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一团政委陈钢,卫明诚的直属领导。

谢茉在卫明诚引导下和陈钢打过招呼,便听陈钢笑呵呵地亲切问道:“小谢同志欢迎加入咱们军区,怎么样,还适应吧?”

谢茉笑道:“咱们军区很好,没什么不适应的。”

陈钢笑眯了眼,玩笑似的轻松道:“那既如此,过几天我给卫明诚同志安排外派任务,小谢同志没意见吧?”

谢茉一怔,立马正色脆声回答:“卫明诚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以保家卫国为己任,既组织和人们需要,便没退缩的道理。作为军属,我早有相关觉悟,也做好了应有的心理准备。”

陈钢收起不着痕迹地打量,对谢茉露出赞赏的微笑:“小谢同志你很不错,有着军属该有的思想觉悟和精神面貌。”

昨日小夫妻上门送喜糖时,他还在营部处理公务,回家听了老妻对这姑娘好一顿夸,从相貌气度夸到性格谈吐。

这一接触,果然不错,相貌倒在其次,这个小姑娘眼睛透澈清亮,必是见事通透,明朗舒达之人。

和他交谈时,筷子摆放整齐,肩膀自然舒展,身体微微前倾,姿态大方又不乏尊重。讲话时,条理分明,口齿伶俐,语调娓娓。

陈钢不由地连连点头:“继续保持,给各位军属做个好榜样。”

谢茉微然一笑,颔首,开了个恰如其分的玩笑:“谨遵领导指示。”

陈钢哈哈朗笑出声,点了点俩人便道别溜达走了。

“你们外派任务频繁吗?”谢茉舀了一勺豆腐脑,咸辣豆香在舌头化开,豆花滑嫩不及咀嚼便滑进胃袋,烘得人毛孔舒张。

“视情况而定。”卫明诚放下面碗,“最近多些。”

顿了顿,他说:“昨天有一项紧急任务,领导考虑咱俩刚结婚,安排给其他人了。”

“嗯。”谢茉忖了忖,说,“看来下一回任务该轮到你了。”

听陈钢的意思,卫明诚新婚保护期要过去了。

卫明诚沉默不语,饱含歉意地盯着谢茉。

谢茉嗔笑:“看我干嘛,我刚才又不是在说套话。”

“我都明白。你安心就好。再说,下一回任务还没准呢,不定什么时候,现在烦恼,岂不是杞人忧天。”说着,她伸手拍了拍卫明诚手背,被他反手紧紧握了一下。

卫明诚胸腔剧烈起伏两下,最终只压出一声闷雷似的“嗯”声。

谢茉跟卫明诚也吃的差不多了,来之前谢茉叫嚷的嚣张,事实上点餐时却未放纵,餐食花样虽繁多,但数量克制,最终两人贯彻光盘行动,卫明诚携带的铝饭盒全没了用武之地。

“我去买菜,今晚不用带饭菜回来了。”谢茉站在食堂门口跟卫明诚道别。

卫明诚颔首,一双黑眸定定注视着谢茉,认真叮嘱:“午饭不要敷衍对付。”

谢茉嘴角抿着,弧度上弯,像一只被捋顺毛发的猫,拉长音调:“知道了——”

她晃了晃塑料提篮:“我买菜去了。”向卫明诚挥一挥手,先行离开。

***

谢茉昨天已经记住去农贸市场的路线,优哉游哉一路走一路观察四周,闲逛般,因而等她到菜市场时,虽然还有人买菜但不算多了,当然,菜肉也没剩下多少。

菜市场规模和谢茉想象的差不多,二四十平,菜的种类很单调,由于这时代交通不发达,全是本地常见菜,西红柿、黄瓜、豆角、茄子……谢茉想买的嫩南瓜也没有,只有黄橙橙的老南瓜。

往来不多的人,喧闹声不小,寒暄招呼,俨然一副大型社交场所。

谢茉遵照国人习惯,去到排队最长的柜台,打眼一瞧,原是卖猪肉的柜台。

估量一下案板上的肉和排队人数,谢茉赶忙敛回心神,老实排到队尾。

在谢家时她虽没去买过菜,可听赵嫂子偶尔抱怨过肉难买,晚去一会儿好部位的肉根本抢不着,甚至很可能所有肉都会卖完连一节肉丝都买不到。

好不容易排到谢茉,案板上只剩两块割好的肉,一块偏肥一块偏瘦。

见状,排谢茉身后的大爷不等谢茉开口,已急吼吼嚷嚷开了:“我今儿买肉待客,太瘦可不行,你年轻人发扬发扬风格,把那块肥的留给我。”

谢茉循声,疑惑回头。

大爷以为谢茉不乐意,铜铃眼一瞪,粗声粗气道:“不愿意让?尊老爱幼懂不懂?你哪个单位的?你这样可不行,思想不积极,落后分子,你们领导是谁?怎么管理下头人的,我要去投诉。”

谢茉气笑了。

直接转过头不理会叫嚷的大爷,对售货员说:“两块我都要了。”

大爷喊:“你一个人不能买那么多。”

排在大爷后头的人眼见买不到肉了,干脆袖手看起热闹,就有看不惯大爷倚老卖老,仗着年轻人脸皮博就欺负人的,帮腔道:“人家有钱有票,又不限购,怎么就不能多买一块了?”

“是啊,你待客,旁人兴许还要送礼呢。”

谢茉适时笑眯眯接口:“帮邻居带一块。”

她掏出钱包,数出钱票递给售货员。

胳膊刚一伸出,大爷劈头盖脸就想拦,谢茉一扭身躲过。

她眉眼一凝,严肃道:“大爷,咱们法治社会,主动出手伤人或抢劫都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不会因你年龄大便网开一面,您这么横行无忌,小心累及子孙。”

谢茉深色眼珠纯粹剔透,直勾勾看人时颇具几分冷峻气势。

大爷不自觉收回手。

周围人七嘴八舌说大爷不该动手,大爷梗了梗脖子,兴许真有贵客,不情不愿向谢茉示弱:“没想动手,更不敢抢劫,这么多人在呢。你这丫头口舌忒利……那啥你好歹给我留一块肉,我孙媳妇今天头一回上门。”

谢茉抿了抿嘴,冲大爷道:“你以后可别再拿年纪辈分,不分青红皂白压人了。”

见大爷脸上悻悻,她又对售货员说:“要那块瘦的。”

她不可能跟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大爷没完没了地坎道理争是非。

售货员朝谢茉嘿嘿笑道:“大气。”

谢茉递上钱票,笑笑不再多说。

不是她大气,而是她本来就想要那块瘦肉。没冰箱,肉买多了没法放,大爷服软了,她没必要为赌一口气糟蹋东西。

因着幼年的经历,谢茉反感无意义浪费。

售货员用绳子把肉扎好,递给谢茉,顺势倾身凑近一点说:“赶明儿,你早来,一定给你割快好肉。”

谢茉微笑道谢。

又买了几颗蛋,两颗番茄和一把豆角,先头刚进菜市场见到的几样水果,在她排队买完肉后,再去买时已经全卖完了。

一个大妈买了最后一只羊角蜜,小孙子急不可耐,围着她跳脚、摇晃,大妈在他屁股上甩两巴掌都不管用,最后只能掏出手绢擦了擦瓜皮,掰下一小段屁股塞他嘴里。

小孩子眉开眼笑,仿佛得到全世界的表情逗笑谢茉。

心底盘绕的那丝不快随着笑容舒展被彻底净化褪散。

谢茉提着满满当当的篮子离开,没买到嫩南瓜略遗憾,下回一定早来,不然好东西都卖完了。热豆腐她排队都没买到。

回家路上经过供销社门市部,谢茉稍驻了驻脚步,拐脚走进供销社。

家里饼干见底,谢茉准备补上,懒得开火时,饼干便是如今最好的代餐。她也顺便跟林售货员熟识一下。

饼干柜台和糖果柜台挨着,都由林售货员负责。

谢茉称了一些散装的岭南饼干,奶盐苏打饼干、夹心饼干、威化饼二种口味。之所以没买铁罐装的,而是家里不缺饼干铁罐。

这个年代高级一些的饼干都用铁罐包装,饼干吃完后,铁罐不扔,都用作他途,比如放吃食,或钱票,或其他精细物件。

谢茉把饼干放进塑料提篮里,还在思索怎么跟林售货员搭话,林售货员双肘支撑在柜台上,探身朝向谢茉,眨着眼睛一脸期待问:“你这麻花辫真好看,我从来没见别人这么编过,能教教我吗?”

谢茉立即应承:“当然可以。”

林售货员跟不远处的一个大姐打了声招呼,领着谢茉到了供销社内部员工使用区域,一个不大的小院,她把谢茉摁在一把椅子上,自己跑去屋里,不一会儿拿来一把木梳。

谢茉一边给林售货员讲解鱼骨辫要领,一边闲聊,期间手上动作灵巧翻飞。

原来林售货员名叫林春芳,家就在镇上,今年十九岁。

谢茉介绍完姓名,笑说:“我是新来的军属,初来乍到的,以后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你这个土著可要不吝指点。”

林春芳一口应下,又说:“一早就看出你是军属了。”

谢茉微高了语调:“哦?”

林春芳笑嘻嘻道:“镇上不差钱,出手大方的一般都是军属。再说——”

她伸手一指谢茉的白球鞋,羡慕道:“呶,你脚上这双白球鞋可是稀罕东西,别说咱们镇子这种巴掌大的小地方,就算县城也见不着,那得在大城市里的百货大楼里才能买到。我远方表姐就有一双,出差去沪市买的,光工业券就用去好几张。”

“哼,可牛气着呢。”

林春芳哼完,把话题拐回来:“不差钱票,又有门路买到大城市里的紧俏东西,还是新来镇上的,只能是军属。”

谢茉愣了愣,怪不得昨天邮电所那老师傅见着她,视线往下扫了两圈,果然出在这双鹤立鸡群的白球鞋上。

一双鞋漏了底。

谢茉不仅暗叹,那个时代都不缺火眼金睛的人啊。

谢茉不至于因一双鞋患得患失,不过是再次提醒自己低调。

谢茉给林春芳竖了个大拇指,真心实意赞道:“好眼力。”

林春芳白嫩面皮上刹那间晕出一层羞红,摆手道:“我这算啥,主要我在这上头用心,我隔壁柜台大姐才厉害,一打眼连人家职业都能猜个差不离。”

见人多了,自会练出几分眼力。

算是另一种“熟能生巧”。

林春芳用余光又瞥了一眼白球鞋,夸道:“真好看。”

谢茉听出她话里不加掩饰的向往。

这时候借衣服借衣服、鞋子很正常,送人旧衣服旧鞋子也很正常。

年代剧集和小说,甚至谢茉奶奶口中,都曾有过借衣服、鞋子相亲或结婚的故事。但她多少有点洁癖,可以接受出借衣服,但鞋子不行。这双鞋送给林春芳谢茉也不会舍不得,但俩人刚熟识,送人旧鞋的举动她还做不来。

思忖片刻,谢茉玩笑道:“那等你结婚,我便托人买一双白球鞋送你。”

林春芳双眼一亮,继而脸红成熟透番茄,嘴上却大方道:“其实,我今天下午要去相亲……”

谢茉微微扬了扬眉,笑吟吟道:“那我可要把辫子编得更漂亮点才成。”

“好了。”谢茉在辫尾打上蝴蝶结。

林春芳在玻璃窗倒影里左右仔细瞧了瞧,脸上满是笑,只觉得在新发型的加持下,自己又漂亮了两分。

见人在自己捯饬下变美,谢茉也很有成就感,她提起塑料编织篮,刚要告辞,却被林春芳一把搂住胳膊。

她神秘兮兮贴到谢茉耳畔说:“我们领导说过两天会来几箱糖水罐头,你要不要?”

谢茉眼睛发亮:“要,当然要!”

林春芳笑道:“行,你要几瓶?”

谢茉笑弯眉眼,真心感谢后,想了想,试探地问:“两……”

门市部里,帮林春芳看柜台的大姐招呼不过来,瞅见林春芳身影,立马吊起嗓子喊人,林春芳口里高声应着“就来”,转头对谢茉笃定道:“两瓶?没问题,到时候给你留两瓶。”

一面说,一面扯着谢茉朝前走。

两瓶?

也行吧。

糖水罐头保质期长,多买一点放着也没关系,还是颇能送出手的礼品,就是两箱谢茉也不嫌多。

买到就是赚到。

但这是新结识的小伙伴头一次带她享受内部福利,还是先乖乖听安排,免得被自己狮子大开口吓到,日后小额福利便不带自己玩了。

再说,人现在正忙,没工夫和她掰扯。硬去掰扯,掉好感。

来日方长,熟悉之后,万事好商量。

寻机跟林春芳说了自家大致方位,谢茉便跟她道别回家了。

又经过昨天田嫂子遁逃的梧桐树,树下仍旧围坐了一圈军属,捡黄豆、纳鞋底、择菜,坐着同样的活,嘴里聊得还是家长里短,是是非非。

小时候,奶奶常出门像军属们这般,与邻居们聚在一处做活聊天,吃过饭的夏日傍晚,她也喜欢跟在奶奶屁股后头到巷子口大树下乘凉,听大人们闲聊八卦,长大住到楼房,还曾一度遗憾邻里关系的疏淡。

可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家歇息,拎了这么长时间重物,手臂酸死了。

然而事与愿违,谢茉跟众人打过招呼,不待她提出告辞,就被一个眼熟的嫂子拉着手拖住,就农贸市场和供销社货品聊了几句,这嫂子便语重心长说:“小谢,我给你说,你往后可要小心那田红梅……”

相似的话,相似的意味深长眼神。

谢茉一下子记起来,这便是昨晚要跟自己说小话,却被卫明诚惊走的那位军属。

昨晚光线暗沉,谢茉没瞧清她容貌,这会儿不免多瞅两眼。

二十来岁,齐耳短发,身形消瘦,面色蜡黄,面骨凸起,眼皮松弛下耷,眼珠却转得灵活。

谢茉收回视线,不置可否道:“田红梅同志,是咱们军区文工团女兵,我知道她。”

“嗐,她可不简单,心眼子比蜂窝煤还多,最爱跟人勾勾搭搭。”

“可不是,仗着长得年轻好看,给男人抛媚眼,不检点!”说这话的嫂子相当真情实感,咬牙切齿的。也是个有故事的。

“所以说,你也要防着点啊,你家卫营长她可早就想勾搭了。”

“那可不,老早就往卫营长身上贴,卫营长正直不赖搭理她,她还不死心,到处传播她和卫营长搞对象,还是军区领导出面才把这事压下来。”

“你跟卫营长都结婚了,她还不死心上门寻晦气。”

“卫营长就算是块石头,被这么一直撩骚,难保……”

“破鞋,一身脏肉,呸!浑身痒痒,缺男人……”

接下来是一阵极度侮辱的谩骂,谢茉眉心越蹙越紧。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她虽不喜田红梅,但瞧她眉眼尚算清正,所作所为绝不至骂词里这般不堪。而且,这几个军属显然有备而来,堵住她专门给她科普田红梅种种“劣迹”,说她们全然为她考虑,谢茉不信,她们的目的,多聊一会儿便不难探知,但谢茉着急回家,况且,只要她们达不成,早晚会主动暴露。

因而,谢茉微微一笑,说:“我们家卫营长有目共睹的优秀,田红梅同志欣赏卫营长,说明田红梅通知眼光好。”

瞧见一众瞠目的军属,谢茉笑得更欢实,弯腰提起塑料提篮,“噗嗤”一笑,说道:“至于卫营长颇受姑娘们青睐一事,我倒觉得挺好,就像咱们去供销社买东西,紧俏的好东西才去排队抢,没人打问的要来干嘛,我且我看不上眼呢。”

谢茉换了只手,转身说:“嫂子婶娘们,时候不早了,我回去做午饭了。”

话落,她已经走出去好几步。

众军属面面相觑,怎么不和她们一起唾骂田红梅,怎么不对卫明诚起防备?

她们实没想到谢茉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胸口堵得慌,像一个大炮轰过去,结果却是个哑炮的郁闷感。

终于一个军属喃喃:“长得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没想到这么端得住,够泼辣的……”

谢茉才不管她们作何想,走到一个岔路口,眼尾余光不小心瞥见一道削薄身影。

她定睛一瞧,竟是田红梅。

谢茉估量了一下路口到梧桐树下的距离,七八米左右,足够田红梅都听个七七八八。

从田红梅望向她时复杂难辨的眼神,谢茉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没再理会田红梅,谢茉稍顿了顿步子便走开了。

“唉,你……”田红梅犹豫出声。

谢茉头也不回地丢下俩字:“回聊。”

合上院门,关死。谢茉长舒一口气,把塑料提篮搁在堂屋桌脚,她赶紧去卧室翻出新纸疾步去厕所。

释放完毕,谢茉洗过手后歇息大半晌儿,简单煮了个西红柿鸡蛋面,吃完便开始收拾屋子。

***

卫明诚踏着夕色回家,路过隔壁杨建国家,正撞上田嫂子出门。

他打过招呼就要离开,却被田嫂子叫住。

“哟,卫营长,今晚又吃食堂呢?”田嫂子视线落在卫明诚手里的铝饭盒上,装作揶揄模样,啧啧道,“都娶媳妇了,还早晚吃食堂,你爱人可要背上懒媳妇的名头喽。”

卫明诚眉头紧拧,竟有人敢在他面前诋毁他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