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年间,尚且年幼的宋哲宗赵煦还未亲政,朝堂大事掌握在太皇太后高氏手中。

惜年风光一时的变法派早已被驱逐出朝堂,就连变法派的领头羊王安石也在不久之前过世,受到高太后气重的保守派领袖司马光屹立于朝堂上,听着一众保守派小弟对新政的大肆攻击,表情不动如山。

——毕竟这本就是他的意思。

——全面废除新政,势在必行!

恰在此时,那令人烦恼的水境却突然提及宋神宗赵顼,这令司马光眉头锁成疙瘩。

本来听镜中人的口气似乎对宋仁宗多有贬低,司马光等大宋老臣就不敢苟同。经历过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他们,哪怕从前只觉得仁宗是个还不错的守城之主,但有了神宗这个爱折腾的皇帝对比,再回忆一番虚心那件垂拱而至的仁宗,心中立刻对其打上无数层滤镜,只想把人吹到天上去。

——给辽国和西夏送岁币怎么了?大宋立国至今,岁币又不是仁宗一朝开的先河,妄动刀兵造成天下动乱、百姓骨肉分离,又哪里比得上区区岁币换来多年的和平?

——如今大宋国势江河日下,和仁宗皇帝有何干系?分明就是新政变法荼毒天下!

而那水镜中的仙人却偏偏和他们想法相反,竟是对仁宗皇帝四十年“无为”很是不满,反倒大有褒扬宋神宗的倾向,难免令司马光多思多虑,心中生出几分担忧。

……好不容易才把祸害天下的新党打压下去了,可别让他们借仙人的势重新起来了。否则的话,大宋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思量之间,他听见镜中人平静开口:

【于是,一个早已默默为这个目标努力了几十年的人物,出现在天子的面前。】

【他们一拍即合,为变法图强而奋斗!】

“王介甫……”司马光垂在袖中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蓦然想起这个曾经的朋友,后来的政敌,如今已不在人世的旧人,他动摇了一瞬间的眼神变得坚定下来,“老夫会证明,我才是正确的。”

——大宋即将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与此同时,平行时空的宋英宗执政时期,正在默默做实事顺便养望的王安石,惊讶又好奇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水镜。

“……变法图强?”未来的大宋天子,居然是同道中人吗?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和他一样想要改变大宋现状的同伴,将会得到天子的重用,携手为变法图强而奋斗?

这样的未来令王安石不禁期待起来。

……既然下一任天子将会开启变法图强之路,也不知他自己将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下一刻,仙人口中吐露出的名字令他浑身一震,向来云淡风轻的他竟难得失态——

“……是,是我?”

——那个将会受到神宗重用,实现变法图强的目标,为大宋兴利除弊的人,是我?

【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他自小好读书,有过目不忘之能,长大后文采斐然,进士及第,得以任签书淮南判官。】

【任期一满,王安石本有通过考核当上京官的机会,他却偏偏放弃了,反而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鄞县当了知县。成为鄞县知县的王安石恪尽职守,不仅修筑堤堰,浚治陂塘,开发水陆交通,还通过官府将粮食借贷给百姓,只收取极低的利息,百姓秋收后有粮了就能偿还,百姓都大感便利。】

【或许正是在鄞县的成功经验令王安石大受鼓舞,一枚种子在他心中迅速发芽。】

【——他要将可行的良法推广到天下!】

【在这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其他人还沉醉在表面的繁华之中,王安石却早早洞察繁华假象背后的千疮百孔——北宋立国至今不到百年,却已经要被冗官冗兵冗费的三座大山所拖垮,本该是冉冉升起的万丈朝阳,却呈现夕阳余晖之色。】

【对外军威不振,军队的数目却越来越庞大,冗官更是与日俱增,以至于朝廷开支居高不下,财政岌岌可危;看似繁荣发达的经济不曾给最底层的百姓带来丝毫实惠,苛捐杂税,巧立名目,兼并横行!】

【御座之上的至尊天子,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难道看不到这些问题吗?他们当然能看到,却一个个装作看不到罢了。】

【毕竟,多年下来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不是那么好解决的,说不定稍有不慎大宋这艘破船没修好反倒闹得直接打翻了船!】

【反正目前这艘船看起来还能再稳稳航行至少几十年嘛,那他们又何必着急?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宋仁宗赵祯大概就是这么想的。】

【因此,面对王安石条分缕析、请求皇帝革除弊政的洋洋洒洒万言书,宋仁宗赵祯选择了无视,继续做他的太平天子。】

【而王安石却没有这样轻易放弃,他辗转地方为官,在实践中践行自己的理想。面对朝廷一次又一次征召他入馆阁的升官机会,王安石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拒绝。】

【升官发财,或许是天下无数人的梦想,对王安石而言,却没有任何吸引力。】

【这个生活简朴、不好女色、性格顽固到执拗的男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目标。】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

【——岌岌可危的大宋江山由他来拯救!】

【遗憾的是,在封建王朝的怪圈中,除非获得天子支持,仅凭王安石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在天下掀起丝毫的浪花。】

【宋仁宗不是那个愿意支持他的天子,所以王安石只能等。在默默的蛰伏与等待中,拒绝高官厚禄、一心干实事的王安石声望日隆,不知不觉已是天下景仰。】

【不慕名利的他,已成为士林之典范。】

【王安石等待多年的机会终于到了——宋神宗赵顼登上皇位,君臣二人倾心交谈,一见如故,决心变法图强、中兴大宋!】

水镜之中显出君臣二人意气风发的身影。

年轻的帝王雄心勃勃,眼中有万丈豪情:“若要爱卿来施政,首先要如何做?”

闻听帝王问政,王安石恭敬拱手,自有一股难言气度,他用坚定不移的语气开口:

“变风俗,立法度,实乃当务之急。”

闻言,天子大悦,他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之色:“好,那么一切就交给爱卿了!”

·

看到这一幕,年轻的王安石忍不住露出欣喜之色,既逢明主,何愁大事不成!

不过这样想着他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历朝历代平行时空都有人忍不住摇头。

无论是宋朝以前还是宋朝以后,他们似乎都已经看到了王安石失败的结局。

北宋这个王朝,从根子上就已经歪了。

欺凌孤儿寡母夺来的江山,忌惮五代十国的骄兵悍将,故而从一开始就定下了打压武将拉拢文人的基调。

既然如此,就免不了强干弱枝,中央集权,打压地方,进一步导致大量的冗兵和冗官出现,财政支出年年累积,偏偏战斗力不行,打不赢敌国还要交岁币,最后愈发加重了财政压力。

而大宋王朝的钱财主要来自百姓的税收。偏偏宋朝又对文官极其优待,对士绅宽容至极,从不抑制土地兼并,作为国家财政大头的百姓在层层盘剥中只会愈加穷困。

这么一总结,作为财源的百姓穷困潦倒,偏偏大宋还养着一堆要钱的大爷,收入少而支出多,这样下去国库可不就得破产吗?

——追根溯源,这一切与重文轻武的国策有关,王安石难道能改变国策不成?

这一刻,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前景。

须知他面对的是一个发展了近百年的庞大利益集团,要改变的是一个从根子上就歪了的大宋王朝,太·祖复生也难顶啊!

【在宋神宗的鼎力支持之下,王安石先是担任参知政事,次年即拜相,变法风暴席卷大宋,王安石的新法迅速推行天下!】

泛黄的卷轴在水镜之中唰地展开,一条又一条新法以及简要介绍出现在卷轴上。

[青苗法:由官府收取二分利息向没有粮食的百姓放粮,春天放贷,秋天收回。]

[均输法:改发运为均输,从此凡是朝廷需要的货物应当选择路程近的地区以及价格便宜的地区购买,并提前报告京城需要贮存的物品,以便在价低时购入贮存。]

[保甲法:对乡村人口进行编户,其中,每两名男丁取一人,十家编为一保,保丁都发给弓弩,教其战斗阵法。]

[免役法:令百姓根据他们家庭财产情况出钱雇人充役,即便是从前不需要服役的家庭也必须出这份钱,又称助役钱。]

[市易法:允许私人向官府赊购或借贷,以田地、住宅或金帛抵押,利息十分之二,逾期未还者每月加罚金百分之二。]

[保马法:凡是五路义勇保甲愿意养马的,每户可养一匹,官府出马或出钱让他们自行购买,每年检查一次马的肥瘦程度,一旦马匹死亡或生病则必须补偿。]

[方田法:将东、西、南、北各千步的田地范围作为一方,规定县令、县佐每年九月必须分地丈量,将土地按照肥瘠分为五等,又根据土地的等级来均定赋税税额。]

[免行钱:京城各行各业都必须根据获利多少交纳免行钱,才能免除行户当差。]

“嗯……”历朝历代的帝王和名臣眼前一亮,细细琢磨起这一条条新法来。

好歹也是一位顶级政治家的新政,无论是成是败,对他们来说总有些借鉴之处。

其中固然有不妥的想当然之法,但也有不少良法,因地制宜改动或许就可推行。

【此外,在王安石的推动下,天下各地兴修水利,临近河流的县城广积粮食,其他暂且不论,大宋的国库的确丰盈起来。】

【然而,反对之声气势汹汹,普天之下民怨沸腾,在王安石的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良法变作恶法,盘剥变本加厉!面对种种不堪现状,曾经支持王安石的朋友纷纷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又被他毫不留情赶出朝堂。即便天下非议,王安石不愧是世人口中的拗相公,视之宛如清风拂面。】

【宋神宗并不像宋仁宗那样耳根子软,他曾经站在王安石这边,毫不留情地将反对变法的顽固保守派清理出了朝堂。然而,面对越来越激烈的反对之声,他不可避免地动摇了。直到一场大旱降临,直到一幅凄惨的《流民图》出现在他面前,直到两位太后痛哭流涕归咎于王安石,宋神宗对王安石坚如磐石的信任终于有了裂隙。】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坳相公王安石再也无法斗下去,只能黯然被罢相!】

镜中人突然发出一声幽幽的长叹。

就连水镜之中的音乐都逐渐变得黯然下来,众人的心情都不禁随之而低落。

王安石本人静静望着这一幕。

他的目光中没有任何灰心与沮丧,只有无穷无尽的斗志。他一边观看着未来自己的奋斗,从中汲取失败与成功的经验,一边开始对自己构想中的新政进行修改……

【临走之前,他将自己未竟的事业托付给吕惠卿与韩绛,却不知吕惠卿不过是个贪权谋利的小人,上位之后就开始暗搓搓背刺王安石,幸而韩绛及时将之揭发,又奏请皇帝重新召回王安石,令他得以复相。】

【然而,此时的王安石已经渐渐失去宋神宗的信任,曾经的朋友、恩人、亲信都因政见不一与他反目,本为同路人的吕惠卿也与他结下深仇,还成日里在宋神宗面前告王安石的黑状。】

【重新复相的王安石从未将心思放在这些小争小斗上,只将吕惠卿发配到地方就罢了,他的目光至始至终都专注于新政。】

【但他的儿子却不能接受吕惠卿这个小人还有机会复起,准备收集并夸大吕惠卿的罪证,对其穷追猛打。谁知消息提前走漏,反被吕惠卿先一步将状告到宋神宗那里。】

播放至此,众人神色一紧。

汉武帝刘彻自觉明白神宗心思:“……这王安石的仕途,大概是到尽头了。”

他果然一语中的——

【这些年来,宋神宗已经有些厌了。】

【所谓的变法图强,不曾让他看到大宋王朝的中兴,反而开启了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党争。王安石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不再是那个高风亮节、敢为天下先的忠臣,而是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权相!】

【辨解无用、反被皇帝厌弃的王安石唯一能做的就是狠狠臭骂儿子一顿,谁知其子竟如此刚烈,没过多久便活活气死。】

【这一刻,王安石心灰意冷。】

【奋斗了一生的目标化作空谈,变法图强的理想犹如泡影,帝王的信任与支持已经不在,如今竟然还白发人送黑发人……彻底失望的王安石递上辞呈,黯然归乡。】

【九年后,宋神宗去世,年幼的宋哲宗继位,支持旧党的太皇太后临朝听政,王安石曾经的朋友与死对头司马光被召回朝廷,新党与旧党的地位自此天翻地覆。】

【王安石辛苦一生的成果化作泡影——新法尽数被废,就连当初好不容易打下来的西夏之地都被归还,仿佛抹去新政的一切痕迹,就能让大宋重新回到几十年前。】

【这一场失败的变法所带来的争议足足蔓延到千年之后,至今未有定论。有人以为王安石变法误国误民,真理掌握在司马光等人手中;有人以为新政可取,奈何用人失当,吏治败坏;还有人以为王安石错在不够狠辣,对保守派的打击不够决绝,而宋神宗也未能支持变法到底……孰是孰非,谁能判定?变法是否有益于国我不知道,但不变绝对无益于国我却深知。】

【宋朝就像是一个毒入肺腑的病人,王安石的做法是下一剂猛药,但生死难料。保守派的做法是温和保守治疗,毒素固然无法清除,但至少还能继续缠绵于病榻。】

【可这样的北宋,还有希望吗?】

【君不见,日薄西山,国势难挽!】

水镜之中映照出模糊的地平线,一轮夕阳缓缓下沉,最后的余辉映照在腐朽的帝国都城,此时的繁华喧嚣宛如一场梦。

唯有镜中人的声音一字一句——

【盖有非常之人,必行非常之事,自古如此。当时代的洪流碾压而来,千万人顺流而下之际,唯有一人逆流而上,企图力挽天倾,即便摔得头破血流,在逆流之中粉身碎骨、受尽非议,这份勇气便足以令他光耀青史!】

【正如他那句震撼千载的豪言——“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

节奏激昂的背景音乐中,王安石的身影缓缓浮现,他一身粗布长衣,神情不苟言笑,目光坚定如钢。

【挽天倾之人,何惧世人诽谤?】

【千载之后,自有后人为我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