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南疆湿热难挡,白日骄阳曝晒,一到夜晚更是闷热透不过气,葳蕤的草木与湿闷的气候极易滋生蚊虫。

十二人穿着相同的服饰,彩布织成、身佩银饰,独具南疆衣着特色,他们结成一队,前后各六人护送当中的一个黑袍男子。

护送队皆是南疆本土人士,对于气候地形熟记于心,连夜赶路也不忘在皮肤上涂擦驱虫的药粉。

可这就苦了大渊的跟踪队伍,避免暴露踪迹,不得使用驱虫药粉,被丛林的毒虫咬出一个个大脓包,也得强忍着痒痛。

南疆护送队白日赶路,夜晚休憩,但今夜子时他们都没有要休息的打算。

“再走五十里路就是南疆都城,他们是打算一口气赶完。”大渊士兵道。

谢璨是十人小队的队长,参军以来,他凭着一股狠劲,接连几次运用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攻势,立下累累战功,成为此次平乱军中的黑马,从最底层的士兵爬到百夫长。

三日前,大帐下令派人跟踪襄王逃亡队伍,明辨真假,谢璨身处的左翼军接到指令后抽调人手,如邓唯所料,他身为百夫长,一心渴望立下功勋,主动请缨。

而今跟踪了三日,已有一队明确跟随的襄王乃是替身,眼下真正的襄王就在他和另一队伍中。

但天一亮护送队到达南疆都城,他们也就无法再跟踪下去。

怎么办?

有士兵虚声问出,与谢璨的心声重叠。问他?他也不知,整整三日,那个“襄王”全身掩在黑袍,帽檐宽大遮住面容,就连吃饭喝水都不曾摘下。

“等、等等……”黑袍人忽而出声。

南疆人皆停下来看他,黑袍襄王气息不稳,“本王要休息。”

“还当你是夜州的王呢?”南疆人操着一口不甚娴熟的中原话儿,浓浓的讽刺不加掩饰,“前方五十里就到都城了,晚一点留在都城外,你被大渊擒住的几率就更大一分,你确定?”

“本王要休息!不然等不到大渊军赶来,本王现在就会死在这里!”襄王撩开黑袍,露出里面破烂血污的蟒袍,腰侧一道擦伤、皮肉翻滚流脓溃烂。

那是他逃离夜州时被流箭所伤,来不及包扎处理就遇到南疆王派来的人,气也不带喘地开始逃亡之路。

他实在忍不住伤痛,才会打破三日都不言不语的沉默。

南疆人见他已是强弩之末,即便不休息也会拖慢赶路的速度,大手一挥就地整顿。

远处的一幕落在谢璨的眼中,他扯唇一笑,矜傲骄骄仿佛又回到了上京城,“这不就有办法了?”

南疆人选择一处虫蚁较少处,洒下药粉,靠石倚树而憩。许是三日来的风平浪静,加上都城近在咫尺,他们放松戒备,没有如往夜一般严防死守。

漫长的夜,只有风呼扯草木的声响,时间被拉长凝滞,仿佛没有黎明。

听闻谢璨的计策后,其中一个士兵十分不赞同,“既然探明了他是真的襄王,我们就该撤退与大军汇合。”

谢璨反唇相讥,“你要是怕了,自可回去,其余有心建功立业的兄弟可与我一齐杀了南疆贼人,生擒襄王。”

“你、你这是忤逆军令!”

“生擒襄王乃是大功,届时功过相抵,又有何惧?”谢璨睨向摇摆不定的其余士兵,“你们就甘愿当一辈子的侦察兵?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都不敢伸手抓住?”

谢璨并非唬人,他就是多次剑走偏锋、兵行险招,才短短时间爬到百夫长的位置。

最鞭策他的是珏儿不会等他太久,他也不敢让珏儿等太长,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超越谢澜。

十人队中有不少人都听过他的名声和事迹,被谢璨一顿激将法后更是心潮澎湃,有不少人都同意生擒襄王,最开始不同意的士兵也有些动摇。

“好!我们跟您一起建功立业!”

风轻树鸣,簌簌声渐大,靴子踩过草地树枝的轻微响动难以觉察。守夜的南疆护卫被两人按住,挣扎中割过脖颈,鲜血喷洒,惊动了打着瞌睡的南疆人,眼一睁便人头落地,死不瞑目。

谢璨所带的一队人,皆是擅长隐匿身形的精兵,正面迎敌不一定能赢,但暗中埋伏、待其松懈后动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

须臾,南疆护卫丧命十人,余下的两人包括领头的南疆人,带上襄王打算冲出包围。

十人对三人,其中一人还是个拖累,胜负已分。

谢璨甩了甩匕首的血渍,旋了个刀花,“劝你们束手就擒,别做无谓挣扎,白费力气。”

两个南疆人瞅着虎视眈眈的大渊士兵,低声喁喁,谢璨不打算与他们拖延时间,命人上前捉拿。

到底是瓮中捉鳖。

哪想大渊士兵欺近,“瓮中鳖”从腰挎的小袋中洒出一包粉末,紫烟弥漫,扑了众人一脸。离襄王最近的两名士兵首当其冲,吸入大量粉末,昏厥在地。

襄王三人趁乱逃出围堵。

“事已至此,不能让他们跑了!”谢璨一声高喝,率先追赶上去。

神智清醒的士兵紧随其后,徒留地上晕死过去的两人,半晌,黑血从七窍流淌,再无生息。

南疆都城外有一紫竹林,不知何故,飞禽走兽误入皆会染病而死,百兽腐尸堆积,久而久之孕育出瘴气,误入者极难生还。

南疆人仗着对地形的熟悉,逃跑的时候不忘将身后的大渊追兵引入紫竹林。待谢璨等人回过神,才知他们走错了路,襄王等人早已沿着竹林外围逃跑。

经过一场厮杀,也该到黎明破晓时分,可抬头一望,竹林茂密、遮天蔽日。而脚边,一条蛇的骸骨在野兽的头骨眼窝半隐半现。

“襄王逃了,此处诡异,我们还是找回中药晕厥的弟兄,尽快回去吧。”

一人开启了退缩的口子,其余人便跟着附和,面前的竹林是肉眼可见的诡异,况且他们的任务本就不用劳命伤神,送掉性命。

不少人已心生退意,谢璨知晓大势已去,惟有归队。

他们想走,却不一定能走得掉。

紫竹林深处的瘴气随着破晓四处弥漫,他们走到外层竹林,已被晨雾一般的瘴气包围。

喉咙与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般疼痛,就连意识都在逐渐散去。

士兵们接二连三地倒地不起,谢璨也未能幸免。

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眼,灰蒙蒙的光线下,横七竖八的竹枝如张牙舞爪的鬼影。

**

大渊营帐。

一日前,谢澜接到前线传来的跟踪襄王的线报,派出去的一小队辨明了真襄王,但小队长贸然行动,非但没有擒住襄王、反而打草惊蛇让其逃入都城。

按军规,贸然动作的小队会受军罚,以儆效尤,而领队的小队长在军棍之下,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但眼下,还不等谢澜下令惩戒,一队的小队长就已经半死不活。

谢璨平躺在简易的床榻上,他面色青灰、唇色发紫、与死人无异,只有浅薄的呼吸彰显着他微弱的生命力。

门帐掀开,进来一个伟岸的披甲长影,营帐里的伤兵见到他都纷纷讶然,回过神后皆尊敬万分道:“见过大将军!”

谢澜颔首以作回应,大步流星来到谢璨病榻前,看不出是何神色的眸子在谢璨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于一旁的军医上,“他的伤势如何?”

须发皆白的军医哀叹,“百夫长中的毒是南疆特有的尸腐瘴气,不妙的是毒已深入心、肺,只能勉力用药物吊着一口气,能不能活过来还要看他的体魄能否扛过去,老夫灭有太大的把握能保证他醒来后恢复如初。”

谢澜:“军医不必过于忧心,只要他活下来就行。”

“是,大将军XX。”

军医躬身,他是军队里德高望重的军医,被邓小将军提拎来给一个百夫长治病时还嘀嘀咕咕。

“老夫手里还有一个右腿离断的病人!”

邓唯急得火烧眉毛,连珠炮似地吐露真相,“暂时让您老的徒弟去看看吧,当师父的总不能一直不让徒弟练手吧?您老先来看看这位,他可是大将军的同胞兄弟,可不能让他死了!要是让大将军知道我是故意让谢璨去喂蚊虫,可得收拾我。”

在他看来,大将军虽然有个不争气的胞弟,胞弟作恶多端,还与大将军不对盘,但血浓于水,无论怎样他都是国公府的嫡次子,要是死在沙场上,大将军该如何给卫国公交代?

得知隐秘的军医知晓后也是如此想的,所以在医治谢璨上不可谓不上心,竭尽全力,只差没亲自下鬼门关捞人了。

可他到底下不了鬼门关,也无法从鬼差手上捞人,擦擦额头的细汗,索性讲明白。

“此外,还有一个医治方法需要大将军决策——百夫长的眼睛与喉咙被毒瘴侵害受损,好了后,恐怕也会声带受损,最关键的是毒素会从眼睛侵入脑部,一旦如此,便……大罗神仙也难救。”

“可有解决方法,阻止毒素进一步侵害?”

“有,挖、挖眼。”军医吞吞吐吐,要他亲手挖掉大将军胞弟的眼睛,想想就手颤。

谢澜毫不犹疑:“军医动手便是。”

“啊?”他以为大将军好歹会找其他方法,亦或是几经犹豫,方能下定决心。

怎想,不,是想都没想就决定了!

谢澜锐眸冷酷,黑若乌檀,斩钉截铁道:“谢璨身为队长,达成任务后没有按军令返回,而是鲁莽行事,导致七名将士无辜枉死,他本应受军规处置,非死即伤,而今能得军医妙手保住性命,失去一双招子又算得了什么!”

谢璨合该为他鲁莽的性子付出代价,为死去的七名弟兄偿命,念在谢家子孙与父亲的面上,他才愿意饶他一命。

“军医您尽管治疗,能不能捡回性命,就看他的造化。”

谢澜说完便走了,从始至终,他的目光只停留在病榻一息。

军医让徒弟下去准备烈酒、火焰、刀具。

**

天空与地面都是灰白色,分不清天地一体,还是天地倒转。谢璨孑然而立,举目远眺,千里平旷,除他以外,竟没有一个活物。

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发生了什么?

踏出一步,身体沉重僵硬得不像话,他皱眉低头,发现自己穿不的是绯红锦袍而是布满血迹的盔甲。

脑海里被白光一闪,晕厥前的最后一幕浮现——他想起来了,他想生擒襄王立功,却被骗进竹林,被毒雾迷晕。

一瓣杏花飘落左肩,与此同时,响起少女脆生生的嗓音——

“璨表哥!”

谢璨背过身,茫茫天地间,一棵云蒸霞蔚的杏花树生长在中央,杏花树下一个曼妙的少女茕茕孑立。

她还是那么爱穿红色的纱裙,她也最适合那般秾丽的颜色。

十三岁以前,谢璨只会在宴席上着绯袍,可后来他的衣橱里满是绯红,只因她喜欢。

当她身影出现的一刹,谢璨再也看不见雾气弥漫的天、霞蔚云蒸的杏花。

他朝她奔去,身体的僵滞如同冰消雪融,灵活轻盈起来。

杏花树下的小姑娘越来越近,一步之遥时,谢璨蓦然停步。

他害怕这是一场梦幻泡影,稍稍贴近一些,呼吸大一点,就吹散了。

“璨表哥帮珏儿摘一朵杏花,别在头发上好不好?”八岁的沈珏和其他小姑娘一样,爱美又活泼。

熟悉的话语勾起回忆,他记得小时候,珏儿只长到他的胸口,想去摘枝头的杏花,却怎么都够不着,只好眼巴巴地央他。

后来呢,他做了什么?

他摘下杏花,也顺带将树枝上的毛毛虫扔进花朵。

爱美的小姑娘喜滋滋地别上发髻,下一刻惊叫出声,大哭一场,而他旁观她的糗态,捧腹大笑。

现在想来,他真的很过分。

“好。”

如记忆中一样摘下那朵开得最盛的杏花的花枝,不单单一朵而是五六朵。

谢璨挑开上面的毛毛虫,才递给她。在他眼里,她比杏花更好看。

小姑娘接过花枝,他期待她对自己展颜一笑,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见到自己,她的面上全是惊恐与泪花。

谢璨盯着她抿紧的唇角,就在唇角弯出弧度的一刹,双目剧痛,视野殷红似血。

再度陷入黑暗……

**

夜州襄王勾结南疆,妄图颠覆大渊政权。京中派护国大将军谢澜前往南方镇乱,一月余平定夜州,四月攻破南疆防线,兵临城下。南疆王被迫交出叛贼襄王,并奉上投降诏书,愿俯首臣称。

十一月,大获全胜的将士们班师回朝。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立冬后鹅毛大雪一直未停歇,瑞雪兆丰年,未来可期。

农民期盼厚雪冻死害虫,来年种出丰硕的粮食;百姓期盼战事结束,家中男儿回京,全家团聚;圣上期盼大军回京,带来南疆的投降书,扩张大渊版图,成为千古一帝。

沈珏身为大将军家眷,特赦能站在城头上迎接胡国大将军的归来。

从巍峨的城墙远眺,军队如黑海排山倒海,一个个士兵化作和雪花一样大小的黑点。

浩瀚大军前,一人一马当先,沈珏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他。森冷的玄铁铠甲穿戴在身,背后是猩红好似鲜血染成的披风。

城头下的谢澜同样见到她,肃穆的面容一触即化,柔和温情。

她撑着一把二十四骨孟宗竹的油纸伞,外罩一件火红狐毛大裘,在漫天飞雪尤为鲜艳。

谢澜扬鞭,策马疾驰;沈珏转身,提领裙摆奔去。

两人在城墙下相对相望,一时无言,亦或者有太多太多想倾吐的话儿,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澜伸出长臂,沈珏扔掉油纸伞,两人紧紧拥了个满怀。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沈珏都蓄起眼泪了,被他一抱,再听他一说,不禁破涕为笑。

大雪纷飞,失了遮挡不一会儿乌云发鬓上便开满梨花。

谢澜捡起伞,撑在她的头上,“从此碎琼落京城,一人撑伞两人行。”

从此以后,他们会一起走下去,面对风霜雨雪,直到白头。

投降诏书率先被大臣送往皇宫,谢澜想先回府邸,洗去风尘,圣人念在新人小别胜新婚上,开恩特许。

沈珏与谢璨共乘一骑回府,谢澜先一步下马,再将自己的妻子从马背上抱腰下来。

两人十指相扣,拾阶而上。

府门前,有一身着素衣、眼覆白绸之人,他身形瘦削、绸布外露出的皮肤比雪还白。

这个人有点熟悉又陌生,沈珏不免多看两眼,想要询问门房时又被谢澜叫了去。

“珏儿。”

“嗯?”

“我想吃你做的云州糕点。”

“好呀,你先去沐浴热汤,我马上去做……”

那眼覆白绸之人是谢璨,他因毒伤没有随军入城,而是先一步被送到国公府。知道沈珏出门迎接大将军后,他没有入屋,在府外一直等她归来。

在南疆生死攸关之际,他迫不及待想见她。

就算他已经见不到她的模样了……

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可她,像是没有见到自己,毫不在意,如同陌路人般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