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洛溯奇怪,“您说什么?”

“没什么。”

夏沁颜摇摇头,按捺下脑中混乱的思绪,走过去仔细端详棋盘,这副棋并未下完,但是白子显然占据了上风,只等着黑子落棋定胜负。

她拿起一枚黑子,想了想,放到右上角。

啪,几乎在棋子刚落下的瞬间,地面便开始震颤起来,石桌晃动,缓缓朝两边分开,露出其下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殿下!”冥夜飞跃至她身边,与洛溯一左一右将她护在身后,“小心。”

“无碍。”夏沁颜目光灼灼盯着洞口,原来藏在这里,怪不得寺里怎么找都找不到。

“下去瞧瞧。”

“我先去。”冥夜拿出一个火折子点燃,看了眼洛溯,得到他隐晦的点头后,才沿着洞口的台阶一步步往下。

可等下去了,他却发现其实并不需要火折子,因为里面别有洞天。

不同于一般的暗室,这里宽敞又明亮,墙角夜明珠莹润璀璨,不知哪里来的香气萦绕整个室内,床榻、书案整整齐齐,还有前朝女子所用梳妆台,台面上首饰、粉盒一应俱全,几乎让人恍然以为到了某家小姐闺房。

“安国公住的地方?”

夏沁颜站在室内,四下一扫,眼神不由落在梳妆台上的两把梳子和床头并排而放的枕头上。

“孤记得安国公在太祖故去后没几年也走了?”

“三年。”洛溯掸了掸书架上的灰尘,语气略带感慨,“为太祖守了三年,随后便在太祖忌日那天逝世了,也是皇夫中走得最早的。”

卫家两位皇夫一个在皇陵守了一辈子,一个留在朝堂、殚精竭虑辅佐新帝,最后累死在了案牍间。

“是吗?”夏沁颜望着眼前的情景,心情有些莫名。

那三年他又是如何过的?就在这样的屋子里睹物思人、假装她还在吗?

一面为她守着秘密,一面算着日子,算着还能多久和她重聚,可是黄泉之下,真能见到他想见到的那个人吗?

“殿下。”冥夜不知何时取下了画筒里的卷轴,正小心的依次摊开。

夏沁颜走过去,不禁一愣,全是人物像,或坐或躺,或埋头办公或闲时下棋,一幅幅、一卷卷全是一个人,形态各异、装扮不一、身处不同时期的同一个人。

从少女时代的粉衫襦裙,到黄袍加身,再到鬓角生了白发,犹如一本记录册,生动形象的展现了画中人的一生。

“这是太祖?”洛溯惊讶,“怎么都没有脸?”

是啊,没有脸。

夏沁颜上下扫视画卷,笔触细腻、画风写实,连手上沾到的墨汁都清晰可见,却唯独没有画上脸。

“或许是不敢下笔。”冥夜也看着画,声音低沉,“觉得自己画不出她的好,唯恐对她有一丝的亵渎,干脆不画,亦或者……想画却画不了。”

一到她的脸就手抖,根本无法下笔,因为害怕再见到她,那些压抑的思念和难过再也控制不住,只想跟着她而去。

洛溯瞥了他一眼,倒是没想到平时沉默如木头疙瘩般的家伙还会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收起来吧,放回原位。”夏沁颜转身,情绪不知为何有些低落,“这里的东西往后都别动。”

就让它们这么放着,一如当初他们还在时。

这是属于一个男人心底最深处的挂念,不应该破坏。

“是。”冥夜收起画轴,将它们恢复原样。

“那边似乎还有通道。”

安国公在慈济寺出家众人皆知,如果他经常前往山腰凉亭,恐怕那里早已被翻了个底朝天,不会废弃成那样。

所以必然是悄悄前往。

从山顶到山腰,一条暗道直通,这么多年竟是谁都没发现……

哦不,还是有人发现了的。

夏沁颜想起明心的提醒,“他住的那间禅房是不是就是当年安国公所住?”

“是。”玄冥在前方引路,嗓音回荡在空旷的暗道内显得有些失真。

“安国公之后,那间屋子就被封上了,直到明心被送上山,因着身世特殊和与佛有缘的传言,住持这才破例让他住了进去。”

严格算下来,辅国将军和安国公还是亲戚,前朝最后一任皇后便是出自当年的郑国公府、现在的辅国将军府,而安国公是前朝长公主之子,皇后名义上的“表弟”。

这样的身份才算是不辱没了安国公。

夏沁颜点头,这么安排同样也是在表明对明心的器重。

“到了。”洛溯握着夜明珠往前一照,玄色的铁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只是大门紧闭。

他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仿若千斤顶。

“这里。”冥夜指着门边一个凹下去的地方,“应该有机关。”

夏沁颜眯了眯眼,这个形状还真眼熟。

“玉兰花。”

卫家的标志,所以果然是卫家管人,安国公管物吗?

“试试这个。”她扔过去一枚玉佩,正是接管另一半麒麟卫时交还的信物,据说当年卫家大皇夫所佩。

冥夜接过,轻轻按进卡槽,严丝合缝。

咔嚓,地面震了震,铁门慢慢开启,刺眼的光线照出来,夏沁颜不由伸手挡了挡,鼻间似有淡淡的硫磺味。

她唇角忍不住一翘,找到了,麒麟卫背后最重要的那个东西——

传闻中能毁天灭地的武器和火药。

*

“殿下。”影一单膝跪地,黑袍遮住了全头全脸,“都搬完了。”

“嗯。”夏沁颜站在暗影里,看着训练有素的麒麟卫将一箱箱东西和一个个大家伙搬上马车,而后悄无声息的驶离。

车轮上都装有特殊装置,绝不会发出一点动静。其后还有专人仔细的清理着马车行驶过的痕迹,转眼便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夜色掩盖了她的面容,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她清淡的声音:“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该知道吧?”

“是。”影一将头垂得越发低,“此次只找到些火药和金银,并未见到其它。”

“去吧。”

夏沁颜抬头眺望北方,隐约能看见一角巍峨雄伟的皇宫,她的母皇估计早已歇下,她的姐妹们呢?

又是否还在汲汲营营想要将她拉下马?

她轻轻一笑,所以啊,无论什么时候底牌都要握在自己手里。

“殿下,回宫吗?”

“明日吧。”

夏沁颜将披风帽子戴上,没有下山,也没有回山上,而是重新往凉亭下暗室走。

“今夜不得来打扰。”

“……是。”

洞口再次合上,寂静的夜里凉风习习,只剩下洛溯和冥夜相对而立。

“你说殿下去了哪里?”洛溯看看恢复完整的石桌,又看看山中杳无人声的寺院,眸光晦涩不定。

“去哪里都是殿下的自由。”冥夜握着刀,靠着廊柱阖眼休息。

“殿下说了不要打扰,守好本分便是。”

“你倒是乖觉。”洛溯嗤笑,视线定在某个方向久久未曾离去。

只希望住持老和尚的话,那个人真的听进去了。

*

“明心,很多人对你抱有期待,莫要让这份期望落空。”

“你不仅仅只是代表着你个人,你还关乎慈济寺的声望和信你、敬你的无数百姓,你是他们的精神寄托,毁了那份寄托,很可能也会毁了他们。没了信仰的人疯狂起来会做出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

“你很有佛缘,你该知道色即是空,一切奢求到头来都是虚妄,落不着的。”

“凤凰高旋于天,不属于任何人,哪怕曾短暂停留,最后还是会飞走。永远不要对皇家抱有期待,最是无情帝王家,你自小的经历还不足以让你明白这点吗?”

“痴儿,你本可以做个天上人,何苦去淌红尘之苦。”

红尘苦吗?

明心闭着眼,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木鱼,确实很苦。

不仅苦,还酸,还涩,涩得他心口发疼,连跪在佛祖面前都感觉身处阿鼻地狱,身心都受着酷刑煎熬。

短短几日,他便尝尽了人生百味,起因却不过是一人随口的一句玩笑话。

她问他人心,他却彻底弄丢了自己的心。

铜炉里的香燃到尽头,留下一案香屑,夜渐渐深了,窗外又飘起了零星的雨丝,滴答、滴答,混合着屋内铛铛木鱼声,汇成一股奇妙的乐章。

明心眼睫一颤,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想,他竟是好似听见了马车辚辚的滚动声。

此时她只怕已经找到她想找到的东西,准备下山了吧?

她惯来也不是能耐得住寂寞的性子,能在山中住上这么几日估计已是极限,目的一达到,还不是鸟入山林、鱼入大海,从此更加随心自在。

想必也不会再往山里来。

心口的疼痛越发加剧,明心手一抖,犍稚竟是敲在了地上。

咚一声,而后又是一声,相似的声音、不同的位置,一个近一个远。

明心蓦地睁开眼,紧紧盯着另一道声音来源的方向。

却见床板微微晃动两下后,从下往上掀开,一颗黑色的脑袋探了出来,左右一打量,笑吟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大师,晚上好呀。”

“你……”明心豁然起身,佛珠掉落在地,咕噜噜滚了几圈,“你怎么!”

“怎么从这里出来,还是怎么没下山?”夏沁颜从床上下来,回头又看了眼通道口,眼里闪过一抹复杂。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走一遍这条路,从山腰到山上,从“两个人的屋子”到只有一人的禅房,当初将这条路走过千百回的那个人又在想什么呢?

想他永远不会回来的伴侣,还是回忆他们过往的时光?

无论哪一种,恐怕都不是件愉快的事。

她敛眉,收起多余的思绪,“你下去看过吗?”

“没有。”明心眸底的光黯了黯,原来她是为了这个才来,他还以为……

“我只是到过山腰凉亭,觉得那个棋盘有些奇怪而已。你放心,我未曾对别人提起,以后也不会。”

“没关系,这条路很快就会封起来,说不说影响都不大。”夏沁颜走到他身边,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

“大师,再给我讲讲经吧。”

“……你想听什么?”

“前世今生。”夏沁颜盘腿而坐,支着下颌静静望他,“不知佛语里如何说轮回?”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明心缓缓坐回去,“世人本应都能成佛,却因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只能在婆娑苦海中轮回。”

“妄想执着……”夏沁颜琢磨着这四个字,忽而一笑,“佛觉得那是妄想,可若是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却是自在呢?”

因为有想见的人、想做的事,所以甘愿不停轮回,别人以为的苦,对他来说反而可能是求之不得。

“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倘若心自在,又何来苦一说?”夏沁颜移开目光看向面前的佛龛。

“孤只信一句佛谒——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自观自在,守本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