国。且,一载不归,音讯全无。”

临渊回视她,眸色如霜:“儿臣为何不归。母后当真丝毫不知吗?”

赵皇后语声淡漠:“本宫身在后宫,又能知晓什么?”

临渊颔首,不再多言。

他抬步往乾坤殿中去。

赵皇后神情平静地目送着他。

直至有宫人急急至殿前回禀。

“皇,皇后娘娘。大殿下,大殿下出事了。”

他虽未说是何事,但见他神态慌张,眉心满是冷汗,便可得知,必是凶迅。

赵皇后看着眼前的宫人,未涂唇脂的薄唇渐渐抿紧。

但她最终没有发问。

只是以皇后的姿态微微颔首,仪态端庄地道:“本宫已经知晓。你且退下吧。”

宫人愕然。

虽不解她为何如此淡然,但也不敢违逆,只是低应着躬身退下。

临渊步履未停。

像是对此事并无丝毫意外。

无论是谢璟的死,还是赵皇后的态度。

为人子十数年,他很清楚母后此刻在想什么。

如一载之前别无一致的想法——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便不能再因此失去另一个。

她总是这样冷静,冷静得近乎于冷酷。

赵皇后也在凝视着他。

在临渊即将走过那座鎏金屏风时,赵皇后终是启唇问道:“是你亲自动手?”

被她询问的少年短暂停步。

他在乾坤殿前回转过身来,在她面前抬起那双寒冽的凤眼。

他没有回答赵皇后的话,而是反问她:“母后可还有别的选择?”

赵皇后在清净的玉阶上与他对视。

她身后是赵氏一族。

她入宫,为后,为皇帝诞下子嗣,背负着家族的荣光一步步走到如今,该舍弃的都已舍弃。

这最后一步,她已不能后退。

她别无选择。

赵皇后将眼底原本微微流露的情绪寸寸敛尽,以皇后的姿态,以赵氏女的立场道:“渊儿,去吧。”

“你的父皇在殿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