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人性子倔强,有“杭铁头“之称,胡雪岩亦是性情中人。城破之后,他还不死心,又率船队在江面上与太平军周旋了足足七日,直到驻防“满城”的旗营纵火自戕,才知道事情终不可挽,跪在船头,给王有龄磕了三个头,放声大哭,带着船队返回了上海。

这一段历史故事,关卓凡清楚得很,现在眼见故事的主角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那份感受,自然格外深刻,而他对胡雪岩的看法,也随之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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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由一个钱庄的学徒,做得风生水起,一直到号称江南首富,当然有他的过人之处。特别是在后世,更是被誉为“经营之神”,可以说是名满天下。但关卓凡对他,却有着自己的看法,认为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在关卓凡看来,胡雪岩这个人,世故通达,人情熟透,加之心思活络,长袖善舞,是他成功的一个因素。但亦有短处,那就是见猎心喜,有什么新东西,都想去插一把手,试上一试,所以把摊子铺得极大,这就是心思活络不好的一面——说白了,不够踏实。

胡雪岩的资金,来源于他的阜康钱庄,而因为他与官府走得很近,各种官款都通过阜康来汇兑,因此造就了他的金字招牌,由此吸纳了更多民间的资金。至于这些资金的运用,却乏善可陈,关卓凡认为,这更像是后世的所谓“非法吸存”,所赚的钱,实际上不足以支付那些存款的利息,以及他交际上和个人享受上的浩大支出。

但好在有官府的支持。胡雪岩从发迹的一刻起,就是与王有龄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浙江的官款,可以供他无偿运用,再加上替浙江采办军资的过程中,所得到的丰厚回扣,十个杯子九个盖的游戏,还可以玩的下去,而一旦哪一天,没有人再能罩得住他,他的商业帝国,便不免要轰然崩塌了。

因此,当杨坊提出来,胡雪岩要请他吃饭的时候,关卓凡的心里是怀着戒惧之意的——事实上,他亦不想与这个人走得太近。可是胡雪岩开口要报效五万石军粮,这让关卓凡忽然醒悟到,胡雪岩还是有一桩好处。

倒不是为了那几十船粮食。关卓凡想到的是,从杭州失陷这件事可以看出来,胡雪岩这个人,有情义,重承诺,这是很多人身上没有的品质,因此说起来,经营上的长短暂且不论,胡雪岩其实算是一个“好人”。

既然是一个好人,那么这些粮食,关卓凡就不肯收了——所谓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他不能不替胡雪岩做做打算。这些粮食,是用浙江的公款所购,而上海是江苏所属,今天他做主把粮食报效给上海,日后浙江克复了,他在地方上会落怎样一个名声?事情决不能这样办!

“雪岩兄,你的厚意,我心领了。只是……”关卓凡小心地斟酌着用词,“眼下轩军是在上海,日后局面若有好转,大约也是向苏常一带进发,决不会入浙江来收复失地,因此你的心意,轩军无以为报,怎么好受这样一份大礼?”

“逸轩,何必客气?毕竟都是国家的事。”胡雪岩大为奇怪——五万石粮食,若换了其他人,怕是早已抢破了头,何以关卓凡却一再谦谢,竟似不肯要的样子?

“话是这么说,不过到底情形不同。轩军有上海做后盾,日子还算过得去,其他各处的官军,没有不缺粮缺饷的,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关卓凡怕胡雪岩还不明白,索性给他挑明:“雪岩兄,你的根基,全在杭州,若是这些粮食,将来能用在克复杭州的官军身上,岂不是两全其美?”

胡雪岩这才明白,关卓凡原来是在替自己打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逸轩,不瞒你说,王雪公一去,我的心全乱了,也没了主张。现在东南糜烂,我竟不知道,还有哪一支官军是值得托付的。”

“唔……”关卓凡沉吟着说,“有一个人,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哪一个?”

“左宗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