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下了一宿的雪,今日起来就停了,化雪的时候可比之前冷多了。

即使姜雪漪不那么怕冷,可今日也有些受不住,不肯往外头走动了。她闲着没事,坐在软塌上看闲书,眼睛却没落在书卷上,心思都在盈美人昨夜起红疹子的事里。

这事情做得缜密,下手分寸也把握的好,不像这一批新人能做的出来的。

宫中旧人不多,不得宠的数得过来,姜雪漪盘算盘算品出些门道,端起杯盏抿了口清茶,重新看向了书本。

诚心给足,能力也不差,既是有求于人,自然会主动上门叫她知道的。

果然,尚未到午膳时间,旎春就来报说杨贵仪来了。

姜雪漪笑意深了几许,并不觉得意外,温声道:“快把杨姐姐请进来。”

杨贵仪揣着手炉进来,先向姜雪漪见礼,笑着说:“今儿的天实在是冷,左右无事,嫔妾就斗胆来嫔主这取取暖了。”

身份高低分得这么清楚,连姜雪漪都不禁唏嘘了。

刚进宫的时候,她事事小心,处处留意,一直仰仗着杨贵仪凡事多提点着,和她之间都是姐妹相称。可宫里排资论辈一向先位份再资历,就算杨贵仪是跟了陛下许多年的旧人,如今位份比她低,有事相求,亦要守着规矩。

从姐妹相称到现在,也不过是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

姜雪漪放下书坐直了起身,扬起无害的笑脸:“都说了姐姐何必和我客气,哪儿就如此生分了?”

“刚入宫时若不是姐姐多提点着,告诉我不少事,我哪儿能走得这么顺呢。旎春,快给杨姐姐奉茶,陛下新赏的六安瓜片。”

杨贵仪摘下大氅递给身后的宫女,坐到了软塌另一侧:“就算妹妹不在意,一直惦记着我,可宫中该有的规矩却是不能少的,免得被有心人瞧去说闲话。”

“外面化雪这样冷,妹妹的东偏殿可比西偏殿暖和多了,一进来暖融融的,像春天似的。”

姜雪漪不动声色的笑着问:“姐姐那的炭火供的不足吗?”

杨贵仪捧着手炉不丢,不好意思的摩挲两下,就见那手炉外面缝制的套子都是陈旧的布料了,颜色黯淡无光,皮毛发涩,远远不如姜雪漪搁在桌上的轻软华丽,色泽明亮。

“内侍省那边倒没克扣我的,只是用的紧巴些,不如妹妹这儿充足。”

这是有准备过来的,虽不明说,却让她知道杨贵仪如今的处境,也让她知道她想再上一层。姜雪漪便如她所愿,轻讶了一声:“姐姐的手炉套子怎么这么旧,底下的奴才们没缝制新的?”

杨贵仪轻叹了口气:“我多年无宠,在宫里仰仗着妹妹不受克扣就很好了,送来的新料子刚好做几件还算得体的衣裳,里衣什么的,可若想匀出来做些香囊和手炉套子,就没多的了。今日让妹妹笑话了。”

姜雪漪忙唤着旎春道:”从咱们那拨出些炭火和用度给杨姐姐和赵常在。连姐姐日子都不好过,赵常在恐怕更不好过了,也怪妹妹不细心,平时没能周全到。”

“妹妹平时贴补的也够多了,怎好让你一直用自己的用度贴补我?”杨贵仪实在难以启齿,“宫中日子不好过的人多了,都是自己没本事罢了。怎能这般理直气壮的用妹妹的东西,若说出去了,恐怕说我活像个只田里的蚂蟥似的,趴在妹妹身上吸血。”

姜雪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柔声道:“咱们本就是同居一宫的,又平素要好,互相帮扶本是应该的。若日后我落魄了,姐姐不也一样帮衬我吗?”

“只是姐姐说的也是,宫中的女人,终究要自己立得住才是根本。若没有宠爱,也得寻个靠山,若无靠山的,总要有个子嗣才好互为依靠。可若是什么都没有的人,在这宫里便是最最可怜的了。”

“今日去凤仪宫请安,那些子嘲笑盈美人起红疹子不能侍寝的嫔妃,有多少是不如盈美人的?盈美人家中虽是只是高位闲职,但好歹背靠着太后,迟早还会有恩宠,到时候还嘲笑的出来吗?”

说罢,姜雪漪喟叹着:“宫里都是如此,你羞辱完我,我再羞辱你,日复一日。可这些口舌之争都是无用的,只有手里实实在在拥有的东西才是真的。”

杨贵仪身子一顿,低头道:“是啊,什么都没有的人,便是最可怜的了。可她们也想为自己求一求,只是没这个能耐罢了。”

“只是盈美人身子起红疹子这事倒也蹊跷,好端端的就遭此灾祸,听皇后的意思,恐怕要修养到年后了。不过也怪她自己不不安分,在宫中行事不端,如今算是给妹妹出气了。”

姜雪漪不动声色抿了口茶,柔柔笑道:“是啊,也不知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总归我出了口气。若是有人做的,我该好好谢她才是,杨姐姐,你说是不是?”

闻言,杨贵仪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缓声道:“妹妹都猜到了?”

姜雪漪笑笑,抬手示意殿内的人都退出去,轻声说:“我不过是猜着肯为我做到这地步的人不多,又得是十分熟悉宫中,有些手段的人,这才想到了姐姐身上。”

“姐姐为我这么做,我心中很感激。”

杨贵仪问:“妹妹不怪我自作主张吗?此事我虽做的隐蔽,可不曾想动了手脚的那包药会这么快被盈美人喝进去,间隔的时间短,她难免将此事赖在你头上,更加记恨你。”

背后靠着太后的人,和姜雪漪本就不是一路。

再说了,盈美人入宫后是最忌惮她的,一个原本就想跟她争个高下的人,不是今日生嫌隙就是明日生龃龉,如今只是提前了些,倒也无妨。

姜雪漪反过来安抚她:“姐姐一心为我,冲动之下也是有的,只要日后别这般就好。害人的事无论大小多少会留下痕迹,若日后姐姐因此被抹上嫌疑,我反而心中不定了。盈美人不喜我比她得宠,以后发生冲突也是难免的,又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怪罪姐姐。”

“姐姐在宫里艰难,若有机会,我一定拉姐姐一把。”

同样是想要投诚,姜雪漪对赵常在和杨贵仪的态度却是截然相反的。

她能对赵常在撕下伪善的模样把丑话说在前头,可在杨贵仪面前,她绝对不会做真实的自己,只用漂亮话应付推拉。

入宫这段时日,她对杨贵仪自然是万分感激的,虽是表面要好,互相汲取,可她同样给了不少相应的好处。杨贵仪心思太深太多,背后又像是皇后,虽说皇后如今看重她,可形势并不明朗,若把后背完全露给这样的人,无法让她感到安全。

她会提携杨贵仪,但仅限于你来我往的利益输送,表面交好,再多的交心便没有了。

后宫水深,她不曾主动得罪任何人就已经走得步步小心,往后更是如此。

姜雪漪是最会隐藏自己心思的,她语气温和,说得也真诚,杨贵仪虽然知道她向来聪明心里有主意,可见她说得这么干脆果断,还是松了口气。

杨贵仪惊喜的站起来,福身道:“妹妹若真愿提携姐姐,姐姐定不会忘记今日之恩,事事以你为先的。”

姜雪漪唤门外侯着的段殷凝进来,笑道:“姐姐太客气了。我宫里的段姑姑从前是司服司的女官,有一双极巧的手,梳妆打扮样样在行。即便只有三分颜色的女子,亦能装扮成五分,不如就让段姑姑去西偏殿为姐姐好生收拾一番,姐姐日后就让身边的宫女按着这个样式给你打扮,女子颜色好了,才能抓人眼球,陛下也会耳目一新的。”

“那就多谢妹妹割爱了!”杨贵仪喜不自胜,段殷凝颔首应下,一同出了房门。

待人走后,旎春进来问:“杨贵仪是不是看您抬举赵常在眼红了,这才来这么一出的?以前奴婢还以为杨贵仪真的没争宠的心思呢,一直老实巴交的。不过杨贵仪的手腕也着实厉害,不声不响就让盈美人起了一身红疹子,也不知怎么做到的。”

姜雪漪不紧不慢的说:“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得宠?就算对陛下没有情谊,可好处且多着呢,有了机会自然是要牢牢抓住。”

“至于她是怎么做的,殷凝回来自然就知道了。”

临近午膳前,段殷凝回来将她从杨贵仪嘴中得知的都告诉了姜雪漪。

原是杨贵仪知道盈美人最近要喝补药,所以在太医署抓药的空隙支开了配药的药童,在其中一包里头加了些药粉。

那药粉是夏日里的一种驱蚊草,晾干了做成香包挂在床头正好,只是无意间发现食用易起红疹子,这才想到要把干草磨成细细的粉加进盈美人的药里。何况抓药哪里不剩细小渣子的,区区一点细末煮成汤水再沥出来根本看不出什么。

若加多了太过显眼,也怕出现差错,所以只在其中一包里添上少许即可,不论在喝补药的过程中任何一日饮下,都会让她浑身起红疹子吃尽苦头,却又因症状不重不会因她细查。

但不管一天喝进去,她都会因这红疹子无法承宠,继续把药喝下去。

这招数不是为了害人性命,又症状轻微不会彻查到底,可一旦做好了却恶心,能让人吃苦失宠。

杨贵仪为了她这份提携,连自己的手都不那么干净了,也是诚心。

姜雪漪娇懒的哂笑,偏头问:“可有交代杨贵仪平时不必细细梳妆,等必要时再一举惊人?”

段殷凝福身道:“奴婢都交代了,也同杨贵仪说此事就烂在心里,只记得盈美人是过敏就好。”

她抬手将段殷凝扶起来,柔声道:“姑姑同我是越发心有灵犀了,以后若没了姑姑可怎么好。”

段殷凝颔首应着:“奴婢多谢您抬爱,这些不过是奴婢分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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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美人告假在长乐宫中养病以后,宫里的风波总算是停了。

平时尖酸刻薄的丹妃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孩子,仿佛这孩子已经是她的似的,动不动就往柳贵人处走动,不是送礼就是拉着柳贵人说话,虽说柳贵人不胜其烦,倒让后宫安宁了好一阵子。

日子一天天这么过去,一直临近年关才重新热闹起来。

姜雪漪接到家中送来的消息,说她哥哥已经从边疆回长安了,陛下今年特恩准他们今年留在家中过年节。

边疆频发小规模的战事,又荒僻苦寒,哥哥已经两年不曾回长安了,父亲母亲记挂的很。如今回来,这本是一件阖家团圆的好事,可有一条消息是不容人忽视的。

哥哥在边疆被调任到喻副都护手下当差,如今喻副都护也回来了。

喻副都护掌着兵权,驻守在边疆最要紧的一座城池,已经三四年不曾回来了,如今突然带着手下的得力将士一道回长安回复圣命,除了事关社稷,极有可能还为着喻嫔之事。

姜雪漪听说过,喻嫔是家中幺女,自小极受宠爱,是喻副都护的掌上明珠,这才养得她无忧无虑,心思简单,总是高高在上。

当初也是因为喻嫔心慕陛下,喻副都护才把女儿嫁给陛下做侧妃,又成了陛下的一大助力。

这样的背景和身世,做父亲的又为了女儿不远万里赶回来,想必是要为喻嫔求情了。

陛下极看重江山帝位,朝纲稳固,喻嫔眼下又被禁足许久了,十有八九是会放出来的。

到时候这宫里,恐怕又不能平静了。

姜雪漪和喻嫔之间的那点龃龉不足挂齿,她也不担心喻嫔出来后会向她寻仇报复,可哥哥现在被调任到喻副都护手下当差,于日后总归是麻烦事。

姜氏一族都是从文,唯有哥哥心怀天下百姓想要从武以镇守边疆,宁可从最低做起,这几经辗转……

她得给家中写信询问哥哥情况,不然如何能安心。

扶霜在旁边磨墨,猜出主子是担心家中公子,低声道:“奴婢记得去年年后不久,谢家公子不是也去边疆从武了吗?他和咱们公子自幼交好,必是会有照应的,主子不必太担心了。”

听到谢家公子这几个字,姜雪漪提笔的动作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