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云摇的神魂沐浴在一片暖融融的、无边无际的光海中。

她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唯有意识的存在。

她想她是死了。

这也很正常,与眉心那灭世邪焰同归于尽,她原本便做足了魂飞魄散、不入轮回的念头准备,还能留得这样一丝神魂,徜徉在这不知是冥府还是凡界的地方,已经是大善了。

只是不知,在她死之后,慕寒渊会怎样。他有没有拿到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留下的那朵芙蕖,有没有听到芙蕖花里,她给他留下的“遗命”。

没有教好这个她从魔域亲手领回来的少年,更祸及宗门仙域,大概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憾事了。

云摇想着想着,渐渐就连这点意识也慢慢随风散尽——她的神魂徜徉在那片金光海洋中,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无主仙格与她擦身而过。

像是畏惧,忌惮,艳羡,渴望……

无主仙格们带着种种不一的情绪漂浮过她身周,可惜她的魂体并不能感知到。

不知星移斗转,岁月流长。

云摇的神魂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无比熟悉、又强大无匹的力量。

而金光海洋中,一只金色的蝴蝶正在海里苏醒。

它扇动蝶翼的那一刻,无数道无主仙格在海洋中战栗起来,最后安分地蛰伏在那只金色蝴蝶的身周。

整座金光海洋如同被时间凝固了。

金蝶扇动翅翼,向着那道飘近的神魂扑去。

它开始收敛力量,身形在虚空中慢慢缩小,直到即将遁入那道神魂的眉心时——

忽地,一道银蓝的光从天而降。

【起始,你终究还是失败了。】

金光海洋再次沸腾,有崇敬,亦有畏惧。

无主仙格瑟瑟伏了下去,潜在金光之海的海底,像是对着虚空荡下的神音顶礼膜拜。

云摇的神魂也听见了,但她只是茫然地漂浮在那里。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但她记不清了。

她在这片金光海洋里漂浮了太久,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我早便说过,你这样慈悲的神祇,不该执掌司天宫的……】

【忘了吧,起始。】

【只有忘记一切,我们才不必站在对立的两面……】

神音消散。

一道银蓝色的光缚上了金蝶的蝶翼。

金色光蝶挣扎着,但方才为了融入眼前这道神魂而释去了自己大半仙力,它此刻的挣扎显然徒劳,银蓝色的枷锁锁住了蝶翼,金蝶的光被封禁起来。

只余下不足十一的微弱薄光,金蝶颤颤巍巍地,撞进了云摇神魂的眉心里。

金光大作。

云摇的神魂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

——直到她睁开了眼。

赤着足踝的少女,呆呆站在拂过身周的清云之间,她茫然仰头,看见了漫天的华彩,成群的仙鹤叼着霞色,去洒向云之下的人间。

“这里是……仙界?”

冥冥中,意识这样告诉她。

少女正怔然低头,听见耳边一阵扑簌簌的拍翅声。

她回眸,一只彩羽衔衣的灵鸟飞过。华光洒下,一袭雪白如云的仙子装束,便笼过她从头到脚。

“恭喜仙子飞仙。仙沐之礼已经结束,前尘尽忘,仙子自此享仙生无尽,可以为自己取一个仙号了。”

彩羽灵鸟在她身周旋翼。

小仙子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眉心。

她轻声道:“云摇。”

彩羽灵鸟一飞而起,伶俐动听的声音远洒仙界,如宣如歌——

“新晋小仙云摇,分入司天宫!”

“……”

小仙云摇正要踏上面前铺砌的长阶。

却忽然发现,她眼前一切,犹如泡影般变得徐缓,遥远。

与之同时,一道佛号,仿若从亘古长河的尽头传来,荡破了她眼前幻景。

佛号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云摇识海里响起——

【终焉火种已封入金莲。】

【云施主,轮回之塔即将关闭,你可以回来了。】

…………

…………

云摇真正醒来时,仍在梵天寺,大和尚的竹屋里。

轮回塔的虚影早已散尽,被它封印的现世记忆也溯回。

月圆之夜已过,竹屋外正是个晴天白日,鸟雀藏在竹林中清澈啼鸣。

……当真漫长得犹如一场轮回。

云摇抬手,掠起一片水镜,她望向自己的眉心。

淡金色的仙格神纹在她额心一闪,又迅速隐没。

这一息已经足以让她确定,终焉火种确实已经被取出,此刻看,应当是没有留下什么祸患的。

但是……

想起了轮回塔中所历经的前世,云摇轻叹。想来就算是把竹屋外的竹林全拔了,劈成竹条做成书卷,也写不尽她此刻的复杂心情。

毕竟她怎么也不曾想到——

小仙云摇是她。

乾元界的云摇,竟亦是她。

而她作为小仙云摇飞升仙界后,经历仙沐之礼而遗忘了的前尘,竟然就是身为乾门云摇的前世。

只是,她又怎么会回到一切发生之前的乾元界?

[起始……]

[忘了吧,起始。]

那冥冥中的神音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被下了仙术封禁的眉心仙格似乎也发出了不甘的挣动。

除去前世,她还忘记了什么呢?

云摇只觉得这一切就像是藏在片巨大的迷雾中,被她遗忘了的真相,似乎就在离她极近处,若隐若现着。

“云施主,可有什么不适?”

“……”

身后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云摇回眸,对上了大和尚深邃又无尘的眼眸。

“…无碍。”云摇避过眼神,向下,望见了那朵漂浮在大和尚身前半空中的佛前金莲。

比起她进入轮回之塔前,这朵金莲似乎要大了一些。

而若以神魂相探,更能察觉它层叠合拢的莲瓣内,取代了必须的莲蓬,正驻着血红色的“花蕊”。

分明就是被金莲封印的终焉火种,这会在佛光沐浴下,看起来倒是温和了许多。

“云施主,请调用一丝神纹之力,注入其中。”大和尚一指莲心。

云摇顿了下。

对于大和尚知道她眉心仙格神纹的存在,她发现自己竟然没那么意外。

可能是轮回塔里历尽前世给她带来的震撼已经够多了吧。

云摇想着,已经从眉心牵下了一丝仙格神纹之力,化作一点淡淡的金芒,凝在她指尖,又由她渡入了金莲之中。

“这样,就能封禁住这颗终焉火种了?”云摇问道。

“尚需片刻。待我助金莲炼化,便会告知云施主。施主可以到寺内观景静候。”

“……”

这送客的意思直白得叫云摇都不好意思多待一息。

不过刚好,云摇也有自己的要事要做。

离开了大和尚的竹屋,云摇放出神识,在梵天寺中略一盘旋,便找到了慕寒渊所在的方位。

红衣身影在翠绿的竹林中一闪而没。

——终焉火种是解决了没错。

但历经过前世的全部记忆,她现在才发现,慕寒渊体内尚在的那些血色丝络,绝对不比终焉火种的影响小到哪去。

至于原因,莫非是终焉在他身体里封禁了太久的缘故?

可前世她封禁终焉火种三百年,好像也没有生出这些火种丝络啊。

但无论如何,这一世,她绝不能让慕寒渊再次入魔了。

-

梵天寺,僧庐别院。

慕寒渊坐于榻上。

他又陷入了一片似曾相识的梦中——曾在藏龙山百里外的客栈中,隔着光幕见到的,连天蔽日的尸山血海,以及滔滔席卷万千恶鬼怨魂的魔焰间那道黑冠雪发、漠然抚琴的身影。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变成了那个魔。

他袍袖下指骨懒拨,通体墨黑的悯生琴魔焰缠身,早已分辨不出昔日半点旧影。弦下流淌而出的琴声,将漫天恶鬼怨魂的嘶叫织作了夺人心智的魔音。

死亡像一场吞没桑田的沧海,平缓地向着无尽远的地平线推进。

而造下这百死莫赎的杀孽罪业,凌空的魔尊却漠然厌倦得好似无悲无喜,他望着地平线上沉没的落日,慢慢止住了手中的琴弦。

最后一线夕阳将尽。

天边的残色竟也施舍给他一分薄晖。流淌的浓金覆涌上他的袍袖,短暂地遮藏起那些魔焰。

恍惚之间,他依稀记起了一场落日,应也是这样的壮美,只是那场落日下还有一袭红衣,在天悬峰上。

是梦还是曾经呢。

他竟也忘了。

眼底斑驳的金如此耀目,他不禁闭上了眼。

哪怕身后疾风如掠。

“噗嗤。”

冰冷的匕尖从他心口透出。

然后带着透骨的恨意,在他心口里狠狠拧过一圈。

血涌出了魔尊薄冷的唇。

他身后,虚空中隐没的身影露出,兴奋到狰狞的声音盖过了猎猎的风声:“我真的杀了他——我杀了魔尊!是我把慕寒渊这个魔头杀了!!我——”

咔。

魔焰勒住了那人的脖颈,将那人癫狂的笑狰狞成窒息的惊恐。

在那个人放大的眼底,面前那道漆黑的背影缓缓转身。

匕首从他心口里一点点消融。

而那个空旷又狰狞的血洞,就在对方目眦欲裂的视线下,一点点纠缠出无数根血色丝络,它们分叉,蔓延,长合,最后完好如初。

魔焰灼覆过他心口,连墨色衣袍都再寻不得一丝痕迹。

犹如时光倒流。

“怎么……可能、为什么……凭、凭什么……是你这个魔头……得天独厚……”

在那人极尽嫉恨的嘶哑声音里,魔尊微微偏首。

“得天、独厚?”

魔尊停了许久,忽大笑起来,他眼尾血色魔纹勾抬,如薄玉上垂迤的一滴血泪,盈盈坠在他眼尾。

笑罢,他再垂眸,刻骨的戾意猩红了他墨色的眸——

“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噩梦是什么?”

“是纵使我杀了自己上万次,依然求死不能。”

“而我愿意将这求而不得的恩赐,赐给你们每一个人——等到这里变成了无间地狱,亡魂自会归来,不是么?”

“……!!”

咔嚓。

魔焰掠回,万千恶鬼怨魂中又多了最微不足道的一道。

“今日便到这里罢,”慕寒渊抚过墨琴,“你也累了,是么。”

话音落时,那道身影已在黯下的天际消失。

一息后。

那道墨冠雪发的身影出现在了披起苍苍晚色的乾门山门内,天悬峰中。

这里早已荒芜。

他穿过满阶的荒草、生了青苔的洞府,一步步踏入到后山的山谷。

只有这里如初。

唯独一处变了:在第八座坟茔的石碑后,新掘出的坟内,落着一张打开的棺木。

慕寒渊平静地躺入棺中。

望了一眼那座无字空碑,他垂眸而笑:“夜安,师尊。”

“梦里见。”

在他阖眸的那一瞬息,山谷震鸣。

若云摇得见,便会看到那最熟悉不过的金光杀阵拔地而起,巨剑显影,继而向下轰落——

剑刃一寸寸碾碎他的血肉与筋骨。

血溅在了石碑上,渗进了石碑那一行快要被抚平的拓字旁。

魔无眠。

但好在他还可以借一场场死,重温那一夜夜有她的梦。

——

——

“慕寒渊!”

恍如隔世,一道撞开了房门的女声,将榻上盘膝入梦的慕寒渊惊醒。

他倏然睁眸。

眼前红衣映入眼底,刚从梦中脱出的慕寒渊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巨力狠狠攥紧,难以言喻又失而复得的惶恐一瞬间胀满了他的胸膛。

慕寒渊想都未想,在云摇跑到榻前时,他起身,抬手便将她拢入怀中。

“别走……!”

低哑的声线压抑着近绝望的沉恸。

云摇刚手足无措地僵在那儿,听见这句,又下意识蹭过脸颊去确认——

白衣墨发,银丝莲花冠。

还有那点淡色小痣。

没变。

……还好。

云摇吊到九霄之上的心落回了胸口,她掰开了慕寒渊禁锢在她腰间的手掌,又默默地、默默地把自己挪出去了一丈,然后她才问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慕寒渊默然。

在抱上云摇身体的那一刻,确切的感知已经叫他回神,但他多贪恋了片刻,没有松手。

“……是,”慕寒渊垂下袍袖,遮过了根根攥起的指骨,声线恢复了温润清隽的分寸,“一时惊梦而已,冒犯了师尊,还请师尊恕罪。”

他耳边。

从极遥远的虚空中,传来了一声魔的低嗤。像是在嘲弄他的自欺欺人。

云摇没有察觉慕寒渊垂低的眼睫下,流光暗涌,她满心记着自己来此的第一要事:“无碍,我急匆匆过来,是闭关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还在修炼体内的那些血色丝络吗?”

慕寒渊似乎有些意外地抬眸:“是。”

“不要炼了,一丝一毫都不要再去碰它。”云摇斩钉截铁,“虽然这样做,会对你的修为进境速度有影响,一时半会也跟你解释不清,但这东西危害——”

“好。”

“……”一肚子未尽的话憋了回去,云摇仰脸,“啊?”

慕寒渊不明显地笑了下:“师尊修为恢复,想是弊病已除,有师尊在,一切无虞,我修炼慢些也没什么。无论原因,自然听凭师尊吩咐。”

云摇:“。”

刚在轮回塔里经过了那个黑慕寒渊的磋磨,她好像还有点不太适应现在这个白慕寒渊的乖顺。

慕寒渊垂眸片刻,忽然开口:“不过。”

云摇登时警觉:“不过什么?”

“师徒之契,似乎不在了,”慕寒渊若有所思地抬眸望她,“是师尊为了不让我修炼它们吗?”

云摇卡壳。

终焉火种都从她眉心挪走了,两人之间的牵引之力当然就不复存在了。

但这要怎么跟慕寒渊说呢。

“那个,它……”

云摇正纠结着,一位小沙弥就在此时停在了屋舍外,扬声进来:“施主,师祖有言,金莲已定,请二位过去。”

云摇一怔,回眸:“我们两个都去?”

“是。”

“……”

云摇转回来时,也计上心头。

想来只要血色丝络不除,慕寒渊对终焉火种的感知就不能结束,去了定会发现金莲蹊跷。

不如她干脆顺水推舟——

“嗯,师徒之契被我做成了一件厉害的……法宝吧,”云摇迟疑了下,不过想那佛前金莲至少能当个盾用,又心安理得了,“总之是个惊喜,你陪我一同去看看,如何?”

“是,师尊。”

慕寒渊语落时抬眸,他瞥见了云摇鬓发处,青丝间沾着的半片青叶。

想是她来得匆忙,在竹林里沾上的。

慕寒渊抬袖去拿,只是指骨还未拂上她鬓发。

云摇余光扫及:“……!!”

红衣女子几乎是一个原地起跳,窜到了一丈开外。

慕寒渊停住:“师尊?”

“…………”

云摇欲哭无泪。

该怎么解释,她方才在他指骨贴近,嗅得他腕上那点薄淡又再熟稔不过的冷香时,脑海里一瞬掠过的无数个不能言说的耳鬓厮磨的画面?

这要命的前世记忆,她还是得找个时间尽快往外倒一倒才行。

“嗯,没事,我就是突然想,抻一下懒腰,”云摇按着发红的面颊,强笑着往外走,“别让大师等太久了,我们走吧。”

望着云摇若有若无地保持的那份距离。

慕寒渊睫睑轻敛,停了一两息,他垂眸跟了上去。

——

直到到了大和尚的竹屋外,云摇还在总结前世经验教训,顺便教育乖徒。

尤其是想起了那个在遥城刑台之上的身影,那个欺瞒了她整整三百年——不对,两世加起来整整六百年,让她一个人历尽苦楚还能装死装得一丝不漏的好师兄。

云摇已经忍不住地咬牙切齿了。

踏上大和尚竹屋外的石阶,云摇犹在侧着身提醒身后落了一两丈远的慕寒渊。

“你记着,今后不管是谁挑拨,你都要相信我,你和慕九天那个狗东西长得没有一丁点相像!他——”

话声未尽,刚迈入竹屋的云摇停住。

余光里,她扫见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迈着小短腿,一溜烟儿地朝门口扑过来。

啪叽,刚到她膝盖高的小和尚就抱到了她腿上。

云摇顿住:“你……”

“娘亲!”

小和尚仰头,额心顶着金莲印记,脆生生地喊了她一句。

一句就把云摇砸懵了:“?”

慕寒渊正跟入。

闻言,他略微清沉的眼神落向云摇。

云摇刚要辩解。

小和尚扭头,一把抱住了慕寒渊——

“爹爹!”

慕寒渊垂眸:“……?”

云摇:“??????”

--------

--------

《卷二:轮回之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