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意收到了元清观的来信,是元以寄给他的。

看完了信,林随意就坐在书桌前提笔写回信。余光瞅到在屋里来回踱步的梦魇,林随意道:“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梦魇便停下脚步,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林随意:“他们给你说什么了?”

是不是批评林随意收它为徒,是不是责骂林随意教梦魇解梦荒诞,是不是勒令林随意解决梦魇。

林随意将梦魇的表情看得清楚,含着笑说:“师父身体近日好些了,元清观的香火也在慢慢恢复。确实是提到了你……”

梦魇看着他,又问:“说什么?”

林随意道:“元以想来替我解梦。”

解梦必须也要梦主的配合,故而元以才先寄来这封信。

梦魇沉默了一下,说:“那……”

林随意迎上梦魇的视线,接了话,“我请他不必来了。”

梦魇余光瞅到林随意的信,上面端正清秀的笔迹写得清清楚楚,林随意拒绝了元以解梦的好意,同样也拒绝了元以解情劫的好意。

“为什么?”梦魇看了看笔迹又抬头看看林随意。

元以身体恢复,就能解梦了,只要解开困住林随意的梦魇之梦,之后再向普罗大众澄清方莎莎和楼海的‘误会’,昔日的元意道人便又能回来了。

林随意似是没想到梦魇会问这个问题,怔愣片刻后,低下头继续书写。

口中道:“梦解了,情劫解了,你便也消失了。”

怔愣换作梦魇,梦魇又听得林随意的喃喃:“这样的生活……挺好的。”

大概就是林随意的这番话,让梦魇决定了解梦。

梦里,林随意站在门口,抬头看见的仍是从玻璃窗跃进的阳光,看见的是粉白的康乃馨上,看见花香萦绕着明亮病房。

他手里提着饭盒,饭盒里装着白萝卜汤,菜香四溢。

林随意走了几l步,尔后停下步伐。以往伴随着他的这几l步,屋内的光线黯淡,温馨的花朵会凋零,洁白的墙体会斑驳。

但此时没有,屋内仍旧明亮,花朵盛开鲜艳。

林随意顿了顿,目光落在病床上的楼唳,本该毫无血色的面容上逐渐浮现红润,然后楼唳睁开了眼。

“林随意,你来了。”楼唳说。

林随意猛地沉默,他紧紧地看着楼唳。

看见楼唳坐起身,目光朝着他手上看来,楼唳问:“今天又做了什么?”

林随意捏了捏饭盒提手,他张了张嘴,说:“白萝卜汤。”

楼唳伸手:“我想尝尝。”

林随意:“好。”

林随意给楼唳盛了汤,楼唳捧过碗,咕噜咕噜地咽下去。

一碗汤见底了,林随意心里却不由得颤抖。

喝完了——

这碗,白萝卜汤。

心里一下塞满了许多心情,林随意一一摁下,问:“是不是很难喝?”

这个时候他的厨艺并不精湛,能看见块状的白萝卜还有没削干净的皮。

楼唳说:“还行,不难喝。”

林随意笑了起来,问:“还要吗?”

楼唳:“要。”

-

仍旧是梦里。

是楼唳就读的那所小学,那天是楼唳朗读作文的日子。

林随意坐在树杈上,看见楼唳念他的作文:“我长大后,想成为一名解梦师……”

林随意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

“我想成为解梦师,是因为我遇见了一个人。起初我以为他是富一代,我贫瘠地以为,只有有钱人才能够有能力帮助别人。后来,我以为他是菩萨,因为菩萨会救人于苦难。都不是,他是解梦师。”

“梦里千奇百怪光怪陆离,梦里有着不可告人的预兆,只有解梦师能够揭开梦的秘密。他就是这样厉害的人。几l乎所有人尊敬他、喜欢他、崇拜他,我也尊敬他、喜欢他、崇拜他。不过别人的尊崇,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强劲的实力,而我的尊崇是因为……他是我的菩萨。”

楼唳朗读着,读着读着,人就八岁一点点、一点点地长大,最后长成了一十五岁的楼唳。学着林随意正经的模样,穿着一身青衫。

楼唳长大了,如愿地成为了一名解梦师。

楼唳朝着树杈处看去,林随意静静地看着他。

人间的诸多遗憾,诸多错误,都在梦里一点点添补。以往梦魇对他说,楼唳死了都是林随意的错,现在梦魇以楼唳的姿态对林随意说,不,这不是你的错。

确确实实,林随意没有错。

他有什么错?他只是想帮助楼唳,一开始想带着楼唳吃饱饭,后来想要让楼唳和正常的孩子一样读书,再后来,他想挽救楼唳的一条命。

梦魇不是真正的楼唳,但梦魇比林随意更清楚,真正的楼唳永远不可能责怪林随意。

是林随意被心魔困住。

而林随意在遗憾不断被填充的过程中终于发现了梦魇要解自己的噩梦,他问梦魇:“你不怕消失吗?”

梦魇道:“我会怕这个?”

林随意道:“可我怕。”

没人知道林随意是怎么与他自己的梦魇相爱的,世人只觉得他疯了。

梦魇也觉得林随意疯了,倒不是因为与林随意相爱。

林随意擅纸扎术,他开始扎纸人,要让只活在梦中、心中的梦魇活在人间。梦魇气急败坏,与林随意吵了无数次,它在学解梦,自然看得出林随意这个举动的含义——林随意心结难解,他不想活着,但若是他死了,梦魇也会随之消失,林随意不想让梦魇消失。

他一直致力于让人留在人间,之前的是楼唳,现在的是梦魇。

梦魇不断向林随意保证,只要林随意不扎纸人,它就不解梦了,它可以一直这样待在林随意身边。

但效果并不好。

林随意是铁了心要让梦魇留于人间,他有私心,这一生他不想了无痕迹地走,以前想着要名垂青史,但现在做不到了,便想着留梦魇在人间,也不枉他来人间走这么一遭。

梦魇不断地破坏林随意扎得纸扎人,把那些纸都撕成渣。

林随意也不生气,平淡地让梦魇别闹。就是这样的平淡,让梦魇感到一丝恐慌。

最终,林随意为梦魇扎了纸人身。

对比一十五岁的楼唳的模样扎出来的,惟妙惟肖,这就是梦魇在人间的身体。

楼唳死后,林随意想不出何为道,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顺应天道还是忤逆天道。但此时他很清楚,他现在彻底的忤逆了天道。

天道不会让死物存活于人间,林随意要成为梦魇留于人间的引路人。

他们得结婚,像阴亲那样,他们之间需要羁绊。

林随意扎了纸人后,就开始着手准备与梦魇的婚礼。

一场荒诞的笑话。

梦魇自然不同意,他不答应与林随意通过结婚的方式形成人间的羁绊,但林随意并不理会,他很用心地在准备聘礼——按照人间习俗,他娶媳妇进门是要三媒六聘的。

那些结婚前的准备,林随意一样没有落下,然后全都摆在了梦魇面前。

林随意小心翼翼地问他:“阿魇,愿意……跟我结婚吗?”

那些准备都是林随意的心意,一直拒绝的梦魇终究没忍心否决林随意的心意,他问:“你不是说,师徒不可以相爱吗?”

林随意道:“师父是个畜生。”

这句话像是一根铁刺扎进梦魇的心里,他第一次用林随意给他的身体与林随意拥抱,亲吻……以及更多。

林随意要梦魇光明正大地存在人间,他选了一个良辰吉日,要与梦魇结亲。

他给元清观众同门发了请柬,邀他们于甲辰年己巳月戊子日前来见证。

只有元以在这日来了,为挽救爱徒不再深陷迷途,元以破了纸扎术。

看着死物一般的纸扎人,林随意顷刻间被心底巨大的遗憾浇盖,他还清醒时想救楼唳,没能救成,他糊涂时想让梦魇留存人间,哪怕他精心做的纸扎人再栩栩如生,那仍旧是个死物。

最终,不堪折磨的林随意在大雪纷飞的一天里从高处坠入湖泊,砸碎了湖面的冰面。

哐哐哐哐,冰渣四溅。

他一直往湖底沉,一直沉。

好似幻觉,一片白茫茫中,梦魇从他心底现形,追逐着将要沉底的林随意。

可梦魇无法入走马灯,走马灯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