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风和畅,徐徐穿过南殿。

阳光落在身上,暖意融融,守在廊下的侍人变得昏昏欲睡。

一阵脚步声传来,侍人竭力振作起精神,暗中掐了一下大腿,困意瞬间消失无踪。

林珩来至南殿,在殿前遇见缪良。后者行色匆匆,身上还套着外出的斗篷。

数名侍人跟随在缪良身后,两两合力抬着木箱。箱体暗红,铜锁雕刻兽纹,带有显著的越国特色。

“见过君上。”缪良率先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侍人们放下木箱,全部俯身在地。十多人动作整齐,弯腰的弧度都无太大区别,简直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印。

“缪内史方才出宫?”林珩唤起众人,提步登上台阶,不经意问道。

“回君上,越侯祝国太夫人寿,寿礼昨日至。仆奉命前往驿坊。”缪良二言两语解释清楚,迈步跟上林珩。

“大母寿在夏末。”行至回廊,林珩脚步微顿,袖摆轻轻振动,悬在腰间的玉玦浮现微光。

“越侯寿礼岁岁不断,今年尤其早。”缪良看似阐述实情,时则话中大有文章。

“尤其早?”林珩仔细咀嚼,顿时心中了然。

难怪楚煜要尽速定下婚盟。

越侯先遇刺杀又中奇毒,早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可能倒下。

以越国目前的状况,一旦越侯撒手人寰,唯一的嫡子不在国内,十有八-九要出大乱。

距殿门尚有数步,耳畔就能捕捉到丝竹管乐之声。

不同于晋乐的豪迈,也迥异于蔡国的靡靡之音,曲调欢快,旋律独特,堪称匠心独运。

“君上,容仆暂退。”缪良在殿门外叠手,向林珩告罪一声,先去安放寿礼。

林珩独自进入大殿,跨过殿门的一瞬间,香风迎面袭来,乐音萦绕四周。

挺拔修长的身影立在正前方,红衣似火,乌发如瀑。手持一支篪,长至四寸,通体墨绿,上有六孔,两端雕刻卧虎纹。

国君出现在殿门前,殿内乐人立即停止吹奏,匍匐在地头不敢抬。

楚煜侧身看向林珩,展颜一笑,仍将篪递至唇边,吹奏出陌生的曲调。

一个个音符串联在一起,在空气中欢快跳跃,好似溪水潺潺,泉声叮咚。

曲调忽而高亢,歌颂春日万物萌发。

翠绿的嫩芽冒出黑土,五颜六色的花苞点缀在草丛中,绽放姹紫嫣红。

繁华似锦,花香萦绕在空气里,沉醉万物,使人心旷神怡。

曲子极短,刹那接近尾声。

红衣公子长身鹤立,收敛起森冷阴翳,唯余雅致和煦。玉质金相,姿容绝世,靡如盛放的牡丹,国色天香。

“君侯。”楚煜双手持篪,含笑同林珩见礼。

林珩挑了下眉,回礼后说道:“未知公子擅长管乐,此曲甚是悦耳,是出自越宫?”

“并非宫曲,实出自民间。越人好歌舞吹奏,每逢上巳节,或以篪笛,或以哨音,或是击节而歌,曲调大同小异,氏族国人无别。”

上巳节。

二个字入耳,旧日的经历再度闯入脑海。数年时间过去,记忆中的画面依旧清晰。

回想耳边的禾草,林珩眯了眯眼,笑意略浅,忽又变得灿烂。

留意到细微的变化,楚煜神情微顿,眼底浮现疑惑,心中不乏警惕。

有婚盟为纽带,五年时间内,两人必要守望互助。

然而盟约能维持一时,未必能维系一世。

晋、越同为大国,林珩野心勃勃,楚煜也是不遑多让。两人才智不相上下,能力旗鼓相当,大势所趋,迟早会变为对手。

不过有楚、齐等国在侧,且有上京虎视眈眈,晋越之盟仍将牢固,短期不会被打破。

“越风确不同于晋。”道出这句话,林珩不再提及乐曲,越过楚煜看向上首,迈出两步站定,向坐在屏风前的国太夫人见礼。

“大母。”

“君侯不必多礼。”

国太夫人身着宫裙,长发挽在脑后。一枚金簪穿过发髻,簪首是金铸的卧虎。虎目闪烁红光,镶嵌的宝石浸染血色,堪称稀世之宝。

她起身离开屏风,命侍婢重置席位。

侍人动作迅速,二张木桌很快摆好。婢女鱼贯送上热汤、糕点,以及装在小罐中的酱,有甜有咸,都出自南殿厨的手艺。

一切准备妥当,不过眨眼时间。

侍人躬身退出殿外,婢女慢行一步,带走了托盘和食盒。

二人重新入席,国太夫人拍了拍手,乐人起身再拜,旋即席地而坐,演奏出一曲轻快的乐音。

“方才来时,我遇见缪内史。”林珩端起茶盏,隔着氤氲的热气看向楚煜,微笑说道,“越君祝大母寿,数年如一日。拳拳心意,少有出其右者,寡人自叹弗如。”

“煜在国内时,父君常念姑大母。”楚煜浅笑言道。

国太夫人环顾两人,心中若有所思,口中却无一言。

她端起杯盏饮下一口,又吃下半块蜜饼,随后放下银筷,开口询问林珩:“我听人禀报,齐公子弦入晋,欲同晋为盟?”

“确有此事。”林珩点点头,没有丝毫隐瞒之意,“公子弦名为使,实则仓惶出逃。口称求娶晋室女,不过是寻求庇护罢了。”

他对公子弦观感不佳。

锦绣在外,败絮于内。

空有满腹算计,人却不知深浅。身为嫡子又有实封,却连封地赋税都落于他人之手,能力可见一斑。

“竟是如此。”国太夫人不免皱眉。

想起宫门前的一幕,楚煜微垂下眼帘,杯盏递至唇边,遮去嘴角的一丝讽意。

沉思片刻,国太夫人挥退乐人,令关闭殿门。其后问道:“君侯如何想,留他还是不留?”

“不留。”没有片刻犹豫,林珩的回答直截了当。

“逐走恐是不妥。”国太夫人出言提醒。

“大母,我不会莽撞行事。”林珩莞尔一笑,告知国太夫人不必担忧,但对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我今日见公子弦,知其谋算,断不能留他在晋。”

“他有何谋算?”国太夫人询问道。

楚煜也被林珩所言吸引,放下杯盏看了过来。

“公子弦持国书求娶晋室女,口称赠两城以结婚盟。然国书内容含糊其辞,没有国印,仅有一枚齐侯私印,不仅失礼,背后更大有问题。其所言两城,一为长平,一为历。”话说到这里,林珩转头看向楚煜,询问道,“公子或许知道?”

“长平城近齐都,我知不多。历城实乃四战之地,齐楚屡次交锋,现为楚公子项所踞。”楚煜想了想,道出他知晓的实情。

“不错。”林珩语调平缓,慢条斯理,听不出半点怒气。熟悉他的人却能听出字里行间隐藏的杀机,“国书闪烁其词,无国印,实则毫无诚意。历城非他掌控,长平城的赋税也不在他手,不过是空有承诺,意图诬言以蔽,拖晋入泥潭,行借刀杀人之策。”

两座城池相赠,乍一听诱人无比。

假若林珩被贪婪蒙蔽双眼,晋国注定被拖入浑水,陷入无底的泥潭。公子弦则能渔翁得利,甚至能左右逢源,叛齐或是叛晋皆有路可走。

甚者,他还可以投楚。

从他之前的谋划来看,非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真正送出两城,投楚自然是下下之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长平城近齐都,晋军不能入,赋税掌于公子弼,赠城不过妄言。历城被楚踞,齐人定想夺回,晋贸然插手必遭两国夹击,分明是得不偿失。”

林珩分析之后,认为此计处处漏洞,却也极为毒辣。

遇到贪婪之人,纵然窥破隐患,也难免会怀抱侥幸落入泥潭。

听完他的话,国太夫人紧锁眉心,对公子弦心生厌恶。但她依旧冷静,沉吟片刻道:“君侯不急着送走他,想是另有打算?”

“瞒不过大母。”林珩推开杯盏,取出两张写满字的绢,分别递给国太夫人和楚煜,口中道,“恶客上门不宜久留,然也非毫无用处。其千里迢迢来晋,无非是惧怕投奔邻国,日后拿不回封地。既如此,无妨反其道而行,让他别无选择,只能投向恶邻。”

绢是苍金送来的秘信,一张写满楚文,一张则是魏国文字。

看过绢上内容,国太夫人面现沉色,楚煜眸光微闪,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后,越国公子合拢绢布,抬眸看向林珩,道出心中猜测:“君上欲送他入楚?”

“入楚不假,但不是送,而是要楚人来抢。”林珩手指擦过桌边,轻轻敲击桌面,意味深长道,“在上京时,你我都知公子项,其性情刚毅勇猛无双,但也有楚室的弊病,事好多疑。送公子弦入楚,他定会心生猜疑。引他途中来抢,一切迎刃而解。”

“此事需煜相助?”楚煜虽是询问,语气却很笃定。

“正是。”林珩坦然以告,没有故作掩饰,“事成之后,楚同齐定有纠葛,楚人攻齐便无暇击越,于公子大有裨益。”

“君侯所谋不仅于此。”楚煜没有接林珩所言,反而话锋一转,提起桌上的秘信,“城内传魏人窃晋弩,此上明言楚一无所知,猜测魏有异心。”

话说到中途,楚煜微微倾身,单手撑着下巴,姿态闲适慵懒,言辞间却充满刀光剑影,隐藏腥风血雨。

“楚人擅冶铁,得晋弩则如虎添翼。君侯为保晋,必要设法裂楚魏之盟。此言对否?”

“不假。”从最开始,林珩就认为事情瞒不过楚煜,索性直接承认。

“此事难,却也不难。”楚煜凝视林珩,笑意愈盛,一瞬间艳色炽烈,“循齐吴前例,越派人使魏,大张旗鼓宣扬结盟之意,楚国定然生疑。再结合此事,”楚煜晃了晃写满字的绢,“盟约不破,魏也会留有余地,轻易不会将晋弩交给楚。”

以楚的霸道,绝对不容挑衅,一怒之下极可能出兵伐魏。

届时,齐、楚、魏等国乱成一锅粥,楚煜不被外事所扰,能够专心肃清国内,林珩也能从容会盟,待上京旨意下达,出兵助田齐夺回蜀地。

“公子洞若观火。既知寡人所谋,未知意下如何?”林珩直言自己的利用,利益也摆上明面。

“事有利,然利不足。”楚煜坐正身体,收起脸上的笑容。

“无妨直言。”林珩眸光微凝。

“婚盟提前,铸鼎以铭。越晋通商,择一商路,两国不设关卡。婚盟之后再定讨二之盟,邀西南诸国共誓,违盟者共讨。”

楚煜一口气说完,压在林珩能容忍的边界,力图争取更大的利益。

林珩陷入沉思,半晌后抬起头,沉声道:“商路再议,余者可。”

他的态度不容置疑,楚煜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坚持。

两人达成一致,同时起身行至大殿中央,二击掌以立盟誓。

目睹两人交锋,看着同楚煜并立的林珩,国太夫人忽然想起晋烈公。

俊雅洒落,行止霸道,遇事寸步不让。

简直如出一辙。

殿外春光明媚,一缕清风绕过廊下,缓慢流入殿内,掀动垂落的纱幔。

国太夫人陷入回忆,良久凝视窗外,叹息声融入风中,低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