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振伟从看守所提溜到审讯室。

看着眼前眉眼间仍带一丝稚嫩之气的夏木繁,萧振伟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领:“夏警官,是打算放我回去了吗?”

夏木繁将沈奕彤拍下的帐本照片一张一张地展示给他看。

极致的愤怒之后,夏木繁此刻内心毫无波澜,动作连贯而流畅,眼中眸光尽敛,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萧振伟脸色微变,暗自咬了咬牙,在心里暗暗咒骂鲁成济。要不是他喜欢记账,怎么可能这么要命的东西被沈奕彤偷走,也不至于招来今天的祸事!

夏木繁放下照片,淡淡道:“萧振伟,你认不认?”

萧振伟一页一页都看得清清楚楚,鲁成济的笔迹一眼便知,他知道躲不过去,只得垂下头,不情不愿地认下与鲁成济、乌通勾连,贪污公款、行贿、受贿的事实。

罪,要一件一件地定。

只此这一证据,萧振伟、乌通、鲁成济足以判上十年以上的刑期。

可是,这还不够!

夏木繁坐回桌后,目光似电,紧紧盯着萧振伟。

“4月12日晚上几l点你到达西山别院?”

“十点多吧。”

“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

萧振伟缓缓抬头,眯起双眼,审慎地看着夏木繁:“时间过去那么久,我早就忘记了。”

夏木繁拿出西山别院员工的证供:“你不记得,但有人记得。那天你穿棕色薄呢夹克,深蓝衬衫、黑裤黑鞋。”

萧振伟停顿片刻:“也许是吧。”

夏木繁冷下声音:“是,还是不是?”

萧振伟心中有鬼,气势顿消:“是。”

夏木繁继续问:“那件棕色薄呢夹克呢?”

萧振伟犹豫片刻:“好像丢了吧。”

夏木繁:“在哪里丢的?什么时候丢的?”

萧振伟:“男人嘛,不拘小节。在外面吃饭、办事,天热了把衣服一脱,也不知道甩哪里去了。”

夏木繁话锋一转:“4月13日早上,你到了镇医院看眼科,是不是?”

萧振伟此刻感觉有一张网罩在头上,这种感觉让他开始紧张,声音发涩:“好像是吧。”

夏木繁一拍桌子,厉声道:“是,还是不是?!”

萧振伟觉得很讽刺。

他在派出所当所长当了近十年,以往只有他喝斥别人,从来无人敢喝斥他。像夏木繁这句“是,还是不是”是他的口头禅,时常用来训手下或犯人。

可是今天,他竟然坐在审讯室里,接受一个青涩小丫头的审讯,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

萧振伟脑子飞快算计,镇医院眼科医生不是他的人,估计嘴也不严,开药会有记录,他即使想瞒也瞒不过去,只得闷声道:“是。”

夏木繁紧追不舍:“眼睛为什么会受伤?眉毛头发为什么被烧焦?你手上的烫伤从何而来?”

萧振伟:“放鞭炮,炸了。”

夏木繁:“在哪里放的?”

萧振伟耍无赖:“房山那废弃老房子里,我无聊放着玩。”

夏木繁:“4月13日晚上放的?”

萧振伟:“对。”

夏木繁冷笑:“你撒谎!那天晚上西山别院的员工只闻到焦糊味,却没听到鞭炮声。”

萧振伟:“也许他们没听到。”

夏木繁站起身,慢慢走到萧振伟面前。

萧振伟双手被铐,坐在铁椅之中,被迫与她视线相对。

夏木繁内心燃起熊熊怒火。

沈奕彤这个与世无争的好姑娘,被眼前之人凶残焚烧殆尽,尸骨无存。

沈奕彤曾经想过要离开新樟镇重新开始生活,可是这个小镇各种权力关系交织,将她压得喘不上气,根本无法逃脱。

在沈奕彤的童话故事里,她以生命为代价,召唤勇士屠龙。

而此刻,夏木繁就是那名勇士。

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不然那天夏木繁经过镇中学时,不会看到沈鸿云老师,也不会留意到他的异样。

夏木繁目光森森,言语似刀。

仿佛要将那枝浸着沈奕彤鲜血的利箭刺入萧振伟那腐烂的心脏。

“萧振伟,夜晚紧闭门户焚尸,你不害怕吗?不觉得窗外有一双眼睛要盯着你吗?不觉得脖子后头有阵阵阴风吹过来吗?”

一句话,将萧振伟带入到那个难忘的夜晚。

怎么可能不怕?

萧振伟习惯以权势压人,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觉,但焚尸,他是第一次。

他在派出所工作,当然知道人命关天。4月12日晚上鲁成济一个电话让他匆匆赶到西山别院,一眼看到被掐死在床上的沈奕彤,他的脑袋嗡地一下。

怎么就弄出人命来了呢?

他知道沈奕彤漂亮,也知道鲁成济一直逼她就范,为了帮鲁成济把事情压下去,萧振伟还带队弄过一出捉奸在床、拍照留存的戏码。

现在怎么办?

报警?开什么玩笑!鲁成济和他这几l年在一起,坑蒙拐骗什么事都做过,鲁成济要是进去了,他也跑不掉。

怎么才能压下去?

人不见了,沈奕彤的家人一定会报警,到时候怎么办?

那一瞬间,萧振伟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汇聚成一个——处理尸体。

他是公安干警,当然知道尸体的重要性。

沈奕彤脖子上有掐痕,体内可能有□□,只要尸体被发现,鲁成济的杀人罪名根本逃不掉。

必须赶紧处理掉!

埋尸?这荒山野岭万一有野狗野猫把尸体刨出来怎么办?

分尸、碎尸?鲜血淋漓地,万一尸块被人发现一样跑不掉。

唯一的办法,就是像送进火葬场一样,烧掉。

灰飞烟灭。

从此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沈奕彤。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萧振伟便表现出了惊人的行动力。

他从厨房拿来过年熏腊肉的汽油桶、木柴,一开始点燃并不顺利,用汽油助燃之后,火势太猛一下子燎到了头发与眉毛,要不是脑袋缩得快,整个人都得变秃子。

将沈奕彤扛进杂物间,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被长头发遮了一半,夜色下真的像鬼一样恐怖。萧振伟顾不得害怕,一心只想快点把尸体处理掉。

可是,他没料到人会这么难烧。

从十一点烧到凌晨四点,大块骨头依然还在。

整个屋子都熏黑了,烟熏火燎、焦糊刺鼻,双眼被熏得火辣辣地痛,萧振伟只能先停了下来。

从屋子里走出来,夜鸟从头顶飞过,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叫声,瘆人得很。

一阵阴风吹过,萧振伟的眼睛痛得睁不开,心跳急促脚发软,扶着一棵树喘粗气。

回忆到这里,萧振伟的面色开始变得苍白,手脚微微颤抖。

察觉到他身体的细微变化,夏木繁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利光,轻声道:“你以为深更半夜、人不知鬼不觉?可是,抬头三尺有神灵,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

“你在焚烧尸体的时候,窗外的树看得见、鸟儿们看得见、野猫、野狗都看得见。你走出去,是不是感觉有什么勾住脖子?”

萧振伟打了个激灵,脖子一下子缩了起来。

“做了这些事,总得留下点什么吧?萧振伟,你还记不记得,从杂物间出来,你一身的烟熏火燎,眼睛通红,你把什么东西丢下来?”

夏木繁的声音清澈似泉水,带着股奔腾不息的活力。此刻她刻意将声音放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蛊惑人心的意味。

萧振伟被她声音所惑,那晚的恐惧感再次升上心头:“衣,衣服……”

夏木繁嘴角微微一勾:“你的夹克就是那个时候丢的,是不是?”

萧振伟的理智在告诉她,不能再听这个小女警说话,不能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可是恐惧感将他笼罩,不由自主地回应:“是。”

夏木繁再问:“是件什么衣服?”

萧振伟:“棕色夹克。”

夏木繁慢慢后退,拉开与萧振伟的距离:“你知道那件夹克在哪里吗?”

距离一拉开,那股蛊惑感便降低了许多,萧振伟渐渐理智回笼,他猛地一甩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夏木繁:“你,什么意思?”

夏木繁微笑,眼神却透着冰冷的寒意:“你4月12日晚上穿着的那件夹克,掉落在树林里的夹克,被一只怀孕的野猫捡了去,用它做了接生的垫子,我们帮你找回来了。”

夏木繁那冰冷的微笑,让萧振伟感觉到呼吸困难。

仿佛有什么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无法呼吸。

胸腔开始缺氧,脑子开始疼痛。

长久的沉默之后,萧振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然,然后呢?”

夏木繁腰杆挺直,居高临下看着他:“夹克上,找到了你的毛发与沈奕彤的毛发。”

末了,在萧振伟全身瘫软之前,夏木繁笑了。

“感谢DNA技术,是不是?”

她的笑容,落在萧振伟眼里,直如夺命的罗刹一般。

萧振伟的心理防线全面崩溃。

他没想到,自己百密一疏。

他明明把沈奕彤焚烧成一堆灰,为什么衣服上却会留下她的头发?

更要命的是,这件衣服怎么就被野猫捡走?

过去那么久的时间,这件衣服竟然被夏木繁他们找到了!

是不是真的,老天都看不过眼?

看不过眼他们把一个漂亮姑娘如此摧残?

那一瞬间,萧振伟眼前闪过沈鸿云浑浊的泪眼、周鸾凤悲伤的表情,还有沈奕彤低眉冷眼的不屑。

萧振伟知道,所有的证据都摆在眼前,他躲不过了。

即使他不承认,这些证据呈交检察院,最终法院也能定他的罪。

萧振伟长叹一声,颓然往后一坐:“我说。”

萧振伟的嘴撬开后,鲁成济再也无法抵赖。

萧振伟、乌通两人的口供都能证明,沈奕彤的确是鲁成济掐死。鲁成济面如土色,紧闭双唇,再也没有刚开始的笃定与从容。

夏木繁却没有轻易放过他。

眼前这个头顶微秃、眼睑浮肿的中年男人,离开官场的光环,也不过是个暮气渐沉却妄想抓住青春尾巴的无耻男人罢了。

他凭什么霸占沈奕彤?

他怎么能胁迫一个善良、内秀的女孩长达八年之久?

夏木繁长眉一挑:“罪证被沈奕彤捏住,所以杀人灭口?”

鲁成济摇头:“不是。”

夏木繁问:“那,为什么杀她?”

鲁成济继续摇头:“我不想杀她的。”

不等夏木繁现问,鲁成济抬起头,看着桌角,眼神怅然:“她是个好女孩,很温柔,写得一手好字。我自幼习字,看人先看字。她那一手字,秀美中自带风骨,令人一见便生出仰慕之心。”

做笔录的冯晓玉听得想吐,恨恨地“呸!”了一声。

龚卫国重重一拍桌子,怒意顿生:“你知道她有风骨,为什么要亲手折断她的脊梁?!”

鲁成济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把心里最隐秘的东西都说出来。

“我也不想的,可是……我若不使些手段,哪里能够得到她?这八年里,我也想对她好,可是给钱,她不要;安排升职,她不屑;后来,我愿意离婚娶她,可是她却理都不理。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讨好她。”

夏木繁抬手阻止鲁成济继续表白,冷笑道:“什么爱?什么喜欢?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鲁成济没有反驳,但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显然并不认同夏木繁的观点。

“鲁成济,抬起头来,看着我!”

鲁成济被迫抬起头来,眼泡浮肿,更显猥琐。

身穿制服的夏木繁英姿勃发,眼中迸射出锐利的光芒,令鲁成济不敢直视,他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夏木繁嗤笑一声。

“你,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

“因为她无权无势,是普通老百姓,所以你才敢欺负她!”

“因为她善良,有软肋,所以你才敢要挟她!”

冯晓玉听到这里,怔怔出神。

沈奕彤真的很善良,她为什么留下的是胶卷?因为她不敢复印,怕连累复印店老板。她不敢冲洗照片,怕连累照相馆的人。

沈奕彤为什么不逃跑?因为她怕连累最好的朋友方媛媛。

沈奕彤为什么一开始不敢声张,因为她怕思想传统、为人老实的父母知道后难过。

直到她做出决定赴死,她才勇敢地安排好一切。她投稿童话、留下遗书,因为她觉得死亡足以洗刷身上所有脏污。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想到沈奕彤,夏木繁心中愤怒难消:“鲁成济,你知不知道,为了摆脱你,为了弄死你,沈奕彤自愿赴死?”

鲁成济怔怔地看向夏木繁,眼前闪过掐死沈奕彤前的异样。

她不像往日那样柔顺、冷然。

她那天表现得愤怒、暴躁、眼里充满鄙视,每一个动作都在挑衅她。

她把最毒的字句全都用在他身上。

——你就是个没用的男人!只有靠年轻女人的身体,才能支撑可笑的一秒。

——你已经老了,身体似枯树般腐朽,想要我嫁给你?做梦吧!

——你得到了我的人,那又怎样?我的心永远看低你。

——你的人,和你的字一样,处处都透着糜烂的气息。

沈奕彤太知道怎么惹怒他。

她甚至拿着帐本哈哈大笑:“看到了没?你只有通过钱,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你的世界,低俗可悲。”

“你拿走了我最美丽的年华,我恨你!你不要脸,我也可以不要脸!只要我沈奕彤活着一天,我就要告诉你妻子、你儿子、你爸妈,你身边的所有人。你,鲁成济,是个又老、又丑、又无能的可怜男人。”

面对疯了一样的沈奕彤,鲁成济感觉情况失了控。

他之所以能够束缚住沈奕彤的手脚,就是因为她善良、她清高、她在乎父母、在乎名声。

可如果沈奕彤豁出去了,那害怕的人就变成了他。

鲁成济脑子一片空白,冲上去掐住她脖子,想要让她闭嘴。

紧张之中,鲁成济失手掐死了她。

“少女与恶龙,沈奕彤,发表于今年五月刊的《作文世界》”夏木繁拿着一本杂志开始朗读。她的声音清朗而响亮,成功将鲁成济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以你为祭,杀死恶龙,你愿意吗?”

“我愿意。”

“用月桂树做成的箭,扎进你胸膛。鲜血流入大地,以鲜血为引,以生命为献祭,就能杀死恶龙。”

……

鲁成济就这样被动地听着。

他不想听的,他抗拒了解沈奕彤的内心世界,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杀人是被沈奕彤设计的。

可是,他遮得住眼睛,却捂不住耳朵。

这个童话故事,将沈奕彤的谋划表现得清清楚楚。

沈奕彤是故意的!

她故意惹怒鲁成济,故意引他动手,故意让他杀死自己。

她是故意的!

“不——”

“不要再念了……”

“求你,不要说了!”

鲁成济的声音由微弱渐渐转为尖利,最后近乎咆哮。

鲁成济整个人完全崩溃,他的骄傲、他的自以为是,全都败在这一个童话之中。

可是,夏木繁根本不肯停下来。

念完童话,她再拿起沈奕彤留给父母的遗书,继续念着。

她就是要诛鲁成济的心!

夏木繁就是要让鲁成济明白

——今天这一切,全在沈奕彤的计划之中!

——他以为能掌控沈奕彤一生,却不料沈奕彤以生命为代价,换来了她所想要的自由,以及屠杀恶龙的勇士。

一字一句,如刀似箭。

字字扎进鲁成济那卑劣的内心。

“我没有什么力量,我也不认识什么人,唯有以我鲜血为引、以生命为祭。自古杀人偿命,鲁成济杀我,法律总不能再放过他吧?”

夏木繁念到这里,鲁成济开始抱头哀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果真是又老、又丑、又无用。

鲁成济、萧振伟、乌通三人罪证确凿、证据链完整,正式结案,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最严厉的制裁!

夏木繁再次来到新樟镇。

镇上气象一新。

镇政府多名领导、镇医院蔡院长被抓,派出所人员变动,西山别院被封、玉芙蓉酒店易主……一件件、一桩桩,镇上居民都看在眼里。

有人放起了鞭炮,有人摆起了酒席,也有人写举报信,为警方提供更多证据。

笼罩在小镇头上的乌云尽数散去,居民们个个奔走相告。

唯有沈老师家里摆起了灵堂,一片悲凉。

沈鸿云终于证实女儿遇害的消息,看着女儿遗像老泪纵横,喃喃道:“彤彤,警察来看你了,他们把坏人都抓走了,你放心吧。”

夏木繁与队友们燃了三支香,举至眉心,对着那张明媚婉约的面容,深深三鞠躬。

幸不辱命。

感谢你。

勇敢的沈奕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