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很不好。

他喝下了忠勤郡王亲手递来的毒酒,虽被仪鸾卫紧急救下,已无性命之危,但腹中仍如火烧油煎,痛苦不已。

……老七!

朕可待你不薄!

所有随驾太医,和仪鸾卫中精于医术、毒术者,皆聚在“九州山清”内殿,随时听候陛下旨意。

而皇帝在等终夏回来。

“平昌侯!”夏太监只来得及叫出一声。

“快进来!”只说了这三个字,皇帝又呕出一口黑血。

仪鸾卫千户韩毅忙再给皇帝搭脉。

终夏浑身血污,佩刀而入,复命:“臣已将行宫附近忠勤同党尽数捉拿。”

“好……好!”皇帝强打精神,还想坐起来,被仪鸾卫众人拦住。

他便只向终夏伸出手,叹道:“朕,全靠爱卿了。”

终夏:“请陛下吩咐。”

皇帝令夏守忠将他方才写好的圣旨拿来,又抖着手向腰间拿出私印:“朕将京营和京中所有兵力交由爱卿,爱卿速回宫中,将甄太妃与其余忠勤同党和甄氏族人关入天牢!京中戒严,行宫戒严,行宫方圆十里戒严,不许进,不许出!如有趁机作乱者……”

他咳嗽起来,喷出血沫。

终夏静静等着。

皇帝缓过来这口气,把私印亲手放到了终夏手中:“如有……胆敢趁机作乱者,不论何人,杀无赦!”

终夏:“是。”

*

直到忠勤郡王谋反后第四日,姜宁才再次见到了林如海和黛玉、妙玉。

林如海的仪容勉强还算雅观,黛玉和妙玉应比他得到了更妥善的照顾。

好歹全家人都全须全尾活着,没丢命,也没丢胳膊少腿的,姜宁知足了。

第八日,行宫附近的戒严才略松了些,具体在:

林如海又被召回了行宫,而行宫也赏下了几l桌菜,说是嘉奖忠臣。

姜宁……把每道菜都尝了下,味道都挺不错的。

第十四日,离新年还有十天,御驾回京,行宫附近戒严解除。

林如海要随御驾同回,姜宁泡够了温泉,也一起回去。

岁雪担心得整整半个月没吃好饭,人瘦了一大圈:“不知岁宁楼怎么样了,还有育幼堂……”

姜宁早让她放心:“在京里主持大局的是终夏。”

只要谢记没人昏头到和禁军对着干,就不会有事。

可岁雪不是姜宁。

她见到的平昌侯,和姐姐认识的平昌侯,并不是同一个人。

她敢开姐姐和平昌侯的玩笑,——哪怕当着平昌侯也敢,却不会傻到认为,平昌侯因姐姐对她和善,是真的对她有多少喜欢。

如果有一日,她挡了平昌侯的路……

平昌侯可能会直接处理掉她,再在姐姐面前装作无事吧?

姜宁当然也不会觉得同为她的亲友,终夏和岁雪就该如何亲密。

所以岁雪不信终夏,她认为很正常。

……她们不打起来就行了!

京中恍如无事发生,只是平静得有些太过刻意。

一点都不像新年将至。

几l日之内,忠勤郡王“病逝”,甄贵太妃也“病逝”了,京中略少了几l乎人家,但没什么太大变动。

忠勤郡王的谋反似乎只是他临时起意,想到就做了。

……有些像孩童的游戏。

但终夏不这么认为。

“他只差一点就成功弑君了。”

如果没有“接魂丸”。

她在皇帝面前请罪。

是她改进了接魂丸,让皇帝多吊了六个时辰命,撑到解毒完成,但新的接魂丸会让人折寿。

再加上毒药在皇帝体内的破坏,他活不了太久了。

最多还有十年。

但皇帝“宽恕”了她,说她“何罪之有”,赞她是他的恩人,还要加封她为国公。

若换个人,只怕早对皇帝死心塌地,要“誓死效忠”于皇室了。

“若皇帝毒发身亡,甄贵太妃手中有先皇矫诏,令‘兄终弟及’。”

姜宁:“群臣会信?”

终夏:“从古至今那么多‘异象’,还有‘禅位’,难道人人都信?何况,大皇子的确不堪为帝,先皇在时便多有不喜,也非绝密。”

姜宁:“那,谁会支持?”

终夏:“只要好处足够……‘四王八公’,本便是甄家亲朋。”

姜宁:“宁国公府倒得不冤,也叫他们警惕了。”

她还以为皇帝的手段已经足够柔和。

抄了宁国公府后,皇帝甚至还给贾元春加封了贵妃。

终夏嘲笑:“似贾珍诱·奸儿媳这等事,在这些人家可不罕见,无非是无人似王宜人一样告夫罢了。”

“四王八公”同为开国勋贵,便是一体,倒了一家,别家自然心惊。

但忠勤郡王已死,皇帝仅剩的兄弟忠顺亲王直到新年还不能出府,平昌侯加封“安国公”,另加“忠勇大将军”,总辖禁军、京营和兵部五城兵马司,又有仪鸾卫前往各省节度使和几l处边军肃查叛党余孽,任谁心里有再多谋算,也只能暂时蛰伏。

对安国公掌权心有不满之人,亦不敢在这等时候质疑皇帝的决定。

——陛下金口说安国公是救命恩人,是国朝“极忠极勇”之臣,在陛下遇刺体弱之时反对安国公,难道他们也想造反吗?

神康十一年的除夕,大明宫照旧开宴,赐宴文武,皇帝却只露面了两刻钟,便由安国公护送出殿。

余下一个多时辰,都是大皇子高如启,在内相夏守忠的侍奉下,代替皇帝,与众臣同享新年欢乐。

群臣便知,这是陛下已有了立嗣之意。

皇长子既嫡且长,立为太子名正言顺。可才出孝时,陛下分明还想再历练皇长子几l年,且自忠勤郡王“病逝”,陛下回京后还再未开朝,一切皇令只单独召见重臣从宫中发令,今日露面虽望之气色尚可,却匆匆离去,只令皇长子飨宴群臣……

太医院从上到下守口如瓶,也无人敢大胆打听,更无人敢私交仪鸾卫。

皇帝的身体状况,成了蒙在神康十二年新年祥和上的阴影。

终夏对姜宁密语:“我会尽力救治皇帝,让他活得久些。”

二皇子亦不堪大用。

赵妃的三皇子,周贵嫔的四皇子,还有陆贵嫔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总该有一个可堪为帝的。

姜宁沉思半晌,问:“我以为,你会更想看到天下乱起来。”

终夏:“我的确想。”

这对女子处处不平,充满不公的世间,有何延续的必要。

她眼中浮现出挣扎:“可百姓又何辜。”

若叫蠢材登位,世间大乱,战火一起,最苦的必然还是女子。

姜宁:“你觉得,大皇子能学‘好’吗?”

起码像他父亲一样,做个守成之主?

听林如海说起,除夕宫宴,大皇子代替皇帝飨宴群臣,面上并无得意之色,反而时不时就向紫宸殿方向担忧看去。

林如海说,这份担忧挂怀,应不是作伪。

大皇子这些举动让群臣心中惊疑更甚,可称一句“蠢”,可若换个角度想,他心安理得在太极殿面对群臣,叫皇帝得知,难道不会生疑?竟是聪明得很了。

若大皇子是真情流露,那起码说明,他对皇帝的孺慕之情为真。

……并非毫无优点。

在皇室有这样的父子之情,也算难得了。

终夏:“皇帝,虽过于轻信,对妻妾子□□容太过,有时优柔寡断,厚待外戚,处事不公,但的确知人善用,心系百姓。皇长子却唯有‘孝顺’一个好处罢了。”

对比皇室祖孙四代,姜宁发出了来自后世的感叹:“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

京中的天直到神康十二年四月才放晴。

新科进士于太极殿传胪,皇帝全程在场,亲自嘉奖了三鼎甲。他气色红润,声音沉着,行动未见虚弱,令满朝文武心安不已。

两日后,时隔四个多月,皇帝终于在太极殿再开大朝,令立皇长子为太子。

同日,定国公终夏上表请辞“忠勇大将军”之职。

帝准奏,令加赐定国公田庄四处,仍命其为禁军统领。

随着太子册立大典结束,忠勤郡王“病逝”的阴影终于散去了。

……

“敕造定国府。”

绯玉站在新换上去的牌匾下细细欣赏。

这几l个字没有娘写的好看呀。

姐姐的“西洋书斋”四个大字,那才叫有气势也有气韵!上面还有洋文,娘亲手写的洋文也好看!

“行了,别看了,快进。”姜宁推绯玉。

这两年,黛玉没长个,可绯玉又长高了两寸,现在绯玉和终夏差不多高,得有一七七,一七八了……

虽然比她高这么多的女人多了去了,可女儿比她高和朋友比她高……是不一样的!

做娘的面子何在!

算了。

她做娘的面子早就在两年前输给绯玉时没了。

所以,她和女儿撒娇,让女儿准她今晚多喝一壶……也很合理吧?

绯玉:“……娘喝吧,喝吧。”

“你说的‘南海诸国有异’,我已向陛下回禀。”终夏道。

“那陛下怎么说?”绯玉忙问。

“陛下已令南安军加强戒备,谨慎提防。”

“没说要召见谢舅舅和我细问?”

“没有。”

绯玉:“哦……”

终夏:“南海诸国对大齐称臣,年年进贡,一向安稳,去年供品分毫不少,未见不妥,陛下谨慎,并不轻动。”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太·祖废丞相,将丞相之权下放六部,一应政事皆由皇帝亲自决定。

但太·祖有太宗辅政,太宗亦先有义忠亲王,后有今上,今上的太子却还不堪用。

皇帝的身体已不足以应对朝政,正想新建一处辅政衙门,又怕违背祖宗遗命,连月为此事烦恼,没有多余精神对一向安分的南海再开战事,且也怕南安侯拥兵自重,再生反心。

绯玉想想也算了:“总归已经上达天听,便是南安军应对不及,也非我和谢舅舅之过了。”

终夏:“慎言。”

此话可有不忠之意。

绯玉满面盈笑,望着终夏:“在终姨家里,又没别人,怕什么。”

终夏轻声一笑:“你倒有胆。”

绯玉起身,坐到终夏身旁,亲昵地搂住她的小臂,低声笑问:“难道……终姨以为,得知娘在寒冬腊月,冰天雪地里被无故罚跪一日,险些残疾后,我还会对这大齐有什么忠心吗?”

在相隔不到一尺的距离中,她深深看着终夏的眼睛。

终夏却只回她一句:“你当如此。”

*

绯玉这次回来,暂时不准备远走了。

姜宁:“那么确定南海一定会生乱?”

谢寒甚至为此事没回京里。

虽然他再有两个两年不回来,京中谢记的生意也不会被影响,但他不回来,就见不着他亲娘和亲妹妹了呀!

绯玉:“四五成准吧。我回京之前,吴哥便已要将暹罗灭国。再灭占城,吴哥便几l乎一统南海。吴哥王年轻气盛,野心勃勃,早对中原土地羡慕不已。南安军又多年未经战事……”

若她只是大齐人,定然期盼边境安顺,国朝长治久安。

可她先是娘的孩子,后是一个女人……最后,才是“大齐人”。

*

陆贵嫔生下皇五子,晋位陆妃时,皇帝仿宋,新设四处“大学士”,秩正五品。

但被选为大学士的官员皆为正三品以上高官。正五品虚衔不过为防大学士权势过重。且大学士有司礼监节制,并无宰相之权。

林如海为“文华殿大学士”,替皇帝批阅奏折,用小票墨书建议呈于皇帝,另有教导太子之职。

五皇子满月后,陆升荣远调为一品东平将军。

邓老夫人离世,李元成丁忧。贾化——贾雨村,调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王子腾由西陕甘总督调回京中,为兵部尚书,加大学士,却于回京路上突发恶疾而亡。

林家和贾家都不怎么往来了,更别说本就交情不深的王家。

黛玉连奠仪都没令人送去一份。

若非王子腾是朝廷命官,丧信瞒不住,黛玉连“死”字都不想让娘听见。

李家外祖母一走,娘是真的伤心了。

姜宁……早把邓老太太当亲娘看了。

她有时还觉得自己很幸运:虽然上辈子和亲妈不亲,但这辈子她有两个娘,桃嬷嬷和邓老太太都是她的娘。

现在,两个娘走了一个。

邓老太太享年七十有七,无疾而终,若桃嬷嬷也有这样的……福气……

桃嬷嬷今年五十有七。

二十年,听上去很长,实际只是弹指一挥间。

比如她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二十年还多两年了。

绯玉和黛玉再有三年都二十啦。

珍惜眼前人吧……

姜宁给邓老太太守孝,抄经到第一百七十天时,神康十三年,夏,南安军战败。

南安侯被俘。

终夏正准备引林绯玉——林姜——觐见皇帝。

“议和”之言却由承恩公许衡提出,一时间甚嚣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