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希遥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多钟。

家里格外安静,十一趴在地毯上翻着肚皮酣睡,小五依偎在十一身旁打理着自己漂亮的长毛。

黎希遥拎着车钥匙进来转了一圈,在茶室看见了他爸黎遇冬,黎遇冬今年也近五十,身材保养的极好,身上总有种清矜儒雅的温和气质。

“爸,我妈呢?”黎希遥在家里转了一圈没看见梁清黎的身影,“出门了吗?”

“回西郊了,”黎遇冬泡了茶搁在桌上,“我正打算晚点过去,你要是闲着,你现在过去看看你妈。”

“行。”黎希遥拎着车钥匙,似乎有点儿不太放心,“我妈还好吧?今天本来是她新书发售呢,我带朋友过去,结果工作人员说她身体不适没来……我买了三本,比我妈先拿到手呢!”

“有我在呢,”黎遇冬不着痕迹叹了口气,“你这今年年底也要出国了,还剩这小半年,你有空多陪陪你妈。”

“爸……我也不是非得要出国……”

“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咱家没强.迫孩子的规矩,”黎遇冬说,“去陪你妈说说话吧,你晚上不是还跟朋友约了看电影?我九点多去把你妈接回来。”

黎希遥应了一声,拎着自己的车钥匙出门。

路过门廊,十一睡醒了,刚一岁的陨石边牧特别活跃,缠着黎希遥要跟着。

“爸,我能带十一一块去吗?”黎希遥在院子里喊了一声。

“带吧。”黎遇冬应了一句。

黎希遥回来拎着十一的项圈,十一兴奋地摇着尾巴转,黎希遥给他扣上的时候有点儿费劲,不免多说了一句,“爸,你们就不能换个新的项圈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皮革的……”

黎遇冬瞧了一眼,二十岁的黎希遥身高都窜到了一米八八,阳光开朗,今年要去美国读纪录片导演,他从小到大接受了最好的教育。

对于儿子出国念书这事儿,黎遇冬和梁清黎都没怎么限制,全然支持。

黎希遥牵着十一出去,十一飞快地跳上了跑车的后座。

黎希遥打小在燕京长大,梁清黎和黎遇冬青梅竹马二十六岁结婚,两年后生了他,黎希遥打小在燕京的私立学校上学,也结识了一群好友,房子还是后来搬得,离西郊檀宫也不算很远。

就是这儿特别容易堵车。

黎希遥趁着红灯给几个约着看点映的朋友回了消息,十一兴奋地坐在后排座位上,陨石边牧的颜色特别高级好看,黎希遥对着他唤了唤,十一就疯狂摇尾巴。

“傻狗。”黎希遥笑了笑,他家打小就有个老传统,家里永远都是一狗一猫,梁清黎常说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外公外婆养了一狗一猫作伴。

这狗狗项圈和两只定制的瓷碗都写着十一和小五的名字。

黎希遥倒也习惯了家里有猫猫狗狗。

他驱车来到了西郊檀宫——这边特别僻静,住的人身份都不一般,老一派的燕京富人区。

他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住在这。

路过爷爷家的时候,他伸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海棠和绣球开的正茂,黎希遥想了想,还是开了过去先去找他妈。

外公的别墅在最后面,这边也僻静,有一片竹林,纯中式的园林风格,其实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过分肃静,黎希遥的记忆里,外婆是个特别温柔的老太太,外公也话少但颇有文人气质,家里除了书法就是古筝。

黎希遥停好了车,牵着十一进来。

“妈——”

黎希遥叫了一声,上楼循着去了书房。

外公家里安安静静的,仿宋的风格古色古韵,但家里也摆了不少的小玩意,大多都是外婆买的。

黎希遥上了楼去书房,推开门的时候,梁清黎正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捧着一本东西安安静静地流眼泪。

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蕾丝长裙,头发散在两肩,身上有种内敛安静的气质——外公说妈妈小时候特别调皮,长大之后才像外婆。

书房挺大的,案几上有一本还没临摹完的《兰亭集序》,半面墙的古筝,一架深檀木色的古筝摆放在窗台那边,落了一点灰。

“妈,我找你半天了,你手机也不接,今天我还带朋友去看你新书发布会呢,结果你也没来,”黎希遥搬了张凳子过来坐下,笑着举着手过去问她,“梁教授,你谈一谈出版了第一本书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梁清黎吸了吸鼻子,“你爸呢?”

“我爸让我先来陪陪你,一会他来接你回家喽,”黎希遥给她抽了张纸递过去,“大美女哭鼻子可不好看。”

梁清黎笑了笑,接过纸巾擦擦眼睛,“希遥,你和妈说会话吧。”

“行啊,”黎希遥说,“不过我只能和你说到九点多,我等会得去找我同学了。”

“又看电影啊?”

“对啊,有主演到场的点映呢!”黎希遥问她,“你旁边是什么?”

“相册和DV。”梁清黎说到这儿又没忍住眼泪,旁边十几本都是厚厚的相册。

“你小时候的吗?”黎希遥问她,“你以前怎么都没给我看过。”

“都在你外公这儿呢。”

梁清黎随手拿开一本,“这边儿这好几本,都是你外公外婆结婚的照片……我也是后来看到的,当时就特别感叹,你外婆结婚的时候好多裙子呢,到现在还在这儿的衣柜里挂着,听说有一件还是咱这儿非遗的顶级粤绣褂皇,人家绣了大半年,我听你外婆说,光当时那个婚礼下来就花了快上千万了。”

黎希遥咋舌,这相册保存的极好,相片也很高清。

他看到年轻时的外公模样特别清俊有气质,半跪在外婆的婚床前帮她穿高跟鞋。

外婆捧着花坐在那,脸上笑容温柔动人。

在往后翻翻,是那张在酒店走廊的相片,阮念穿着红色的鱼尾长裙,跟梁西闻在灯光昏暗的走廊上拥吻。

“他们感情真好,之前妈你不是说他们是家里介绍的吗?”黎希遥说,“这不是看起来感情蛮好的。”

“嗯,他们感情一直都很好。”梁清黎想着,就慢慢回忆着,“我五岁之后,他们经常带着我四处旅游,说是带我去约会,然后你外婆那会特别喜欢拍照,专门买了几台相机和dv录了好多家庭录像,后面儿这些相册啊……基本都是当初我们一家三口的。”

黎希遥觉得挺新奇,拿过来翻了翻,他知道父母都打小生活条件不差,梁清黎更是。

小小的梁清黎穿着一条白雪公主配色的连衣裙,在迪士尼公园牵着气球飞奔,年轻的外公坐在长椅上笑着看她,妈妈那会也是真活泼,满脸都是稚气的笑容。

那都是四十多年前了,外公外婆带着妈妈去了二十多个国家。

“你看这张……是那年我们在巴黎散步,照片还是我拍的,那年我才八岁吧?还有挺多回忆的,我们放了行李从酒店出来,钱包就被偷了,然后我妈还吃了路边的蜗牛吃的进了医院,我爸照顾着我妈,打那之后我们在巴黎逛街再也不带包了,我爸随身带着卡,”梁清黎拿着相册,看着相片上的夫妻俩。

是八岁的她拍的,阮念和梁西闻手牵手走在后面,她捧着相机跑到前面拍照,那天所有的回忆都鲜活起来,她好像好还记得那天巴黎的街头飘着甜甜圈的香气,阮念牵着梁西闻的手看见小小的她,惊笑着问她,“宝贝你在干嘛呀……”

“妈妈我拍了一张照!”梁清黎举着相机拿给她看,梁西闻顺手把她抱起来,夸她拍的真好。

梁清黎举着相机,给阮念和梁西闻拍了好多好多合照,有一张还夫妻俩坐在巴黎铁塔前的露天咖啡馆旁,两人正在笑着聊天,梁清黎按下了快门,小朋友拍照还不太专业,爸爸妈妈的面庞有点模糊了,后面的巴黎铁塔十分清晰。

但这张照片阮念特别喜欢,还当成了手机的壁纸。

“这边还是我们去了卢森堡,一个路人给我们一家三口拍的照片,卢森堡的风景特别漂亮,我妈说以后想在这儿定居,所以后来我爸在这买了一套小别墅,后来我妈又说特别喜欢丹麦和瑞典,我爸都在这儿买了小别墅,”梁清黎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指着一张照片说,“你看,就是这房子……我小时候还觉得干嘛要住在这儿呢,没有火锅没有奶茶没有烤肉的。”

黎希遥凑过去看,那果然是个位于郊区的别墅,周围绿化环境极好,就是地处偏僻,看起来都不像是市中心,于是他看见自己当年也就十岁出头的妈妈穿着公主裙坐在院子里大哭。

他也不免乐起来,“妈,你小时候还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过有一说一,妈你可真是从小美到大,外公外婆这么疼你,你说你和我爸结婚的时候他们什么反应?”

梁清黎靠坐在沙发上回想了一下,轻声一笑,“哪儿什么反应……你外公外婆一点都不意外,但那会我和你爸谈恋爱刚摊牌的时候,你外公一个月给了我十五万,你爷爷一个月给了你爸二十万……”

“然后呢?”

“然后我俩都没花,天天照旧去你外公家蹭饭呢,”梁清黎笑,“倒是你爷爷,督促着你爸学做饭。”

黎希遥表示赞同,“我爸厨艺跟外公学的,特别好。”

“跟着你外公外婆长大,真是挺幸福的,”梁清黎靠在儿子身边,把相册往后翻翻,然后突然一乐,“嘿,这边儿还有录像呢……那年我们在塞班岛度假,是我妈生日,每年我妈生日,我爸都弄得特别隆重,这回也是……”

梁清黎回想着,年年阮念过生日,梁西闻都特别重视,早早回家布置鲜花,订蛋糕,回家做好多菜。

那年阮念的三十五岁生日是在塞班岛度过的。

塞班岛的海景特别美丽,深蓝到不真实的海与天,澄澈一片,风恰到好处的舒适,梁西闻订的酒店是海滨的星级酒店,他们那一栋小别墅前面有个草坪,梁西闻下午就在草坪上布置了鲜花,一路沿途布置进了房间,梁西闻给阮念准备了十几件礼物,有阮念想买了挺久没时间去试的裙子,有她加了收藏夹却又绝版的小说,有钻戒,有她心心念念的高跟鞋……

那天梁西闻请了厨师来做了好多菜,塞班岛的水果和海鲜特别鲜美,阮念换了新裙子和高跟鞋,端着蛋糕许愿。

梁西闻就那么站在她的面前,目光柔和而专注地看着她,梁清黎就在旁边特别快乐地给妈妈唱生日歌。

DV里,阮念一边擦眼泪一边吹蜡烛,对着梁西闻说,“谢谢你一直这么爱我,成为了我的港湾和精神依靠……”

梁西闻就顺势将她抱过来,虽然口上说着这么大还哭鼻子,却又抽了纸巾帮她擦眼泪,梁清黎就在旁边端着蛋糕吃的欢快,“妈妈不能哭鼻子……”

梁清黎和黎希遥坐在一块看这段录像,眼睛都稍稍有些湿润。

DV是一段一段的,这段播放停止,不手动选择就不会继续播放。

梁清黎抽了张纸擦擦眼睛,往后翻看着相册,却又沉默了下来。

“妈,你这本书,就是写的外公和外婆吗?”黎希遥试探着问了一句,梁清黎就读于燕京大学文学系,跟奶奶还是校友同专业,爸爸黎遇冬也在燕京大学念的,后来俩人一块出国读了MasterDegree才回国,黎遇冬照旧进了风投行业,梁清黎反倒成了文学系的教授,这一年闲着,自己写了本书——或许又像个传记的故事,这小说写的也不太顺利,至少黎希遥是这么觉得的,梁清黎断断续续写了快两年。

“嗯,就是你外公外婆的一生,”梁清黎转眸,下午的时候编辑给她送了样书,书籍的就摆放在她手边,装帧设计特别简单,清晨的窗外,两侧竹林清荡,两道模糊的身影并肩坐在花园里看着满院子的玫瑰。

这设计是梁清黎要求的,书籍很有质感,封皮有点厚。

这本故事字数也不多,像是一本回忆传记,记录了梁清黎成长过程中父母的爱。

一开始想了好多名字都不满意。

后来还是阮念说——

“就叫《我们的一生》吧,简单,多好听呢。”

黎希遥陪着梁清黎坐在这儿翻看着相册。

梁清黎淡声说,“我这记忆以来,你外公外婆用生活里的每一天教会了我什么叫爱,我也每天都觉得,我是在爱里长大的,他们也是相爱的,直到生命的最后那会……我只是很难接受,我的生活里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他们这么快的离开我。”

黎希遥伸手把梁清黎揽过来,梁清黎哽咽地说完,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妈,都三个月了……”黎希遥伸手拍拍她,“你还有我和爸爸呢。”

话音落,外面传来了停车的声音,黎希遥揽着梁清黎,过了几分钟就听见了上楼的声音。

梁清黎哭得停不下来眼泪。

黎遇冬示意了一下,黎希遥慢慢起身,父子俩唇语比划了一下,黎希遥才出去了。

黎遇冬坐在梁清黎身边儿,揽着她让她哭了一会。

不小心按到了遥控器的哪儿,原本停止的DV继续开始播放下一段视频。

在春暖花开的院子里,梁西闻坐在廊亭那儿弹着古筝,阮念就站在花园里浇花,太阳晴好,于是水雾后升起了一道薄薄的彩虹。

“梁西闻,你看,彩虹——”

古筝颤音了一下停止,梁西闻琴上的筝码倒了一枚。

阮念小跑过去,检查了一番摸出手机打开校音app,梁西闻笑着让她坐在身边,重新整好了筝码开始调音。

阮念坐在他身边,揽过他来亲了一口。

梁清黎举着手机给黎遇冬录视频,嫌弃的声音问,“黎遇冬,你爸妈在家也这样吗?”

黎遇冬那儿也颇为嫌弃,“跟他俩差不多——”

如今,年近五十的梁清黎和黎遇冬坐在书房里看着这段视频,都没来由笑了一声。

梁清黎眼角还有没干的眼泪,黎遇冬帮她擦擦,问她还要不要看。

梁清黎说要看。

于是视频又跳转到了下一段,那还是阮念拿着手机录得,那会梁清黎还小,刚学会说话,哼哼唧唧的喊爸爸抱抱,阮念抱着她,那会黎羡南和叶绯刚好来家里吃饭,阮念压低声音说,“你爸爸做饭呢……”

“爸爸——”梁清黎伸着小手,却又对着黎羡南招呼,“爸爸抱抱——”

黎羡南失笑,把梁西闻赶出来,“看你闺女去,认错爸了。”

梁西闻笑着把她抱过来,梁清黎又伸着小手找阮念,“要妈妈……”

“你还知道找妈妈哦?”阮念笑着对她晃晃手,于是梁清黎眼睛转一圈,又朝着叶绯伸手,“要那个妈妈……”

黎遇冬看着这段视频也没忍住笑,“我爸也说我从小就认错爸。”

梁清黎看着画面,心里酸涩难忍。

大约也正是因为父母给了无尽的爱,这会分别才显得如此突然。

梁清黎挽着黎遇冬的手说,“就是觉得很难接受。”

“回忆是美好的,我们还要往前走的,”黎遇冬宽慰着她,“我们把相册拿回去?”

“留在这儿吧,带回去我怕我忍不住一直看,”梁清黎有些歉疚,“对不起,最近三个月我好像一直都呆在西郊……”

“不是还有我陪你么。”黎遇冬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我们今晚也可以住在这。”

“也好,”梁清黎突然想起什么,“十一呢?”

“也来了,希遥带过来的。”

梁清黎才松口气,她起身站起来,说去院子里喘口气。

黎遇冬说好,让她先过去,自己给她倒点热水。

梁清黎慢慢下了楼,看着黎遇冬在厨房里忙活,好像时光出现了短暂的裂痕。

她想到好多年前,梁西闻也站在厨房里忙碌着,阮念坐在院子里喝着果汁,一会看见飞奔出来的梁清黎,于是抱着她一起看书,又过了一会牵着她来楼梯这,阮念在这贴了一只长颈鹿,记录着梁清黎的身高变化。

她有点难过,自己坐在院子里,梁西闻养了好多玫瑰花,整个院子里像私家花园。

只是父母过世的这三个月,花园里的花朵有些枯萎,长势也不如以往。

梁清黎坐在那儿吹风,仰头逼回眼泪。

也不可遏止的回想起父母最后的那段时光——

那时阮念七十六岁,梁西闻八十六岁。

阮念是自然衰老,大约是年龄原因有点儿健忘,医生说是阿尔兹海默,但病程不一定多久,可能几个月,也可能几年。

阮念那会忘事儿挺快的,梁清黎怕两个老人不能很好的照顾自己,于是找了个环境特别好的疗养院让两人搬过去住。

但阮念习惯了梁西闻照料,也不怎么认识那儿的护工。

起先还是总忘记细枝末节的东西,后来干脆忘记了生活的常识,好像被困在了记忆的房间里,进不来也出不去。

梁清黎起初也来看,那会在忙着工作考核,仅仅是两个月没来,阮念的记忆就恶化了,而这些梁西闻从未告知她。

这些还是护工后来转述的。

说阮念有一阵子坚信自己才三十岁,于是在某个下雨天去了院子里,说看海上日出很浪漫,梁西闻撑着伞去陪她,谁都拦不住,两人在雨里牵着手,走了大半天回西郊,护工在后面撑着伞追,两个老人手牵手走在人行道上,梁西闻怕护工吓到阮念,也不愿意接护工手里的伞。

于是两人淋着雨回了西郊,阮念去找到自己当初结婚时穿的婚纱,问梁西闻好看不好看。

梁西闻也淋得湿透,说特别好看。

梁西闻一直身体健康硬朗,但护工也担心这么淋雨回去要生病,可两人谁的话都不听。

阮念穿着疗养院的睡衣,跟梁西闻坐在西郊的花园里说以前刚结婚的时候。

梁西闻陪她一起淋雨,跟她一起回忆当初的细节。

护工在后面听着,心里也酸涩的不行,阿尔兹海默就是这样,会做出许多无厘头的事情,会开始一件件忘记,又会一阵阵的回忆。

后来阮念干脆也忘记了结婚的事情,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梁西闻带来了诗集,一首首念给她听。

阮念就会自言自语,“我结婚的时候,梁西闻每天都给我念诗。”

“是吗?”梁西闻笑着问她,“还有呢?”

“我有照片,”阮念就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按开,递给他看,“你看,这是我,这是梁西闻……梁西闻今年才四十六岁,我们刚从巴黎回来,这张照片是我女儿拍的……”

阮念的病程发展的很快。

加上那天下了大雨,她说想去环山路,于是梁西闻叫了车,陪她一块去环山路——他一直纵容着阮念,对她的要求有求必应,或许也是因为知道阿尔兹海默不可治愈,所以分外的照顾着她的情绪。

两个老人在环山路上肩并肩看着雨中的燕京,梁西闻也不知道阮念是否回想起了什么。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紧紧地牵着他的手,忽然叫他问他,“梁西闻。”

“嗯?”

“你说,你相信下一辈子吗?”

“我信。”

“我也信,”阮念说,“那我们的婚戒不要摘了,这样我下辈子一眼就能找到你。”

“不摘。”

“你给我读首诗吧。”

“读济慈的好不好?”

“好。”

“明亮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样坚定,但我不愿高悬于夜空,独自辉映……”

阮念过世的时候葬礼很简单,梁西闻跟她在雨里坐了一整天,阮念去世的时候很安静,也没有任何痛苦。只是那场雨停了,她安安静静地在他怀里睡着了。

怕梁西闻想不开,也念及他淋了雨,梁清黎是希望父亲能够继续生活的。

所以葬礼一切从简,也怕吵闹着打扰了梁西闻休息。

那天梁西闻一言不发地坐在西郊的花园里,仔细地把自己的琴擦了又擦,他没来由地说以前都是阮念擦琴,还要给他的琴上涂上保湿膏。

然后又去了衣帽间,看了看阮念结婚时穿的裙子。

最后他换了一身衣服,干干净净的,甚至是特意打理过的。

他跟梁清黎说想去墓地看看,至少得知道个位置。

梁清黎只好同意了,然而到了地方,梁西闻说想自己在这坐会,让她在车上等着。

梁清黎也同意了,毕竟父母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工人早上才将骨灰下葬。

这墓地也是梁西闻和阮念选好的位置,当时说以后要做合葬,但两人从来没有亲自上来过。

这里环境很好,风景清秀,附近一片长生竹林。

梁清黎不太放心,扶着梁西闻上去之后,走前还看了一眼,梁西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将墓碑上的照片擦了又擦。

然后他坐在墓碑旁,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

梁清黎于心不忍,想在下面等一会。

毕竟也考虑到梁西闻的情绪原因,梁清黎也不好催他。

然而几个小时过去,梁清黎始终没等到梁西闻下来。

她放心不下上去,就看到梁西闻靠坐在墓碑旁,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空掉的药瓶。

他靠在她的墓碑旁,像昨日她睡在他怀里一样。

梁清黎浑身发冷,一把将药瓶拿起来,哆嗦的手看到了上面的药品名称,是一瓶安眠药。

而生产期正是半年前,阮念刚确诊阿尔兹海默的时候。

梁西闻穿着干干净净整洁的西装,是个温雅又祥和的老人。

他的西装内衬口袋里有一个很小的本子,上面的字迹娟秀,大多是阮念以前的随手涂鸦。

一页一个片段。

——在初冬的傍晚,你敲响我的门,我总觉得我木讷寡淡、性格也不怎么讨喜,但你静静地在门外等着,好久好久,我以为你走了,我悄悄走到窗边,却看到你坐在我的门廊前,眉眼含笑,花瓣落在你的肩头,你左手拎着玫瑰花,右手提着热奶茶,你打趣说,蜗牛小姐,你的北极熊先生回家了。

——从此往后,我才知道,原来家是这样温暖的感觉,在你的怀中,远远胜过风景浮世又万千。

——梁西闻,爱你的时候,就像我的身体里绽放了一千只蝴蝶,在追寻着永恒的春天。

——外面乌云漫天,我把思念折了又折,乘着风就来到了你的身边。

——我和梁西闻的婚姻像是藏在森林里的宫殿,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间,每一个房间里都塞满了我们的一年又一年。

——我想和你一起慢慢地变老,像风吹着树林在一日日衰老,我相信我们还有下一辈子,那里还会有一万朵玫瑰和爱我的你,还有永恒的清晨与黄昏。

——你的目光好温柔,然后我的冬天结束了。

——我想把你和这过往的每一天都塞进我的心里,所以我的心有无限大,装得下这个世界,也装得下一整个梁西闻。

……

阮念以前总是随手写点东西,梁西闻鼓励她记下来,说以后说不定能出版一本诗集。

阮念说怎么可能。

她其实随手写写画画,也就写了十几段。

梁清黎把这些片段补在了《我们的一生》的最后几页附录里。

梁西闻同阮念相敬相爱五十三年,度过了他们的金婚。

梁清黎忽然没什么来由地想到了济慈的那首诗。

明亮的星,

我祈求像你那样坚定,

但我不愿高悬于夜空,

独自辉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