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峰既然重现世间,便能攀登,原先那些泥泞难行的山道,此时仿佛被时光这个伟大雕塑家做了某种手脚,变得坚硬而不可触动,那些溅起的泥点和碾压形成的泥窝,如同石雕一样静卧在地面,便是最细微处也清晰可见,从而显现出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踩在山道上,仿佛踩着美好的河山和人类的历史前行。

山峰既然还在,那么山顶与山崖自然也还在,只是仿佛被某种力量进行了重组,变成了全新的存在,崖石碎成了白色的粉末,细细铺着如同南海畔的沙滩。

唯独有一株杨树完好无损,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它本应生长在寒原冷峰,此时却出现在海畔的沙滩上,所以荒谬。

桑桑跪在崖畔,正不停把地上残着的灰往身旁两只瓮里装,小手捧得很仔细,细细的指间轻轻抠着地上的缝,掌缘轻轻刮弄然后并拢捧起,动作很小心。

她抿着嘴唇,没有哭泣,眼睛睁得极大,机械麻木地重复着拢灰捧灰的动作,便是明亮眼眸里的情绪也不悲伤,而是平静至极的麻木。

二师兄和陈皮皮走上山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这幅画面长久地存在于他们的心里,让他们以后在某些方面全无理由地选择支持这幅画的主角。

走到崖畔,二师兄看着身前流云,伸出手轻轻感知那两道已经快要完全散尽的气息,看了一眼裙摆垂地的小侍女,说道:“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吧。”

“这是我老师。”桑桑摇了摇头,指着新瓮说道。

“这是少爷老师。”她指着旧瓮说道。

然后她低头说道:“少爷肯定想知道我老师长什么样子,肯定想再看一眼他的老师,所以我要把他们带回去给少爷看,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风吹走了。”

南门观深处道殿内。

大唐国师李青山盯着深色桐木地板上的倒影发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是那样的苍白憔悴,因为此时他眼中只有那张猥琐可笑的脸。

他知道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那张脸了,虽然过去这些年里,他有时候也会对那张脸感到无奈甚至有些厌烦,但这时候他依然陷入了极大的悲楚之中。

这些年的厌烦是因为师兄的浪荡行事还是因为自己在他面前总像是小孩子?

李青山看着地板上的倒影苦涩一笑,世人只知昊天南门观里有自己这个国师,却极少有人知道师兄,一应风光都让自己领了去,然而当年柳白那剑是师兄帮他挡的,如今光明大神官来到长安,最终站在自己身前的还是师兄。

“师父,喝药。”

何明池把药盘高举过顶,他知道师父这时候的心情非常低落难过,但身为弟子,他必须保证师父的身体,尤其是在这等心伤时刻。

“放下吧。”李青山强敛痛意,声音微哑说道:“稍后便喝。”

何明池放下药盘,沉默退出道殿,在门槛外拾起那把黄纸伞夹入腋下,没走几步便在落下微雪的园间被观里的道士道姑们围住了。

颜瑟大师的故去或许在民间无法激起一朵浪花,因为本来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但这些南门观道人则不同,他们的脸上满是悲伤和愤怒的神情。

有道姑颤着声音问道:“那人为什么能在长安城里藏这么久?”

军部院外还飘着细雪,天空阴晦仿佛昊天在发怒,屋内的气氛压抑低沉得犹如阴晦的天,将军们的脸上毫不遮掩写着愤怒和羞愧的情绪。

“那人为什么能在长安城里藏这么久?”

沉声发问的人是大唐镇国大将军许世,在收到陛下密令后,他以世人难以想像的速度回到了长安城,然而午时进城门后紧接着便听到了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有资格有资历曾经与颜瑟大师合作的军方将领,现在整个天下便只剩下他这个帝国军方第一人,所以这个消息令他愤怒之余愈发沉痛。

许世大将军的脸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看着众人寒声说道:“就在今天清晨,我大唐帝国的柱石倒下了一根。我不管敌人是什么光明大神官,我只知道陛下给了你们几十天的时间,你们却没能把他找出来然后杀死。”

屋内的将军们低着头,有些人想要反驳这应该是天枢处的失职,然而面对着镇国大将军沉怒的脸,加上内心深处身为帝国军人强烈的荣誉感,让他们没有开口。

“不要试图推卸责任,除非你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是军人!你们脚下的土地是帝国的都城长安,所以你们有义务保证这里的安全!而不是让一个年纪足以做你们爷爷的人去冒险上阵!”

他望向怀化大将军,厉声说道:“当时为什么不主动出击?”

怀化大将军站起身来,低头羞愧说道:“陛下严令要保证长安居民安全,如果动用重甲玄骑太过惊人,而且对方实力太强,战阵冲锋不见得留得下来他。”

许世微微眯眼,忽然暴怒斥道:“西陵大神官很了不起吗?你们的胆子被吓破了,所以只能像老鼠一样躲着,像看客一样冷眼看着!我大唐军人何时如此怯懦过!当年疆场之上倒在兵矢之下的知命境修行者少了吗!”

说完这句话,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异常痛苦,直至佝身难起,花白的头发被震得轻轻飘舞,眉角皱纹显得极深。堂下诸将知道这是大将军的肺病开始发作,不由又是羞愧又是着急,急声唤医官进来诊治。

许世艰难地直起身躯,神情凛然看着诸将说道:“今晨之事我不怪你们,毕竟是南门和书院先接的手。但我很想知道,卫光明他凭什么能在长安城里隐藏这么多天,为什么帝国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仔细查下去,若是军方懈怠畏怯的问题,尽数斩之,若是天枢处或南门观的问题,报于我,我请旨斩之,替颜瑟大师陪葬!”

将军痛苦的咳嗽声和愤怒的厉喝声交织在一起,久久难歇。

桃山最接近天穹的最上层有四座壮观的道殿,在没有祭天大礼的时候,此间严禁闲杂人等靠近,便是神官也极少见,显得空旷寂清而漠然。

靠近崖畔通体黑肃的殿宇里,响起一阵痛苦的咳嗽声,裁决大神官樊笼被光明大神官破除,受伤至今,此时听着那人离世的消息,心神激荡之下便咳了出来。

天谕神殿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沉默。

相对最简朴的那座白色殿宇内更是完全的寂静,因为本应在殿内的光明大神官,已经有近十五年不曾坐在神座之上,而且他将永远不会再回来。

最高处那座洁白无垢的神殿内,响起一声幽然的叹息,然而如此轻幽一叹,声音却响彻桃山,仿佛像雷鸣一般声势惊人,然后骤然静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道威严如神的声音再次响起。

“光明的传人岂能流落尘世,当接回道门。”

遥远南方一座无名岛上,一名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沉默看着眼前沸腾的海。他在此间看海已有多日,却不知看出了怎样的玄义。

某日他心有所感,转身望向大陆,微微皱眉轻声说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而你寻到的传人究竟能继承你几分光明?究竟有多大机缘?”

“这叫酒吗?这也配叫酒吗?”

固山郡某偏僻小县,临街一处不起眼的酒铺里,响起一道极愤怒的声音。声嘶力竭、控诉不良酒家的是一位满脸通红的高大老人,他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羔羊皮袍,外面套着件黑色罩衣,材质看上去应该极为名贵,但不知是久经风霜尘土还是别的缘故,穿在老人身上总让人觉着有些陈旧。

酒铺老板是一个身材极壮实的中年男人,他盯着面前这个老人,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不屑说道:“这便是咱固山郡最出名的九江双蒸,咋嘀?有意见?”

老人恼火地把手中的酒袋提起来,唾沫星子乱飞喷道:“你当老夫没有喝过好酒?九江双蒸能像你家酒水这般淡出个鸟来?”

酒铺老板把眼睛一瞪,一巴掌便推了过去,骂道:“看你有些年纪才给你脸!你可别不要啊!我家的双蒸就这么淡!你能咋嘀!”

老人气得浑身颤抖,卷起袖子便准备上前动手,大声喝道:“鸡汤炖成白醋味道本夫子也就忍了!但酒这种事情怎么能怠慢!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片刻后。

老人被人从酒铺里打将出来,本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变得乱糟糟的,身上那件黑色罩衣被撕开了几道大口子,模样显得极为狼狈。

老人站在街上,冲着酒铺里破口大骂道:“乡人饮者,本夫子都要等着老人出来我才敢出来,你们这些腌臜货色居然连敬老尊贤的道理都不懂!”

卖假酒的铺子哪里会懂这么深奥的道理,立马又冲出来几个扛着棍棒的伙计。

老人大叫一声,抱头便窜,跑得竟似比年轻人还要快,即便跑得惶急,但他手中还是死死攥着酒袋,似乎觉得再糟贱的酒水总比没有好。

这一跑便跑出了县城,来到一座破落的道观里。

一头老黄牛正在百无聊赖吃着草,大概是觉得草没有鱼或羊肉好吃的缘故,它的精神极为委顿,时不时恼火地踢动前蹄。

看着老人狼狈跑回道观,老黄牛抬起头来哞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他。

老人气喘吁吁打开酒袋灌了两口,待喘息渐停后,忍不住摇头叹息人心不古,然后他走到破观石阶下,拾起一根木柴伸进渐熄的火堆灰中刨了两下。

两块土豆从灰里被扒了出来,骨碌骨碌滚着。

老黄牛踱了过来,专注而深情地看着老人。

老人大怒,用木柴指着那两个已经被烧焦的土豆,喝道:“让你看着火让你看着火,这都烧成灰了还能吃吗?这还能叫土豆吗!”

遥远北方,荒原深处的天弃山脉里。

被遗忘多年的魔宗山门内。

宁缺醒了过来,却有些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他茫然望向幽暗的房间四周,发现那座由白骨干尸组成的小山已经垮塌成满地碎砾,原本老僧所在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了两条铁链,铁链前端是一堆灰。

然后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身体骤然放松。

然而看着那堆灰,不知为何他心中生出一股莫名悲戚。

第一百零五章

不杀

宁缺望向自己黑黑脏脏的双手,看不出与原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握手成拳用力,也没有察觉出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样,至少手臂还是那般粗细,没有变成那些传说中身涂绿漆力大无穷的怪物。

然而他知道在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四周石墙上的斑驳剑痕里的气息已经消失无踪,房间里的天地元气也回复到正常的水平,想必最开始灌注入体内的那些气息在结束对自己身体的锤炼后已经平静下来。

他默默运转念力查看着身体里的动静,发现雪山气海依然存在,那道由气海直落雪山的宽宏通道也已经稳定下来,那道内腑间的通道下端直抵小腹某处,在雪山之前凝成一道很黯淡的光团,随着念力激荡,便有数百道类似天地元气的气息从那处释放出来,依循着大概是经脉的轨迹,散入每块骨骼每个毛孔。

当那些平静储存在小腹深处的天地元气散向四周时,宁缺觉得自己仿佛泡进了温度刚刚好的温泉,身体暖洋洋热乎乎一片,奇妙的是却不会令人精神倦乏欲困,反而刺激得精神一片兴奋,五识六感都敏锐了很多。

他望向屋顶石板上那些仿佛已经失去生命的斑驳剑痕,心意随着那些剑痕的纵横走向而动,那些温暖甚至有些炽热的气息在经脉内疾速行走起来,然后他渐渐感受到空气里有些极细微的气息碎片随着自己的呼吸进入自己的身体。

这种天地元气灌注入身体的速度非常缓慢,比最开始入魔时,小师叔剑痕里那些气息的灌注速度要慢上太多,然而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像冥想培念那般时时刻刻不忘修行小师叔的浩然气,那么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气便会一直持续不停进入自己的身体,无论这种速度多慢,随着时间流逝,自己的实力境界便会不断提升。

“这便是入魔吗?然而一直这样不停地向天地索取,没有尽头的索取,强大自身,那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才会无法索取?所以这就是被称作魔的原因?”

宁缺缓缓低头,沉默体会感悟着身体内气息的行走轨迹和方式,满是污垢的脸上充满了对未知的惘然和隐隐畏惧,身上那件沾满了血渍和灰土的棉衣,仿佛都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得生硬和畏缩起来,皱巴巴的很是难看。

房间里一片安静,忽然间他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情,瞬间惊醒,用最快的速度和最不起眼的方式从浩然气修行状态中脱离,走向房间旁边的角落。

凌乱如夏瀑的黑发散在莫山山的棉裙上,一场艰险的大战过后,白色棉裙上早已染满了灰尘和吐出来的血,但不知为何,在幽暗的房间里依然透着股干净的味道。

宁缺蹲在少女身畔,感受着她身上流露出来的干净气息,看着她的黑发与白裙,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些脏,不敢伸手去触碰她的身体。

这种怪异的情绪很快便被他抛去,他轻轻把少女符师扶正坐好,从怀里取出伤药细心喂她服下,然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助她散化药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莫山山终于醒了过来,因为失血而愈发白皙的脸上,长睫毛微微颤动,眼睛睁开流露出紧张甚至有些畏怯的神情。

先前她昏过去的时候,房间里的战斗还在继续,她不知道究竟是谁胜了,甚至以为宁缺和自己也已经落到了老僧的手中,像叶红鱼那般成为对方的食物。

直到看到那名老僧已经化成灰,莫山山才稍微放下心来,喘息着握紧宁缺的手,身体微微颤抖,似乎还是无法忘掉脑海中先前所经历的那幕幕画面。

宁缺的手被她捉得很紧,甚至有些隐隐生痛,他没有表示什么反对,只是沉默把她搂着,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表示安慰。

忽然间,他眉头微蹙,把手从莫山山的手里抽了出来。莫山山抬头望向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不安。

宁缺把她扶到墙壁旁坐好,从地上拣回自己的朴刀,沉默向对面走去。

不知何时,道痴也已经从昏迷中醒来,正靠着墙壁漠然看着这边。

那张纯而娇媚的美丽面容因为重伤失血的缘故,显得有些凄楚可怜,只不过宁缺知道对方是怎样强大可怕的一个女人,哪里会被这些外在软化心肠。

看着拿着朴刀一步步向自己逼来的宁缺,叶红鱼冷漠的眼眸里泛起自嘲和轻蔑的神情,无力垂在大腿畔的右手艰难屈起,食中二指并拢捏了个剑诀。

然而就在念力甫出道术未发时,一口乌黑粘稠的血水从她唇中喷出,落在早已经染了无数血水的裙上,替那些狰狞的各种红色又添了一道色彩。

叶红鱼看着裙上淌落的鲜血,神情极复杂地笑了笑,然后放弃了怒力,疲惫地靠到墙壁上,无论动作还是神情都是那般地虚弱。

三人之中她受的伤最重,先是识海直接被震碎,然后接连被莲生大师施了两次饕餮魔功,最后又强行堕境换来惊艳一击,此时早已不复雪峰间的强大傲然风采。

但她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宁缺,眼眸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愤怒,没有乞怜,没有绝望,没有悲伤,甚至连开始的轻蔑和自嘲都尽数化为虚有,只是平静。

宁缺扶刀站在她身前,沉默而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在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什么不可趁人之危的词汇,为了让自己和桑桑能够生存及生存得更好些,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所以他认为当敌人陷入危机时而不出手,肯定会遭受天谴。

这个靠着墙壁,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死去的少女,不是普通的少女,是昊天道门年轻一代最强大的道痴,而且是他的敌人。他怎能忘记在魔宗山门之外,自己用元十三箭加上老师留给自己的神符都不能战胜对方,反而被对方打得像条狗一样的画面。如果这时候不杀死叶红鱼,待她恢复境界实力之后,难道会不杀他?

很奇怪的是,宁缺没有拿起朴刀直接把她的胸脯捅一个对穿,而是沉默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他看着她肩上手臂上那两处凄婉恐怖的大伤口,想着那里缺失的血肉都已经被老僧吞入腹中,然后这时变成那堆灰里的一部分。

细长朴刀锋利的尖端刺入像蛛网般裂开的石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