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青回头,就见沉睡的老人不知何时半睁眼,正在看她。

这个年龄的老人,又在沉病中,按理眼眸应该是昏黯的,黯陈的,但这老爷子双眸却极为清亮,而且半睁的双眸中隐藏着锋芒,眸光沉沉,似有深意。

那深意中又带着几分祈求和祈怜。

楚三合又问:“能治吗?”

其实看得出来的,虽然楚三合嘴上说着如何如何对老人好,但他是个连女人孩子都不会善待的,放高利贷的,而且楚春亭手里有金针,藏在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

一边是楚三合灼目盯着,一边是老人紧攥着她的手。

林白青脱口而出:“治不了。”

随着她这话说出口,老人的手蓦的一松,但又旋即握紧。

楚三合又问:“那你看他还能挺多久?”又说:“我得准备后事呢。”

林白青问:“你是想你大爷早点走好,还是想他多活一段时间?”

楚三合摸头:“我当然是希望他能活得久一点,这可是我最亲的亲大爷。”

“那你通知他儿子吧,老人家时日无多了。”林白青说。

一个躺在床上的老人,想受寒可太容易了,他动不了,说不了话,有人揭了他的被子他也只能捱着,而只是揭个被子,于这老人来说就能叫他速死。

保姆瞧着傻傻的,而且很懦弱,楚三合真想让老人死,甚至一把就能捏死。

这种情况下,把老人家的儿子叫来是最好的。

楚三合摆手说:“你说我青集哥呀,他说了,现在就由我照料着,等到办丧事的时候他再来。”

关于楚家,林白青听说过一点,大儿子叫楚青图,二儿子叫楚青集。

楚青图早死,楚青集是在小将们闹革命时,抱着汽油桶子逃去M国的。

林白青看穆成扬,一脸错愕。

她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楚春亭的儿子竟然会绝决到不来见父亲一面的程度。

穆成扬小声解释:“为了金针,听说俩父子闹掰了。”

老人依旧紧紧的握着林白青的手,沉默不语。

这可怎么办,一个稍有不慎就会咽气的老人,儿子不管,侄子不怀好意。

林白青倒是可以把他带回灵丹堂医治。

但楚三合肯定不会同意。

再说了,这是保济堂的病人,中医堂之间还没有相互抢病人的先例,她要那么干,全国的同行都得唾弃她,说她丢顾明的脸。

穆成扬望着师妹,比她还觉得挫败。

毕竟他们是顾明的徒弟,来治师父的情敌,治不好,太丢师父的脸了。

林白青转念一想,说:“活是肯定活不了的,但如果楚老板你真有孝心,想让老人走的好一点,我每天来一趟,给点临终关怀吧。”

穆成扬也在看楚三合:“楚老爷子对我们保济堂很好的,就让我们保济堂临终关怀他一下吧,让老人就这么走了也不好,你说对吧。”

楚三合再摸头:“行吧,不过诊金……”

林白青说:“我是个小大夫,只收一块钱。”

上门治病才收一块钱,这诊金可太便宜了,陆东家开个药方都得三十块呢。

但楚三合继续秃噜脑袋:“都这样儿了,要不要麻烦大夫呀……”

老人攥着林白青的大手猛然一紧,攥的她手生疼,他的呼吸也于瞬间屏住。

显然,他也迫切的想知道,侄子会不会吐口。

林白青柔声说:“这可是赫赫有名的春亭老人,现在是没有太多人知道他回来了,所以没来看望,但总会有人听到风声来看病人吧,再说了,等他死了,会有很多人来奔丧的,你看看这褥疮,你再看看他这瘦的样子,要他的朋友们看了,要怎么说你?”

楚三合指保姆:“都是她害的。”

保姆欲哭无泪:“楚老板,我已经尽力了呀,行了行了我不干了。”

林白青调和说:“我帮老人治治褥疮吧,让他走的舒服点,体面点。”

楚三合终于点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林白青说:“就现在,我带了药和针的。”

因为早听说了是中风,林白青来时背着针的,而纯阳的马衔铁铁针,以及灵丹堂自制的传统名药大活络丹,就是治疗中风所引起的瘫痪的最佳良药。

“现在不行,我还要出门谈生意呢。”楚三合说着,从墙角的柜子里取出两副卷轴画来,说:“有人要字画,这会儿得去送。”

从柜子里飘出一张照片来,他捡了起来,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你都癌症了,不去医院治病?”林白青问。

楚三合聪明一世糊涂一世,笑着说:“一个医院说的又不算,我有的是钱,再多找几个医院问问,到时候找个最好的大夫,肯定能治好。”

“那您快去谈生意吧,我们治完就走。”林白青说。

她又不傻,看得出来,这楚三合就跟顾家的顾怀尚一样,就是个家贼。

先让他偷点东西走吧,林白青好给老人治病。

等楚三合走了,她转头揭开被子。

直到这一刻,老人也才算松开了她的手,长长舒了口气。

这屋子干干净净,床铺也无异味,就证明保姆做的已经很好了。

只要能保证老人不着凉,治起来其实很快的。

保姆端了水来,又哭哭啼啼的说:“这位小大夫,我真的尽心了。”

“我知道,不怪你,来,扶楚爷爷坐起来。”林白青说。

俩人扶起老人,给他喂了大活络丹。

然后还得静待一刻钟,等胃开始吸收药物,林白青才准备重新上针。

穆成扬还是想不通:“楚老板得的可是胰腺癌呀,他怎么就不着急,还想着要做生意呢,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怎么想的林白青可太知道了,等老人一死,楚青集回来,遗产就没他的份儿了,趁着老人还没死,他想赶紧多卖点字画古玩赚钱,自然就顾不上治病。

且让他卖东西吧,趁着这个空儿,林白青把这老头子给治好。

……

在西医来讲,中风后只要三个月,就会宣告不治。

但中医在中风后的恢复中,却有着独道的效果,灵丹堂尤其,领先全国。

人长期卧床,血液不流通,肌肉萎缩,下肢静脉栓塞所引起的酸痛感是很让人痛苦的,药物能活血化淤,针灸能让气血流通,这种治疗不但见效快,而且会让久病在床的病人特别的舒服。

再加上老人长期受寒,他的骨头缝都是寒的,他虽然因为瘫痪了而感觉不到剧烈的疼痛,但他会有一种彻骨的寒和酥痒感,他又动不了,那种痛苦,比剧痛更加叫人难熬,但随着针为了泄寒补阳,那种痛苦就会被缓解。

所以此刻楚春亭老爷子浑身,有一种他自己都无法形容的舒服劲儿。

给老爷子灸上针,林白青才有空打量这屋子的内部陈设。

家具皆是檀木,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床头有一张黑白照片,是个非常年青帅气的男人,穿的是中山装,跟楚春亭一样是个大桃花?,但楚春亭的眉毛又长又浓,还泛着红,很吓人,这年青人的眉毛却很温和,林白青直觉这人不是楚春亭,因为楚春亭生于一九一五年左右,已经78了,这男人看着,应该是个生于四五十年代的人,望着他,林白青莫名觉得格外特别亲切。

“阿姨,那人是谁呀?”她问保姆。

保姆悄声说:“楚大伯的大儿子,听说死的时候才三十出头,好看吧。”

照片上的男人眉眼温和,笑容明朗,算一算,他跟林白青的父亲会是同代人。

真是可惜啊,三十出头,风华正貌就早死了。

……

此时下午了,太阳西斜,自窗户照进来,林白青遂打开了窗户,针在为老人泄寒毒,日光是纯阳之气,随针入体,这一补一泄,大概让老爷子特别舒服。

他的目光始终直勾勾的,紧紧的盯着她。

终于诊完了,林白青问保姆:“石大妈,您晚上是跟楚爷爷一起睡吗?”

保姆说:“我和楚老板一天一换,一人陪一夜。”

林白青说:“辛苦您今天晚上陪他睡一晚上吧,楚老板也病了,熬不得夜。”

保姆当场点头:“没问题,我来照顾他。”又说:“你这小大夫,我看你面像总觉得面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我是灵丹堂的大夫,你去灵丹堂看过病吧。”林白青说。

石大妈摇头:“没去过,但我就是看你特别熟悉。”

这时楚春亭又睁开了眼睛,一介七旬老翁,此时床边的不过几个陌生人。

不,某种意义上来说俩医生是他仇人的徒弟。

但亲人盼他死,仇人的徒弟却在尽力救他的命,也不知他心中会做何想。

林白青准备走了,见老人目光一直望向自己,遂又走了过去。

他紧紧盯着她,都没有张嘴,当然,他也张不了嘴,他的眸光像只望着猎人黑黝黝的枪.管的糜鹿一样,就仿佛只有她能救他,他想知道她会不会救她。

林白青说:“我明天还来,您自己多保重。”

老人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色有两颗泪珠,轱辘一声滚了下来。

穆成扬整理好药箱了,刚背起来,保姆忽而说:“大夫,病人的脚一直是冰凉的,凉的渗人,但这会儿他的脚热了,你们来摸摸,他的脚居然有点热了。”

穆成扬冲了过去,握上老人的脚,再看师妹时一脸愕然。

针灸想看功底,就得看病人在治疗后的身体反应。

他治了几个月,楚春亭毫无起色。

但师妹一治完他的身体立刻就有反应了,脚热,证明气血在流通。

而且她用的并非金针,只是马衔铁铁针,这得要非一般的,对经络的牵引力和准头才能达到的。

穆成扬被师妹的水平给惊呆了,他惊讶的发现,师妹的水平当比保济堂的陆东家还要高。

而且他很疑惑的,因为就在半年前林白青都没这水平。

不过要叫她多针灸几回,楚春亭直接能痊愈吧?

“师妹你……他……他……”穆成扬磕磕巴巴。

林白青伸手嘘,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

中风而已,比这更严重的她都让站起来了,这真不算什么。

对上保姆,她只说:“多给老人做按摩,注意给他保暖。”

“好呐。”保姆说。

把药箱给师哥背着,俩人出门来了。

……

“不对不对,师妹,楚春亭能好,他的脚都热了。”出了门,穆成扬迫不及待说。

林白青反问:“你觉得楚三合对他大伯怎么样?”

穆成扬说:“特别好,我每回去都见他要不是在给老人翻身,就是在按摩,也会亲自上手擦洗,我们陆东家都夸他有孝心的。”

他是她师哥,也是林白青最信任的人,她索性就把自己的怀疑全说了。

穆成扬听完一凛:“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楚三合在故意害他大伯死?”又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越治越坏,那楚三合就没想老爷子活吧。”

林白青感慨:“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呀,楚春亭当初欺负咱师父的时候估计也没想到,他会落他侄子手吧。”

穆成扬一咂摸:“对,他年青的时候那么打击咱师父,这叫报应,活该。”

不比顾明是个医生,只治病救人。

楚春亭在东海市属于黑白两道皆通的大佬,不论解放前还是解放后,因为一手鉴宝之能而被政府领导,道上混的,商界混的,人人追捧。

人人见了他都得喊声楚爷,他也一直在不遗余力的打压灵丹堂,打压顾明。

但这回要不是灵丹堂,他将死的不明不白。

可不嘛,善恶到头终有报,谁知道到头来虐待他的,竟是他的好大侄。

穆成扬走着走着想起啥来,又说:“对了,楚三合故意害命,等楚春亭能站起来,怕不得扒了他的皮吧?”

“管它呢,就算楚春亭不扒皮,他要再不去医院,早晚也得死。”林白青说着,看穆成扬跟自己一起上公交,问:“你不去找柔佳吗,这车不到军医院的。”

穆成扬长叹:“我俩分了。”

林白青好奇了:“为啥呀,怎么好端端的就分了?”

穆成扬有点生气:“她说我臭烘烘的没前途,还说好男人应该学西医,当军医,还说男人应该注意形象,胡子要刮干净皮肤要护理好应该喷点香水,我呢,一臭烘烘的老中医,啥也不是。”

林白青忍不住噗嗤。

穆成扬问:“你笑啥?”

“没什么。晚上去老宅吧,我给你做饭吃。”林白青说。

穆成扬点头:“好。”又感慨说:“原来的柔佳不是现在这样的。”

穆成扬只是个专科毕业的诊所小大夫,而张柔佳到军医院后见的都是各种优秀的,本科毕业的大军医,大学时代的男朋友就不怎么能入得了眼了。

这是很多校园情侣的必经之路,也是他们分开的原因,林白青就不说啥了。

为了安慰情伤的师哥,正好她也馋牛肉了,下了公交车直奔市场,找老熟人称了一斤嫩嫩的牛上脑,打算给师哥做顿好的。

回到灵丹堂,穆成扬已经很久没来了,远远看见雏形就感慨:“呵,好!”

虽然还是原来的框架,但所有的木料全被换掉了,此时楼主本完工了,外围整个扩到了桑园,整体比原来大了一倍,那将来能容纳的病人也会更多吧。

穆成扬可太激动了:“看来我很快就可以回来坐诊啦。”

林白青正要跟师兄指他的诊室是哪间,就听赵静喊:“白青,你对象来啦。”

林白青回头,咦,还真是顾培,大概今天有闲,又过来了。

他应该是下了班过来的,依旧是绿色半截袖衬衣,青裤子,肤白,高大,还是一身洁净到通透的气质,赵静两只眼睛粘在他身上,都舍不得挪开。

林白青对楚春亭的病还有些疑惑,,正想找顾培呢,见他竟然来了,自然高兴,但刚要上前,见顾培目光亮晶晶的,似乎别有深意,她蓦的想起来,上回走的时候他好像承诺过,说这次来要把求婚仪式完成。

要命了,他是不是真以为她等着他吻她呢?

而穆成扬回头一看,他见过顾培,认得。

但是,这,这一身军装,这皮肤,这,这不正是张柔佳所形容的那种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