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天上月圆,本该是恋人重逢,互诉衷肠的气氛,却被一句话破坏得荡然无存。

赤龙王一闪一闪,犹如天上星星,仿佛迫不及待地就要替主人的爱人报仇,但傅希言告状不算,还要出示证据。

他拉着人回到房间,关紧门窗,然后痛快地脱下了衣服。

裴元瑾:“……”

傅希言指着背脊说:“你看。”

裴元瑾看着光滑如玉,白璧无瑕的后背,眼神不争气地飘了一下。

傅希言见他半天没动静,扭头看他:“生气归生气,也不要气得不说话,显得你站在这里,都是我思念过度的错觉。”

裴元瑾手指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你让我看什么?”

“没有印子么?”傅希言自己扭头看了一眼。自从饕餮蛊作古,他伸长脖子,就能从肩膀和咯吱窝两个位置稍微看到一点自己后背的情况。

“咦?消得这么快?”

亏他洗完澡之后,还拿伤药当润肤乳这么抹。

“没关系,我有证据!”

傅希言气哼哼地从随身行李里拿出一个古朴的匣子,裴元瑾认得,傅夫人发放分红后,他用来装银票了。

匣子打开,果然是一沓银票。

傅希言瞪大眼睛将银票拿出来,然后在空匣子里摸来摸去。

“你信吗?这里原来有十六颗弹珠,我被其中十二颗击中了后背……”

他说着说着闭上了嘴巴,狐疑看着裴元瑾,眼神有些古怪:“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哪里发生的……一二回答!”

裴元瑾问:“第一次什么?”

亲吻,牵手,还是……

他脸色微微泛红,眼睛却越来越亮。

傅希言看着那熟悉的表情,松了口气,喃喃自语:“既然有筑基金丹,那山精狐仙应该也是存在的吧。难道我见鬼了?”

裴元瑾低头,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傅希言扭头,指着很快消退的红印:“那打出来的印子和这个差不多,但很久都没有消退。”

而且以往不管受多重的伤,哪怕是内脏被捅了个对穿,在天地鉴的作用下,很快就能恢复如初,痛不了多久,那弹珠不但留下了印痕,还让他痛了整整两天两夜。

裴元瑾面色不佳:“在你身上留下痕迹?”

他都没做到的事,凭什么让别人占先?

傅希言突然拉起他的手往外跑,跑到一半,身上衣服一裹,人被抱了起来。裴元瑾不悦地看着他光秃秃的脚丫子:“去哪?”

“……出门左拐,找大哥。”

他亲爱的大哥正在处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村里人不知从哪里看出了他们身上青天大老爷的特质,居然还有来告状的。

傅礼安打发了一波又一波,不胜其扰,干脆大门一关,谁也不开,正打算回房间抱老婆睡炕头,裴元瑾抱着傅希言过来了。

傅礼安心中一惊:“怎么了?”

傅希言神清气爽地翘了翘脚趾:“没穿鞋,被抓包了。”

傅礼安:“……”

他挡在自己房间的门口,没有放这两个半夜乱撒狗粮的人进去的意思:“嗯,我不负责判案,没法解决这种家务事。”

傅希言身上衣服被裹得乱七八糟,只能伸出一只洁白的胳膊,想要将自己的后背露出来,裴元瑾脸色一黑,将人放下后,忙不迭地用衣服把他遮起来。

傅礼安看了会儿,忍不住说:“你们来找我,就是为了表演怎么教人穿衣服?”

傅希言说:“你看我后背。”

裴元瑾说:“用描述的就可以了。”

傅希言只好说:“我后背好了。”

傅礼安没好气地说:“真希望有人记得,我既不是县官老爷,也不是回春堂的大夫。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举人,判案看病这样的事,还是要找专门的人。”

傅希言在裴元瑾的帮助下,终于把衣服穿好了:“我只是想让你证明一下,那天我从树林出来,身上的确有伤痕。”

傅礼安说:“有,那又如何?”

傅希言说:“你也看过那些弹珠。”他当时还蹲在地上捡回来了,一共十六颗,放匣子之前给傅礼安看过一眼。

傅礼安有印象:“只是普通的弹珠。”

傅希言说:“弹珠不见了。”

他好歹是个入道期的高手,那匣子又是拿来藏钱的,他一向看得紧,要是想在他眼皮底下将东西偷走,必须是武王级别。

可一个武王级别的高手拿弹珠打他,然后又很小气地将“凶器”偷了回去,却不动他匣子里的银票,这是为何?

好玩吗?

别说傅希言一头雾水,连裴元瑾也有些疑惑,傅礼安沉吟道:“我看这件事应当是江湖人士所为。”

傅希言点点头,等待大哥发表有建设性的意见。

傅礼安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多费心吧。”

傅希言:“……”

弹珠虽然不见了,但裴元瑾回来了,一来一回,用十六颗弹珠换个英俊的夫婿,还是很划算的!

他抱着裴元瑾的胳膊,躺在床上,听他讲述府君山上这几日发生的事。

听到景罗留下了赵通衢,打发走了那些雷部主管事,傅希言不禁眼睛一亮:“男……难得景总管如此干脆利落。”

生硬的转折并没有引起裴元瑾的注意,身边躺着心爱的人,他紧绷了几日的神经自然而然地放松着。

傅希言又感慨道:“要是在前世,赵通衢大概是很多老板都会喜欢的下属。”

裴元瑾蹙眉:“为何?”

这个问题已经问得很含蓄了,其实他更想问,你们前世的老板有什么问题?

傅希言突然抬起头,凑到他面前,小声说:“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我找到和晋升金丹的功法口诀了?”

裴元瑾眼睛一亮。

傅希言说:“不过我还没有完全参,什么真为贵,元为本,什么道无极而至极,气有形而去形……我当初要学文科就好了。”

虽然只是一段口诀,却已经是一大进步。尤其在储仙宫众多长老总管频频出现问题的时候,这段口诀就是一枚强心针。

裴元瑾不懂何谓强心针,但药效明显到位了。

所以傅希言才感慨:“所以赵通衢这就好比,明天公司要上市了,正想着裁员呢,他就主动带着心怀不轨的员工辞职了,还一分补偿都不要。这种兢兢业业为公司的员工哪里能找啊。”想着想着,他就着自己才懂的那些梗,一个人呵呵呵地笑起来。

裴元瑾低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

傅希言茫然抬头。

裴元瑾顺势问起了莫翛然出现在荥州与傅希言见了一面的事。

傅希言说:“他问我要不要去长寿山回龙门看看,我拒绝了。他换了一张脸,看着和我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真脸。”

当时吓得够呛,但此时靠着裴元瑾,他已经能够用极为平和的心态回首之前的遭遇了。

裴元瑾慢慢地转过身,傅希言松开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说话声音渐渐停了下来。

一个轻柔地吻落在他脸上。

傅希言有点害羞。

大概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这些亲密的举动便显得有些生疏,可出现在这个时候,又是极为恰当的。

互诉衷肠有许多方式,鱼水相欢显然比枯燥的语言更加动人。

不过傅希言还是用一句话稍微掩饰了一下:“你的体温又有点高了。”

然后这高高的体温直到快要破晓的时候才退了下去。

等傅希言从房间里出来,秦姨他们便都知道裴元瑾昨夜又回来了,紧接着病中的傅夫人她们也都得到了消息,高悬的心终于放下,身体也好转许多。

第二天村庄依旧是热热闹闹的,对这个偏僻小村庄来说,突然来了这样一群花钱大手大脚的贵人,简直比过年还要让人激动兴奋。

可惜这群贵人吸取了第一天的教训,不再那么轻易的开门。

车队在这样的环境中休息了天,然后在傅夫人的催促下重新启程,正好,嫁妆队伍在忠心耿耿的带领下赶上来,双方在官道集合,重新朝着府君山的方向进发。

傅夫人在津门定制的嫁妆也已出货,队伍进入津门,便去了侯家胡同。之前秦姨在傅家对面租了房子,如今,这侯家胡同的房子便是傅家临时的住所。

景罗还在这里,谭长恭却已经带着于艚以观礼之名回山上去了。

一伙人浩浩荡荡的进来,免不了一番寒暄客套。

景罗毕竟是男子,只与傅礼安等人打了个照面,然后依旧躲进了自己的小院子里。

正如赵通衢所说,冰冻尺非一日之寒,储仙宫要将长歪的枝叶修剪干净,并非易事。那些被驱逐下山的雷部主管事们还在专研着如何联络赵通衢,如何找裴雄极诉苦求情。但这些事都在景罗的意料之中,也在掌握之中,如今按部就班,慢慢步上正轨。

唯独有一件事,另他有些在意。

小书房里灯火晃动。这间书房虽是暂用,这些天却也陆陆续续增添了水晶灯罩、金丝软垫之类的日常用品,看着便贵气逼人。

傅希言想,果然贵气逼人的精髓就在于贵……烧玻璃是真赚钱啊。

理科男的算盘珠子又在蠢蠢欲动。

景罗见他中意,笑着说:“贺礼中我送了一对。”

裴元瑾看过来。

景罗又补充:“当然不止这个。”

裴元瑾略有些满意。

傅希言减肥成功之后,脸皮就有些薄,尤其在男神面前,多少想维护一下自己“富贵不能淫”的气概,非常形式化的客气了一下:“让您破费了。”

景罗笑笑:“对我来手,这不算破费。”

傅希言突然好奇储仙宫总管每个月的薪水是多少,有没有绩效,像景罗这样的,应该比其他人高吧?

景罗走到书案后,随手抽出一张纸条递给裴元瑾,不过在裴元瑾伸手之前,他又改变主意,递到了傅希言面前。

傅希言受宠若惊,该不会这么早就把礼单给他看了吧?唉,看来他们家以后还是要自己执掌财政大权了。

……

这张纸会不会有点小,是不是正方面?

他展开来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露出凝重的神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景罗说:“你离开荥州的第天。”

裴元瑾将纸条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微微蹙眉,似乎不明白为何这件事会拿到这间书房里讨论:“这是朝廷的事。”

景罗看向傅希言,似乎在问他的看法。

傅希言想了想说:“我见许院长时,见过那篇控诉建宏帝随意诛杀大臣的文章,的确是许院长亲笔所书。不过那时候他神情平和,不像打算以死明志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毕竟他与许越、许夫人都有一面之缘,没想到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却是死讯。

其实当时看了许越要发表的文章,他就有不好的预感,甚至暗暗担心会连累忠心,没想到院长就将周忠心遣回来了。他心中难免内疚,若是周忠心还在院长身边,或许就能避过这场死劫。

他叹气道:“且许院长发表《太平疏》两日之后,便缢死家中,官府还想要仓促结案,看着很像是……那位的手笔。”

他指了指上面,裴元瑾和景罗不解。

傅希言说:“你们隐喻皇帝的时候,都不是这样指的吗?”

裴元瑾说:“我们不隐喻。”

傅希言:“……”失敬、失敬。

一般人看到许越写完骂皇帝的文章,随后吊死家中,都会将这笔账算到建宏帝头上,但景罗联想到另外一件事:“但莫翛然曾在城中出没。”

这才是他格外关注这件事的原因。

细究起来,近来南北两朝皇帝的异动背后,似乎也有莫翛然、宋旗云的影子,他们在中间起了什么作用,又有何目的?

傅希言说:“也许是建宏帝收买了莫翛然?对了,当初建宏帝想杀铁蓉容,最后就是莫翛然杀的,说不定亲徒弟价钱翻倍。真是恶毒!”

虽然只是猜测,但傅希言已然决定将这盆脏水泼出去,且覆水不收。

景罗说:“可能不大。”

傅希言好奇道:“为何?”

景罗摇头道:“还记得在罗市截杀莫翛然的那一次吗?我曾经请了一位帮手,若是莫翛然落败逃逸,由他发出最后的致命一击。”

傅希言精神一振,随即又颓然。

莫翛然既然出现在荥州,就说明那个人没有得手。

景罗说:“我请动那人,还是建宏帝默许的。”

傅希言眨了眨眼睛。

连他叔叔都能在北周皇宫混上指挥使,可想而知北周皇帝身边的战力有多拉跨,哦不对,后来建宏帝痛定思痛,拉拢了一个门派……

他震惊道:“难道是……”

裴元瑾在他的气氛烘托下,缓缓道出那人的名字:“秦岭老祖,裘西虹。”

景罗说:“不错。”

傅希言说:“莫翛然是个演技派,会不会那次是他和裘西虹联手演戏?”

景罗说:“宫主受伤,天地鉴主陨落,裘西虹就是当今世上横亘在莫翛然面前的最大对手。若他和莫翛然合作,便是自掘坟墓。”

说是这么说,可这世上聪明人多,时刻清醒的聪明人却不多,谁能保证裘西虹算哪一种?更何况,他如今为朝廷效力,建宏帝却未必会为他考虑得这么周到细致。

无论如何,许越的死因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们远在千里之外,也无法测算,只能让荥州雷部、电部的人多加关注。

景罗说:“官府没能将事情压下去,紫荆书院群情沸腾,各地书院积极响应,事情短短几日内,成燎原之势,应当有人在暗中挑拨。”

傅希言说:“也许是南虞的人。”

当初北周南虞就在镐京城里交手数次,闹出了无数乱子。

他顿了顿说:“这样说来,杀院长的也可能是南虞的人,以挑拨北周士子与朝廷的关系,引发内乱。”

建宏帝若是不能未卜先知,如何能在许越刚刚写出《太平疏》的日里,就完成下令、杀他这两件事。

倒是南虞曾经的谍报系统遍布北周,就算后来自废武功,但那些紧要的布局必然由明转暗。许越是文坛大家,又与建宏帝有抄家之仇,南虞很有可能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傅希言越想越有道理:“话说,我们还曾在南虞皇宫见过莫翛然。”

于是兜兜转转,话题又绕回来,这件事有可能还是与莫翛然有关。这个论点还需要更多的论据,不过傅希言的思路倒是为景罗找到了方向。

不管杀许越的幕后者是谁,其目的都应该与两国朝堂有关。

*

储仙宫少主成亲,自然是江湖一大盛事。当初他们在江城举办时,一是因为时间仓促,很多外地的江湖人士没赶上,二者,江城是傅家所在地,而傅家又是伯爵,又是巡抚,江湖人到底是平民,也不好表现得太过。

如今到了津门,储仙宫的地盘,那气氛自然是不一样。

这些天,侯家胡同宅院的大门白天黑夜都没合上过,拜帖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送进来,直到傅夫人发话,新人拜堂前日不能见面,将裴元瑾赶回了山上,这些拜帖才跟着回了府君山。

傅希言闲下来,便能一心一意地翻看天地鉴里的各种功法秘籍。

他没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因此不得不练着练着就停下来,将刚刚看到的文字记下来,偏偏这些功法都是玄之又玄的话,一句话能有想象出十几种含义,叫他苦不堪言。

“主语没有主语,谓语也不是谓语,也不知道这些前辈到底是怎么看懂的。”

他长叹一口气,将写好的纸吹干,收入怀中,决定去见见哥。

自从傅冬温知道许越院长过世的消息之后,就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因为弟弟要成亲办喜事,傅冬温不好戴孝,但这几日穿得素,吃得素,心情也很低落。

傅礼安、钱姨娘、傅夏清等人轮番开解,但效果不大。

傅冬温与许越相处时间不算长,但两人已经形成了没有道明的师生关系,不然以傅冬温不爱惹事的性格,也不会眼巴巴地将周忠心送过去。

说到周忠心,知道院长过世后,也内疚不已。他与傅希言一样,都觉得若是自己还在,就能帮许院长避过一劫。

但傅希言事后想了,那人既然要杀许院长,必然会将周忠心考虑在内,他在那里,要不和许夫人一样,没有察觉,要不就是多一具尸体。

如其如此,傅希言倒宁可他回来。

虽是午后,但阳光有些清冷,天上乌云密布,似乎要下一场大雨。

傅希言从走廊走过,正好看到傅夏清从傅冬温房里出来,脸上带着几分忧愁,看到他,轻轻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傅希言拍拍她的肩膀,被丫鬟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

在丫鬟眼里,四公子要成亲了,她家小姐也要成亲了,两人都是大人,自然要拉起男女大防。

傅希言讪讪地收了手,转头进了房间。

傅冬温正在写文章,地上落了几张草稿,傅希言捡了一张来看,满篇都是称赞《太平疏》。但称赞《太平疏》就是赞同建宏帝是暴君,而傅家两位家长如今都在暴君手底下做事。

傅冬温写完一张,头也不抬地说:“放心,我只写给院长看。”

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却还要生存。

傅冬温本就不是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人,此时更是冷静:“我若要发表,必然先从家里脱离出去。”

傅希言说:“嗯,不脱离也没事。”

傅冬温这才放下笔,抬头看他。

傅希言微微一笑:“我总不能连我哥哥都保不住。”大不了拉着裴元瑾再去一趟北周皇宫,亲口问问建宏帝,我哥骂你了,你想怎样?

傅冬温面色回温,摇头道:“其实院长写这张《太平疏》未必是在骂皇帝。”

傅希言想起自己看过的那张草稿,暗道:话说得这么难听,还不叫骂吗?难道一定要加一句“他娘的”才算?

“我甚至一度以为,院长对建宏帝后来有所改观。”傅冬温说完,想到如今的结果,自嘲地摇摇头,“大概是我的错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