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自入春以来,燕山草长莺飞,漫山遍野的绿瞬间就成了最好的掩盖,太子聿几次发兵,连城阳军最外层的突围都没有破。

太子聿连连败兵,心情极差。

而民间和朝中也渐渐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道当初的妇孺一案,是西域的术士利用巫蛊之术在炼制丹药,其手段十分恶劣,令人骇然,百姓愤怒。

凡事都有因果,这炼制出来出来的药,是为何人炼制,如今还有一些下落不明的婴孩又在何处?

这一桩桩一件件仿佛都没有了交代。

于是很多百姓都不满意,每日依旧在京兆府门口击鼓鸣冤。

陆时安每日愁容满面,脾气也变得有些差。

陆三夫人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待儿子回来,她忍不住前去劝:“时安啊,你这般每日不言不语,也茶不思饭不想的,母亲真的很是担心。”

陆时安头也不抬,坐在案前一言不发。

“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陆时安看向自己的母亲,问:“母亲,姨母的事,你相信朝廷的说法吗?”

陆三夫人闻言,面色一窒。

“我相不相信……有什么用呢,这重要吗?你姨母是自作孽不可活。而这件案子,朝廷已经给出了决定,时安啊……你又何必纠结呢?”

“何必纠结?”陆时安十分痛苦地抬头。

“母亲,我睡不着,我成宿成宿的睡不着,您知道吗,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日白鹤山外面,那个山洞里,那些堆积成山的尸体,那股腐烂恶臭的血腥味,他们无时不刻都在折磨我……”

陆三夫人睁大了眼:“你这是何苦,他们的痛苦、罪恶也不是你造成。”

“可我既然是京城的京兆府尹,如何能不自责!”陆时安痛苦地闭了闭目:“所以,我决定,明日我会向太子殿下请辞。”

陆三夫人大惊!

“你……时安,你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考中,又好不容易拼到今日这位置,娘是亲眼看着你一步步过来的,你有多辛苦,娘最清楚……”

陆时安摇头,眼中写满了决绝之意:“我意已决,母亲不必再劝,我左右不了这朝政,也左右不了陆家,我自己的事,总能做一回主。”

陆时安说完,便转身离开,陆三夫人好几次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愤然离开……

次日,太子聿收到了陆时安的请辞,他没说什么,大手一挥就批了。

罢免京兆府尹绝不是小事,内阁大臣们面面相觑,想说什么,但那朱砂已经在奏折上挥了过去。

苏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一番操作下来,原本有几个想继续劝谏进言的,都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他们发现,太子殿下最近好像变了许多。

从前,殿下虽然孱弱,但是性情还算温和。

可如今这阵子,气色好了一些,这脾气……

却是越发有些暴躁了。

等所有大臣们提着心退出勤政殿,太子聿才烦躁地捏了捏眉心,问:“让道长来见孤。”

身边的小太监立马应下。

没多会儿,白鹤真人就来了。

太子聿开门见山:“为何孤最近觉得,身体是强壮了些,但是心中却越发有些烦躁了起来?”

白鹤真人:“回殿下,这药驱散您体内多年的寒气,同时也带来了火气,这是正常的。”

“会好吗?”

白鹤真人:“出现这样的情况,归根结底还是这药不纯,若是能早些得到殿下的亲生血脉,会好很多。”

说到这事,太子聿又让人传来了身边的暗卫。

这些日子,他也让人全力以赴的去查了。

“如何?”

那暗卫的确才刚刚归来,正巧也带回了最新的消息:“启禀殿下,属下已经查清楚了,宋氏有一儿子名叫小宝,并非宋氏亲生,而是当初在顾家村捡的遗孤。”

“顾家村……”

太子聿立刻道:“你去问母后,当初那个宫女……”

“不用问了!”太子聿还没说完,郑皇后就已经赶了过来,她脚步很急,快速道:“聿儿,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和母后说?当初那个宫女,的确是在陇州境内的灵台县附近掉落山崖的。”

太子聿眼眸震动。

“这么说……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郑皇后显然也很是激动:“是。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聿儿,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太子聿想了想,吩咐下去:“取纸笔来。”

-

燕山。

城阳军在顾堰的带领下,士气犹如当年剿灭蛮夷。

接连好几次的胜仗,更是让诸位将士们士气大增。

但目前城阳家还是出于防守一方,付彦去操练场找顾堰,问:“你预备何时进攻?”

顾堰没有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纸:“你看看这个。”

付彦伸手接过。

“今早刚到。”顾堰说道。

付彦低头粗略读完,十分惊讶地抬起头来:“太子求和?!”

顾堰嗯了一声:“你如何看?”

付彦毫不犹豫:“一定有诈。”

以太子聿的心机,做事只会斩草除根,绝不可能求和。顾堰也点了点头:“只是,我很好奇,他到底想如何?”

付彦略微沉思,猜出了他的目的:“你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攻出去?”

“嗯。”

顾堰没有否认,天气回暖,城阳军已集结完毕,此时出征,最是合适不过。

只是他从前一直犹豫,春暖开耕,若是全军出击,定会造成百姓生灵涂炭,他倒是也想和太子聿碰一碰,只是没想到这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付彦:“如此也好,但是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此番我先去探探。”

顾堰点了点头:“好,那就准备吧。”

-

三日后。

顾堰和太子聿第一次和谈。

两方都没有露面,而是由使臣前去。

其实从顾堰那日离宫之后,他与太子交战三次。

这三次的战事都不算大,他没有出全力,太子也没有吃太大的亏,双方都属于一个试探中。

或许是意识到了城阳家的兵力,也不想再劳民伤财大动干戈,太子聿一上来就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要求顾堰退兵,如此,太子便承诺送他们一家回灵台县顾家村,赐良田百亩,保衣食无忧。

这样的筹码,付彦当时听了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仅仅这样?太子殿下也太没有诚意了吧,将军起兵,夺了这天下,荣华富贵岂不是唾手可得?”

那边的使臣沉默片刻,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太监,很快,小太监就送上来了一瓶药,使臣递了上去:“这是西域术士练得,十颗便能让顾将军的旧疾康复,记忆也能恢复,这应当是你们当下,最想要的吧?”

付彦果然沉默。

“太子殿下身边……果真是能人异士多。”

付彦讽刺道。

“当初神医胡忌都办不到的事,太子殿下竟然有法子。”

使臣微微一笑:“自然,如何?”

付彦垂眸,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阵古怪之意。

他看了眼身后的刘阳,从刚才开始,刘阳便一言不发,此时,才终于开口道:“这药可以换一物,太子殿下想要换什么?”

一物?

那使臣皱眉,刘阳笑道:“难道太子殿下以为,就只是一瓶药,就能达到目的了?”

那使臣被噎了一下,想起了出宫时太子的嘱咐,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刘阳失了耐心:“你们若是没想好,就想好了再来。”说完,准备转身离开,情急之下,那使臣只好大声喊道:“那就换一个人!”

换一个人?

“谁?”

刘阳和付彦吃惊地转身看向他,那使臣此刻心中万分后悔,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刘阳的激将法,果然,刘阳听说他要换人之后,神色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那使臣慌张离去。

此次和谈,以失败告终。

但当刘阳回了军营,将这事告诉顾堰后,顾堰也是一愣。

“换人?”

刘阳:“是。”

顾堰看向付彦:“我们抓了什么太子的俘虏?”

付彦:“是抓了一些,不过都是些不起眼的虾兵蟹将,太子怎会在意他们。该不会又是障眼法?”

顾堰感觉有些奇怪,看向刘阳:“你怎么想?”

刘阳沉思片刻,道:“其实我方才答应他换一物便是想看看太子的真实目的,人在情急之下,的确容易暴露最真实的想法,所以太子想换一个人应该是真的,只是这个人,那使臣又不能说。”

“那就怪了,军中有太子的什么人,亲人?女人?”

付彦一句无心之意,忽然让刘阳想到了什么,上辈子……

京中也有妇孺案,但是后来他被贬回乡,便对此事再不知情,直到后来顾家村出事……那轰动全国的妇孺案忽然就销声匿迹了。

再然后,他病死他乡之时,听闻曾经也命悬一线的太子聿忽然康复。

继承大统。

当时他以为,太子是真龙天子,身边神医云集,可再活一辈子,许多事更加明朗,刘阳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当初……顾家村那场血光之灾,真的是山贼所为吗……?

这妇孺案若真的是给太子炼药,所需要的,是婴童的血……

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我知道太子要谁了!”刘阳大喊。

顾堰:“快说,何人?”

…………

天色将黑。

甜姑从伙房走了出来,顾堰下午尚未用膳,她炖了汤膳,等着与他一同用些。

只是回屋之后却发现,顾堰的神色似有些不对劲。

甜姑一开始尚未发觉,只是将饭菜放在桌前:“过来吃饭吧。”

叫了两遍顾堰都没反应,甜姑这才走了进去。

自那日后,但凡她让他吃饭,顾堰绝不会推脱,今日……

只见他坐在床榻上,看着小宝咿咿呀呀地和自己的玩具玩耍,看得入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甜姑走近,他才倏然回过神。

“将军?”

甜姑轻声唤。

顾堰回过神,看向她,片刻后,朝她伸了手。

甜姑被他拉入了怀中。

“怎么了?瞧你心神不宁?”

顾堰垂眸,想到白日刘阳的分析,忽然问道:“当初你是在哪捡到小宝的?”

甜姑不知他为何问这个,愣了愣,但还是将当初的情形告诉了他。

“就在顾家村的后山,一条小溪边,这孩子在一个盆里,不知是从哪里漂了过来……说来,父母也真是狠心……”

顾堰继续问:“那你找到他时,小宝身上可有什么东西?”

“东西?”

甜姑奇怪地问了一句。

“没有。”

“那时候还是秋天,小宝就穿了一件单衣,若是再在外面两日,怕是就扛不住了……”

甜姑说起这事,看向小宝的眼神就更为心疼。

顾堰也了然。

“没事,睡吧。”他亲了亲甜姑的额头,又将儿子揽入怀中。

不管刘阳分析的是不是事实,他都不会让太子得逞。

绝无可能。

-

自从开始服用能律高僧的药,顾堰每晚都能梦到一些从前的事。

有时是他幼年场景,有时是他成年时光。

只是那些事情总是零零散散的,连不成体系。

所以他暂时并未告诉甜甜,只盼着自己有一日能想起全部,那时的他才是完完整整的顾堰,能够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这个事实。

闭目之前,顾堰看了一眼身侧的人。

甜甜已经睡着了,长睫微垂,面容恬静。他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她的唇角,心中有些苦涩和甜蜜。

在顾堰那些零碎的记忆中,他没有寻见过她的身影。

那是不是说明,在那之前,他与她真的只是陌生人而已?

他不敢相信,如果她当初没有只身一人来到边关,两人没有相遇,他会度过怎么孤独又可悲的一生,他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生命里从来没有遇见过她。

怀着这样的后怕和担忧,顾堰忐忑睡去,很快,那熟悉的场景便再次映入了眼中……

…………

灵台县。

今日应当是大集。

顾堰每到集市就会来城里换一些山货,有时是猎到的一些野味,有时候也是旁人寻不到的药材。

灵台县的很多掌柜都知道这个思想活络、吃苦耐劳的年轻小伙。

因为认识的人多,顾堰轻轻松松就将手中的货全都倒了出去,然后,他驾轻就熟,拐到了灵台县的西市当中。

西市是卖吃食和蔬菜的地方,这里小摊小贩极多,每一天摊位上的面孔都不一样,先到先得。

顾堰走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最后,他脚步一定,看向一处。

片刻后,他走到了一颗树下,也不上前,就这么倚着那颗大树,双手抱在胸前,定定地看着前方。

谁也不知他在看什么,只是能瞧见他时不时扬起的唇角。

漆黑又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专注。

他过于沉浸,乃至于都没发现身边快速靠近的同伴。

忽然,脖颈被一只胳膊锁住,顾堰猛地转身,“偷袭”他的人瞬间就被反将,扭住了胳膊。

“疼疼疼!!!”那是隔壁村子的牛蛋,顾堰立刻送开了人。

牛蛋揉着胳膊抱怨:“你小子,下手够狠,我看谁也别想从你身上捞便宜!”

顾堰:“抱歉。”

一旁的黑蛋笑道:“他身手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说了你还不信,活该吧!”

牛蛋啧了一声,问:“你站这儿干嘛?!”

顾堰没说话,径直低头拿脚边的篮子:“没什么,准备去吃饭。”

“吃饭?”

牛蛋看了看四周:“这也没有卖吃食的摊位啊……诶,那边好像有个小娘子在卖酱。”

顾堰忽然激动道:“吃饭!不吃酱!”

牛蛋一愣:“我没说要去买酱啊……你激动什么?”

顾堰匆匆转身离开:“你看错了。”

牛蛋和黑蛋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他们重新站在顾堰站着的地方,顺着他方才的方向这么一看——

“新鲜的肉酱!自家做的!童叟无欺!”温柔又甜蜜的声音在街对面吆喝了起来。

瞬间,两人恍然大悟。

…………

黑夜里,顾堰忽然睁开了眼。

月凉如水,周围只能听见轻微的更漏声。

顾堰侧过身,借着月色看到了枕边人。

忽然,顾堰傻嘿嘿地笑了一声。

梦里,他看到了十五岁的甜甜。

顾显城内心是一片满足和宁静,凑上去又偷偷亲了亲她的脸颊。

原来从前,他的世界也有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