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人才凋敝,这是个隐患,姜月见重新费心调整了内部人员结构。

她自然不可能因为楚珩吃醋,便放走了叶骊这么个后起之秀,叶骊家学渊源,人也奋力勤勉,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后面,则确如楚珩所愿,所招募的新任太医与诸位司药,或已年过半百,或实在是貌不惊人,别提她,就连叶骊处于其中,也如同群狼环伺下的小兔崽。

好在叶骊一心钻研医道,并不曾起二心,姜月见提拔他升了斋长,从此以后便代为管理寒止斋。

一件事放下之后,姜月见趁政闲之余,掰指头数了数,她已有小半月没见过楚珩了,不禁心怀思念,想出宫去见他。

正值望日,岁皇城龙雀天街又有灯火,夜不宵禁,欢声达昼。

此日一早,突然传来好消息,冼明州已上端王府下聘,正式与宜笑约定了婚期,姜月见感慨好事多磨,宜笑苦尽甘来了。

如今冼明州就在岁皇城任职,太平无战事,大将军无需远征,宜笑亦不用远嫁,回娘家也方便。姜月见特意准备了一份丰厚的贺礼,算作为宜笑添补的嫁妆。

端王府嫁女,一定办得风风光光,宜笑出嫁,类比公主出降,渗金铜铸的花车要现做,还有数百檐床要打,出嫁时用得绢花吊朵、玉环金钗,以及红罗销金扇都要现制,时间紧迫,端王妃怕外头的人误了工期,便辗转托上姜月见,姜月见一口应承。

便将这些事交给了宫中司珍,嘱咐她定要如期赶制完成。

交托完这桩事后,已经接近黄昏,姜月见着李静安排了车马,不招摇地驱车来到楚珩的府邸。

楚珩的院子十分清寂,因知他不喜应酬待客,除必要公务以外,无人敢贸然打搅,几个手脚懒散的婆子和门房,也就终日里潦潦草草干完了手头伙计后,便各自打瞌睡去了。

姜月见在门外,叩了半日门,不见有人回应,心头疑惑:都上哪儿去了?难不成今日龙雀天街有烟花看,一个个全跑出门瞧热闹了?

深锁柳叶眉,太后娘娘不相信,楚珩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的人,朝身后拂了拂葱根般的指节:“爬上去,看一看,里头亮灯了没有。”

依楚珩的习惯,他这个时辰通常都没就寝,若他在家,屋子里的灯便一定是亮的。

几个侍从立刻叠起了罗汉,一个接一个往上爬,为了完成太后娘娘交代,费了老鼻子劲终于登上了墙垣,最顶上的那名禁军一番探海姿势,趴在墙头往里远望半晌,窥见重檐深处,一盏灯光透过纱窗,映亮了周遭夜色,露出窗下一截梅花树瘦峻旁逸的枝。

他忙不迭回复太后娘娘:“娘娘,屋里有人!”

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流音。

但刚刚说完,这名禁军忽然心口狂跳起来,暗忖,太后娘娘出行,他是随行禁军,为何正在爬人家的墙头,跟做贼一样鬼鬼祟祟的……

好在里头那位也不是外人。

稍作安慰。

接着,太后娘娘便命令:“跳进去,把门打开吧。”

“!”

禁军想自己也是堂堂北衙亲卫,一向执法严明,怎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遵命。”

他唰地二话不说,便跳了进去。

姜月见在门口等了许久,不见有动静,皱眉没什么耐心地把门一推。

这时,那两道徒有其表的老柳木豁然从中打开,便仿佛姜月见一掌附着了神力一般,老柳木的大门哗然垮倒在地,发出轰隆隆一串响动。

那个刚刚跳进去,正一瘸一拐地转来开门的禁军两眼间或一轮。

甚至不禁要为女中豪杰太后娘娘竖一根大拇指。

姜月见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那两扇倒地的木门,心想楚珩弄什么名堂,木门坏了不信他不知道,也不知修一修,不济也可以上报。

这宅院是她重新让工部言成墨翻修的,还没出三月,尚在保修的阶段,验货发觉有瑕,都可以找言成墨,他留着这两扇破门,也不怕贼惦记。

姜月见让人慰劳了一番那个摔脱臼的禁军,替他将骨头掰了回去,并留下了赏赐。

便拎了一盏灯,连玉环和翠袖也没带,径直入内,寻向楚珩寝房。

一行人便在府门前的凉风里干干站着,你望我我望你,谁也莫有一语。

不足一刻,便有府中下人来替太后娘娘传话:“娘娘在舍下歇息了,请诸位今夜各自归家,明日一早再来。”

“……”

娘娘歇在臣子的房里了。

这史书上怎么记这一笔。真让人好奇。

*

一灯如豆,窗外的绿梅正含苞幽幽,疏枝间已隐隐有一段梅韵,沁出半缕芬芳。

姜月见正是到紧要关头时,将唇瓣咬得刺疼,那个不知好赖的门房突然过来要报告他家大门坏了。

姜月见伸手揪了楚珩的耳朵一把,让他赶紧使人离开。

楚珩呢,不紧不慢,施施然作为,甚至语含戏谑:“太后自投罗网,臣岂敢怠慢?”

姜月见抓在书案之上,指甲倏然酿作雪白。

晶莹的香汗,沿着太后娘娘白腻如瓷的脸蛋滚落,坠在一片素雅的宣纸上,逐渐洇开团团湿痕。

“阿珩……”

她万般无奈,只好转身搂住他的颈后,亲昵而依恋地亲吻他的脸。

楚珩将她细腰圈住,附唇也吻了吻她湿漉漉的,黏上了鸦色发丝的额头,低笑:“嗯。”

那一声,似乎从喉结下不经意溢出,又沉又勾人,姜月见听得心里哆嗦,实在是爱得要命。

他站起身抱她回榻,不忘扬长嗓音,冷静地吩咐:“告知府门等候之人,今夜不必再来,太后已经歇下了。”

外间的老门房不敢多嘴,只应了一声“是”,便讪讪告退。

楚珩小心地将姜月见放落在软塌,被她两臂擒拿着离不开,便只得顺势一并躺落,在她的脸蛋上,印下了一记又一记轻盈的吻。

末了,他才稍稍抬高下巴,气息不稳地道:“我这么自作主张,娘娘可会生气?”

姜月见早就被他勾搭得七荤八素,将人一把抱了卷入被里,摇摇头:“不生气。我好想你,今夜本就不打算离开。”

她说完这句话以后,感觉到贴着自己的胸膛因为发笑,轻轻地直震,姜月见方察觉自己刚才直言想他了。

才想起要害羞来,可是老夫老妻的,害羞有什么必要,她便强自镇定。

楚珩将她抱着,大掌穿过她脑后蓬乱如云的发丝,将太后娘娘完美的脑壳压入颈窝,下巴抵在姜月见的额上,漫溢纵容与宠溺:“我亦想袅袅。”

先前他在太医院时,人都在宫城之中,她还记得让她的女官给他送了一封印有她魅惑红唇的书信。

“相思相望不相亲,脉脉不得语。”

此刻从楚珩口中念出来,配合他得天得厚的优雅而性感的嗓音,姜月见克制不住,终于羞得满面通红。

直往他怀中更深处钻。

班门弄斧,羞煞人也。

“写得真好,”楚珩却认真地点评,“如今分隔更远了,袅袅怎么不写了?”

她写的那时,早已认出他就是楚珩。

全当是出当年一口恶气,将他当作小猫似的逗弄拿捏,她一封书信,便吹皱一池春水。

谅他不敢抗拒,更不能反欺,姜月见的乐趣全在那时候了,如若不是梅子酒惹事,她说不准还会继续那样扮演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后,将他当替身施舍几分凉薄的爱怜。

看他如履薄冰,一边按捺不住要和她好,一边怨怪她三心两意,还满头雾水地,自己吃自己的醋。

这一定是姜月见此生对阵楚珩战绩最为辉煌的时刻。

可惜一去不复返了。

姜月见别扭地动了动身子,让他不许再说。

楚珩揉了揉她的发,轻声地哄着:“好,袅袅以后不写了,换为夫来写,只要太后不驾临寒舍,臣一日一封地送到娘娘案头,望卿亲启。”

“善自珍摄。”他在她耳后,伴随语声,气息灼灼撩人。

姜月见感到那双唇仿佛附着在了自己的耳后,在她敏感的肌肤上缓缓滑动,身体与心的双重激动之下,姜月见一时没有绷住。

水色潋滟起来。

灯被风卷灭了,时将入冬,屋子里有些冷。

姜月见缩着手脚,索性都揣进他怀里让他捂。

依稀记得刚刚成婚的时候,姜月见行动上引诱他,可实际心里还是很怕他,那种对天子,对上位者的怵,是很自然而然的。

禁中的天子,也不可能与那时为她烤田鸡的少年一样。他终日里肃着容,尽管生得再好看,眉目称得上一句瑰丽艳灼,却还是令人有不敢靠近之感。

那时候,她连开口留他过夜都要低垂颈项,不敢太过放肆,更别提把脚丫子踹到他身上去了。

而此时楚珩正握着她的两只白白的脚丫,双手替他焐热,心甘情愿,并无半分抗拒之意。

周遭乌漆漆的,姜月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自己冰凉的手脚在他的“照顾”之下迅速地热了起来,很快便褪去了寒意,姜月见终于往回缩了缩,对他道:“快睡吧,天色不早了。”

楚珩笑道:“你先睡。”

身后一阵窸窣的动静后,姜月见感到他似乎起身离去了,回眸看来,只能映着窗边月色依稀窥见一道修长清隽的影。

楚珩身上披着外袍,将被风卷开的窗上了闩,取了打火石,重新点燃灯烛,屋子里恢复亮光,他扶住灯台,倚屏而望来。

姜月见问道:“你还喜欢点灯?”

她夜里睡觉,点不点灯都无所谓。

只要不是太过明亮的灯光,她都能睡着。

但楚珩好像不是。

仅有几次的过夜,她都记得,他入睡之前一定要确保灯燃着。

这个男人,他憎恶黑夜。

她一直知道。

他看起来少年老成,十二岁监国,十七岁即位,把心思藏匿在不可测的深渊之下,似乎没有任何弱点,可少有人知楚珩的不安。

他是一个可亲、可信之人都无,因此,也比任何人都更多疑。

姜月见甚至觉得昔前厉王,好歹有景午这种死心塌地的追随者,而楚珩,好像一直猛虎独行,他不需要亲人,也不需要朋友,孑然茕立,把那些结党之人作蝼蚁般俯瞰。

如今,他还需要在入夜时,点上这样一盏亮亮的灯么?

楚珩温和地笑了笑,用了一分力将灯台擎在掌中:“袅袅你莫多想,我得吃药,怕抓错了。”

吃药?

姜月见顿时警惕起来。

“你怎么了?”

她便要起身。

楚珩道:“不用担心,只是防备怀孕的药,事前事后都要服用,即便没有行房,每三日也是要用一帖,你先睡,我很快回来。”

他是大夫,这方面姜月见确实只略懂皮毛,远不及他,楚珩这样说,姜月见便信了,躺倒回去。

可她一个人寒夜孤枕,心思不免又乱了起来。

他为何去那么久?

吃的什么药,从来只听说给女人避孕用药,还有给男人调配的?

那药可会有什么问题么?

宫里不缺避子药,给女人服用的避子药就没有不伤身体的,姜月见虽未曾服用过,但隐隐约约听说过,宫中从前健在的几位太皇太妃便曾因嫡子未出的缘故服用过那药,后来都落下了终身的病根。

姜月见一想到这件事可能带来的隐患,便没法睡得安稳了。

过了许久,才等到楚珩姗姗而归。

他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上榻,搂住她,似乎又要亲热,姜月见将他狠狠推开,两只手抵住他前襟,扼他咽喉,迫他不许乱动:“我没心思了。”

怕他一会儿又要吃那药,在确定安全性之前,姜月见说什么也不给。

这十几天来,他三日一副,也服用了多副了,对身体的影响尚未可知,姜月见本以为他还有什么真正的好办法,没想到竟是以伤身为代价,既然如此,万万不可再继续服用。

楚珩眼眸明亮,笑吟吟看她,心中并无那个意思,但看她一脸小心防备的模样实属有趣,莞尔道:“今日本是望日,该带你去龙雀天街赏烟花的,可惜时辰过了,袅袅,下次望日,你也出宫来陪我可好?”

姜月见怔了怔,没想到他不是要那个,稍稍窘迫,但提起了龙雀天街的烟花,不免转了一念,问道:“龙雀天街遇雨,幸得钱滴珠的养母收留,如今叛乱已平,钱滴珠身判何刑合适?”

叛乱被镇压,如今才过去一个多月,连景午这种罪大恶极的从犯都还羁押着,钱滴珠更加不曾宣判。

楚珩握住了她的又已微凉的指,“该问的都已问了,钱滴珠是受胁于钱元夏,如不从命,钱元夏便一则要戳破她身份,本身乃是剑南户籍,并无入宫资格,二则是广而造谣她勾引兄长,一个女子若背上这样的名声,莫说前程,性命都难保住。她故此应许钱元夏交代的事,只以为钱元夏意图违背宫令外捞油水,对反贼内情并不知悉,本意待完成传信之后便举证钱元夏玉石俱焚,谁知事后被他控制,脱不开身了。”

“当时她不过是个司膳的三等女史,袅袅想来是没关注到,何况景瑞五年的事本就纷繁复杂,又有国战,宫中无不忧心紧揪,她的动静的确不引人注意。后来太医院起了一场大火,钱元夏被焚于太医院灭口,钱滴珠侥幸存活。”

姜月见听罢,道:“该判牢刑。五年即可。”

龙雀天街遇雨当日,姜月见对那个盲眼老妇心怀恻隐,曾想要楚珩释放钱滴珠,但他却说,钱滴珠身上背负了人命。

她也是事后许久才知这句话的确切意思。

纵然她无此心,但有间接从犯谋逆之罪,也不可能纵过。

只是想到那个善良的眼盲妇人,姜月见呼出一口气:“亲眷可以探视。”

*

姜月见留足了心眼,次日离去之时,绕路到楚珩熬药的小厨房外,将他倒在紫薇树下的药渣用绢帕裹了一些,不动声色地揣进了怀里,夹带回宫。

如今太医院她最信任的还是乔玄。

姜月见拿了楚珩服用的药,给乔玄辨认:“老太医,这药方子有没有问题?”

都已成了药渣了,乔玄也不能立即分辨清楚,只是皱眉叹道:“开这方子的人,当真是心狠手辣。”

姜月见眉心重重地一跳。

“怎了?”

“此药极损肾精,对男人乃是大伤。”

“……”

太后娘娘的脸色忽变得极为复杂难言。

一阵儿红云和白霜交错,她颤着嗓,问:“那,会变成太监么?”

乔玄嗅了几口,拿着一点药渣子放在嘴里嚼了嚼,嚼出味道后便吐了,心里多少有几分明了是怎么回事,笑道:“娘娘且放宽心,这倒不会。只是多服用几次,此生再也不可能生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