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应该是没有魔法的,二十年来她一直这么认为,所以当连城伸手从他面前斑斓的绢布上摘下那朵开得袅袅的百合,试图让她相信他会魔法时,她断然拒绝了.

此时天空湛蓝清澈,没有一丝云彩,八月的阳光直射下来,她的眼睛迷朦成浅浅的金色,她看到他的额角光滑如玉,他拿着紫毫笔的手修长曼妙.画绢上是大片洁白的灼灼其华的百合,在他身后蔓延成一片婉转的丽色.

她怀疑自己患了臆症,试探着问他,你用的是什么魔术?

不,不是魔术.他清俊的脸浮现几抹固执的容色,是魔法.

青年公子微微上扬的唇角在刹那间取悦了她,她提起裙子,放弃与他争辩,明天能再见到你吗?

他紧皱的眉心顿时舒展,微微俯视的眼褪成天空如洗的颜色,温和地单纯地对她笑,今日是天佑三十一年八月十九,若你愿意,以后我每天都会出现在你面前.

声音宏亮得让人生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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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丫鬟们已然入睡,她蹑手蹑足出了院子,木屐在院子门前的青石地上发出突兀而尖利的声响.隔壁有一户人家的狗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开始狂吠.而后越来越多的吠声响起,此起彼伏,听在漫无边际的暗长的夜,几分凄凉几分惊怖.

她不怕,因为连城在身边.

第一次在这个小村庄的树林中偶遇之后,她矜持地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见他的神色,可是他依旧每天陪伴在她身边.

他说,阿云,让我陪着你。

而后总是在她像幽魂一样飘荡在乡村小径的时候出现.

连城骨骼颀长,呼吸清爽,看向她时,清俊的面容上总是浮现浅浅的笑意,宠溺中又带着几分忧伤。

她每每仰头问他,为何伤心?

他不语,揉揉她作少女装扮的发鬟,无声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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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这个村子里人烟最多的地方发现了一家竹艺店,店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叟,一双巧手制出各样竹制家具,竹凳竹椅,给他一根整竹子,就能挖出一个玲珑精致的香盒,或是一方古朴典雅的砚台。

想起记忆最深处的那人最喜欢这些朴而不俗的物事,她微笑着挑了两方砚台,一方青竹,一方紫竹,一时不能取舍到底要哪个好。

当下决定问问将会拥有她所买砚台的人。

走出铺门,从小衣中掏出一个小巧特制的银哨,吹了三声,不多时,一只乳白信鸽落在她的手掌。

她走进店内,问老叟借了纸笔。

粗纸上,簪花小楷写就的语句赫赫在目。

夫君,有青竹紫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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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房中的八步床上,夜风从窗外疾驰进来,她张开手指,感觉风穿过指尖,自由而凛冽,融入空气中的呼吸声,汇集成残忍的泪意.

她开始缓慢地揉自己的肚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腹痛.那像要把整个身体撕裂开来的痛.在无数个黑暗的夜,她以为自己就要死掉.

连城的手抚上她的小腹,修长的拿画笔的手,有力却轻柔.

她发出猫一样痛苦的****,在他的手越来越往下时.

眼前干净清爽的男子,她看到他眼里的****显而易见,他用与脸上表情截然不同的清爽声音喃喃低语,阿云,我的阿云……

晕眩和清醒,欢娱和痛楚,她的身体在一瞬间妖娆盛开,又无比剧烈的收缩.

一种惨痛的方式,她掐住他的手,用甜蜜的****,对抗黑夜漫长的剧痛.

……

连城起身出去后不久,她低声唤进丫鬟,芹儿,熬药来。

丫鬟领命而去,连城疲倦的面容出现在窗口,嗓音因为刚刚结束的****而沙哑,阿云,为什么?

她垂首低语,梦呓一般,我不能有孩子,我已经对不起我夫君,绝对不能再有孩子……会有报应……

回答她的,是他长长久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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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总是在她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作画,那是树林中一块荒芜的小空地,可他在那里画各种盛开的花.连城说,美是一种希望,可以播种,可以培植,可以蔚然成林,可以直到地老天荒.

他会像魔法师一样把画布上的花摘下来送给她,各式各样的花,他说,阿云,每一朵都是你在我心里的样子,浅笑的阿云,蹙眉的阿云,美丽的唯一的阿云.

美丽的唯一的阿云……她欲潸然泪下.

曾几何时,她多么渴望成为另一个男子心里的唯一。到头来,却是盛开的一场烟花,余下的只有灰烬.

眼前的连城让她欢笑,她不再去追究他到底会魔术还是魔法.

女子一旦爱了大抵都是如此.不尽恋着此时的他,就连他过去种种也一并想知道.

她破例没有.

连城于她,若说是魔法,也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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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之后的黄昏,连城陪着她在林间小道上漫步。

她蓦然想起一事,忽的停步,从衣中取出银哨,吹了半天,天空中却没有任何动静

连城静默片刻,语气淡漠,阿云,你是在等信鸽带来回信吗?

嗯。

不必等了,我已命人将信鸽射了下来。

他从袖中取出来一个粗纸叠成的方胜。

她一脸惊痛,状若癫狂,为什么?为什么?这是我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连城伸手抱住她,平静的嗓音中溢满心疼,他已经不要你了,阿云乖,忘记他好不好?让我陪着你。

她挣脱出他的怀抱,尖叫着跑远,你走,你走,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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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上仅有的一处大院正门口,手持火把的庄头带着一群庄客,拦住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

公子请回吧,我家主人不愿见你。

连城目露哀伤,神情却带着壮士断腕的果决,我必须见到她。

庄头眼中的鄙夷一闪而过,这位公子,我瞧你衣着光鲜,必定也是殷实人家的少爷,何必做出如此失礼之事?须知,我家主人已为人妇。

连城表情倦怠,似忍无可忍,他从随身荷包中掏出一张手实,递给庄头,你看仔细,你家主人,正是我娶进家门已有三年的嫡妻。

……

她从窗外瞥见他脸上的凌厉,她抓住丫鬟的衣角,惊惶问她,芹儿,怎么办,他来了,他不肯放过我,他要拆散我和夫君……

丫鬟讷讷不能言语,姑娘,你别这样,姑爷一片真心对你,三年了,你醒来好吗?

醒来?她一脸茫然,为何要醒来?我不是醒着的吗?你说谁是姑爷?连城吗?不,我的夫君是……

******

请我进来喝一杯茶,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连城站在门口,这样对她说.

她被他眸子中难以言说的哀伤震慑,不由自主地点头。

半个时辰后,她弄懂了他的故事大意.

在他的故事里,她是他的嫡妻,是长安城的官家千金。

她嫁给他之前,曾有一位心上人,与她两情缱绻。

后来,她的心上人却因为种种原因另娶了他人。一次偶遇,因妒生恨的她一时错手,将那女子从楼梯口推下,女子小产了。

她的家人惊慌失措,连忙将她遣嫁。然而善良的她从此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那女子的小产让她深深歉疚,兼之对故人难以忘情,她得了臆病,开始幻想自己就是那个女子,幻想自己的夫君就是那个心上人,是以成亲三年来,她一直躲在自己陪嫁的庄子上。

而对她一见倾心的连城,在第三个年头,追来了这里,用尽各种办法陪着她,逗她开颜。

……

她的神魂飞回了三年前。

他捧着她的脸,眼神忧伤,阿云,我会永远记得你黑夜中花朵般的脸.清冷的笑容.

她惊恐地伸手拉他,不要抛下我.

他迅速地离去,留给她一个苍白却依旧温情的笑,阿云,原谅我,为了你,我只能离开.

她追出绣楼外,这个宅院的径道迷迷转转,她寻找了十六年,依然找不到出口,颗颗耸立的大树将天空割裂成一张张破碎的脸,府中那么多的人头攒动,究竟哪个是你,你在哪里?

她望向支离破碎的天空呼喊,连城说的不是真的——

眼前蓦地浮现一个美丽少妇泪眼婆娑地向她哭求,阿云,若你真心爱夫君,若你对上上下下有一丝怜悯,打掉孩子,离开吧。

她看到那个少妇伸手推向她,她看到自己的身体烟花一般地****.暗红的血大片大片从她身体里汩汩冒出,迅速凝成冷冷的光.

她看到自己安静地坐在地上,跟随身上所有的血液,一起哀哀唱起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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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三十一年年底,上官云臆病痊愈,随同夫婿连城(萧义的表字)回到了荆南萧家大宅

天佑三十四年,上官云掌萧家中馈

天佑三十五年,上官云生长女萧引璋

天佑四十二年,上官云生幼女十娘

嘉元四年,上官云始卧病于床

嘉元七年冬季,上官云病逝

嘉元八年正月,十娘启程前往长安外祖家,兜兜转转,延续了上官云血脉的十娘又回到了上官府,住进了同一座绣楼中。

在这座谲影瞳瞳幽深诡异的府邸,在一件件尘封的往事、一个个讳莫如深的秘密中,她的人生是重复其母的悲剧,抑或,会有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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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是补的第一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