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自云层漏下,积雨沿着瓦楞滴落阶前。

东宫寝殿门窗紧闭,烛火将窗纸浸成柔暖的橙黄。

夏夜虫声悄静,赵嫣不知何时坐于闻人蔺腿上,鬓角碎发汗湿,白皙的脸颊渐渐蒸腾出娇艳的霞粉色。

闻人蔺不得不揽紧了怀中柔弱无骨的纤腰,掌心扣在她不住起伏的小腹上扶稳,右手隐于松散的杏白下裳中。

他垂首敛目,神情专注地凝望着,不肯放过她面上丝毫的神情变化。

赵嫣被他审视得低下头去,索性咬唇闭眼,将他严丝合缝的暗色衣襟攥得起了皱。

察觉到她的逃避,闻人蔺抬手捏着她的下颌转过来,侧首撷住了那片紧抿的芳泽。

他长眉浓而眼睫密,半垂眼帘的样子优雅而缱绻,如同品味上等珍馐,徐徐图之。

等赵嫣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晚了,唇舌被抵了回来,呼吸被搅碎,连神智也仿佛顺着舌尖被慑夺。

冰鉴中冒尖的冰块渐渐消融,化作一汪清水,倒映着殿中重重灯火。

赵嫣上下唇瓣都鲜红欲滴,眸中亦是一片波光潋滟,只能抵着闻人蔺的胸膛平复呼吸。

许久,闻人蔺将右手随意浸入冰鉴中,就着融化的冷水濯洗,而后搭着案几边沿晾干指间的水珠,另一只手慢悠悠抚了抚小殿下散落的长发。

待她呼吸平稳些,闻人蔺便拧干帕子给她擦了擦,再将她的下裳仔细整理抚平。

那条玉玉带銙还躺在地上,反正到就寝的时辰了,也就懒得再扣上。耳畔的潮汐声褪去,赵嫣才发现殿中竟然如此安静,安静得每一声失衡的心跳都如此聒噪。

她缓过气来,觉得男人硬朗的身躯硌得有些难受,想要起身,却被大手按住。

“先别动。”

闻人蔺垂首贴着她的脸颊,声音哑且沉,“殿下不必紧张,这回无需吃药。”

这是吃不吃药的问题吗?

赵嫣面色绯红,察觉到什么,果真不敢再动。

过了很久,她才盯着闻人蔺经络凸起的修长手掌道:“下次……不要这样。”

闻人蔺抬眼,问她:“不喜欢?”

赵嫣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她羞于被闻人蔺注视,仿佛沉溺其中的只有自己,这种感觉着实撩拨却又奇怪。仔细想想,之前要么中毒记忆模糊,要么方位不对,她好像还从未正面见过闻人蔺失控的神情。

这真是不公平。

赵嫣惊异于自己此刻的想法,心中怪异,半晌瓮声道:“你一直在看着我。”

闻人蔺怔了怔,明白过来小殿下在害羞什么,深暗的漆眸荡开些许笑意。

“不能碰,连看也不行?”

他轻轻掐了掐掌下腰肉,低声道,“这么难伺候。”

被这么一闹,赵嫣实在困得不行,匆匆擦了把脸就爬上了榻。

阖眼间听到远处宫楼上传来了二更天的钟声,宫道禁行,闻人蔺还没走。

他坐于榻沿,指节插-入赵嫣的鬓发中,替她理了理枕间压乱的发丝,慢悠悠俯身道:“明日寿宴,殿下露个脸就回东宫待着,莫要乱跑。”

赵嫣正迷糊着,闻言艰难睁开眼,含混问:“肃王不赴宴吗?”

闻人蔺摩挲着腰间羊脂玉佩,眸色深暗平静,没有回答。

赵嫣也没力气深究,眨了眨眼睫,便徐徐坠入梦乡。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床榻边已不见闻人蔺的身影。

流萤端着洗漱的栉巾进殿,听赵嫣询问,答道:“肃王殿下一直在寝殿坐着,寅时方走。”

寅时?

闻人蔺竟是在东宫寝殿待了大半夜吗?

见赵嫣望过来,流萤立即道:“殿外只有奴婢守着,东宫卫亦有孤统领管束,不会乱言。”

赵嫣想的并非这个。相反,有肃王支持,东宫以后的路或许会好走很多。

她正欲开口,就听李浮于殿外禀告道:“殿下,何御史和兵部岑侍郎都回信了。”

赵嫣倏地抬眼,披衣下榻道:“快呈上来。”

李浮将信笺内外核查了一遍,确认并无陷阱,这才双手呈给赵嫣。

赵嫣抖开何御史的回信,示意流萤掌灯靠近。

【殿下尚且年少,如朝水东流,来日方长。老臣衰朽之年,于御史台尸餐素位,苟延残喘,幸得殿下于锦云山庄挽救幺儿性命,得以延续何家血脉,老臣死亦无憾!今愿于众目之下上书死谏,揭妖道贪腐之面目。不论成败,万望殿下珍重!】

兵部侍郎岑孟的回信只有两句话:【但为马前卒,听候差遣。】

何府,油灯晦暗。

内间传来中年老妇哄睡稚子的哼吟,何御史身穿官袍端坐,一旁的小桌上放着他连夜写好的奏疏。

待天际微明,他方长舒一口浊气,颤巍巍起身,双手捧着官帽郑重戴上,拿着写好的奏疏蹒跚走入了黎明将至的晦暗中。

岑府,岑毓刚偷溜着在后院练习拳法,就被兄长逮了个正着。

原以为少不了一顿诸如“女孩子要温婉娴静些”的训斥,谁知这回阿兄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着走至庭中,纠正妹妹的动作。

岑毓懵了半晌,惴惴问:“哥,你不生气了?”

岑孟哪里舍得生气?

在锦云山庄时,这个娇生惯养的妹妹竟然敢豁出性命去解救另一群蒙难的少女,他以她为傲。

岑孟仔细端详妹妹,平和道:“书房案几上有个包裹,若哥哥申时还未回府,阿毓就带上包裹里的东西与王叔乘车出行,去看看外面的山,外面的水。”

“真的?!”

岑毓禁不住狂喜,随即又发现不对,迟疑道,“哥,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不会是出事了吧?”

岑孟不语,只问:“太子殿下好吗?”

“当然好!太子虽纤弱但勇敢,不以贫贱论高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就对了。哥哥……也要去做一件勇敢的事。”

小厮提灯来催,岑孟抬手按了按妹妹的发顶,迎着破晓的晨光肃然上了马车。

……

皇后寿宴设在北苑栖凤阁中。

才巳时,廊桥、栈道上便挤满了赴宴的贵女命妇及王孙贵胄,互相往来寒暄。

赵嫣以玉簪束发,穿着一袭太子的紫袍下车,低声吩咐孤星道:“赴宴不能带侍卫家臣,你想法子去通天台守着。奏折一递上去,神光真人必有行动,到时你再见机行事。”

孤星领命。

流萤捧着赵嫣准备的寿礼,忧虑道:“殿下可要提前将计划告知娘娘,以做准备?”

这个问题,赵嫣昨天已设想了太多遍。

“不必。”她道,母后根本不可能同意的。

流萤大概也料到了结果,遂不再多言。

入了北苑宫门,赵嫣远远就见廊桥边站着一个双臂环胸等待的熟悉身影。

“柳……”

赵嫣唤了声,迎向前道,“都不知道称呼你什么好了。”

“殿下唤我‘柳白微’便可,我只认这个名。”

柳白微放下环胸的手,嗤笑道,“老爷子急着带我赴宴,恨不得让全天下知道他颍川郡王府后继有人了。要不是想着能见殿下一眼,我才懒得来。”

“难道不是为了寿宴上的美酒与甜糕?”

赵嫣打趣他,忽而发现他衣襟有些散乱,一旁的系带还断了一根,不由问道,“你与人打架了?怎么衣裳这样?”

一提这事柳白微就郁卒,抬指掸了掸衣襟道:“还不是赵衍的小青梅弄的?”

“霍蓁蓁?”

“可不就是她。方才在宫门口与长乐郡主狭路相逢,她非得指着我骂‘柳狐狸’,我自然不能承认,这小姑奶奶竟然上手扒我衣服,说要看看我皮下到底是雌是雄。”

若不是寿康长公主及时制止,他还真就清白不保。

赵嫣听了,噗嗤笑出声来,因为楠料之事的紧张心情也消散不少。

“殿下还笑?”柳白微挑眉,一副要炸的神情。

“抱歉,我只是觉得有趣。”

赵嫣捂着笑疼的肚子,眉眼弯弯道,“你这张扬跋扈的性子,难得有人能让你吃瘪。”

“不然能怎样?以前做柳姬时,借着女子的身份,还能与长乐郡主呛上两句,如今恢复身份了,总不能大男人欺负人家小姑娘吧?”

说着,柳白微想起一事。

“当年赵衍顶着压力将我带回东宫,有很大一个原因,也是为了让情窦初开的长乐郡主死心。他说他已经连累自己的亲妹妹了,不能再害了另一个妹妹。”

他环顾周围一番,见并无外人,方低声问,“我一直很好奇,当初皇后娘娘为何雷霆震怒,执意要将你送去华阳?”

见赵嫣愣神,柳白微才觉失言,忙收声道:“我多嘴了,殿下别介意。”

赵嫣莞尔,抬手抵着下颌思索:“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是什么原因了,总归是儿时不懂事,闯了祸而已。”

北苑有廊桥贯通栖凤阁,登桥远眺,可见西北角摘星观耸立的巨大骨架。

赵嫣停住脚步,感受雨后拂面不燥的凉风,轻而坚定道:“摘星观的楠料有问题,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两人之间,话无需说得太明白。

柳白微眸中划过一丝诧异,随即平静下来:这事闹出来只有两个结果,一是皇上彻查此事,解决神光教;二是皇上为了保全颜面遮掩事实,解决提出问题之人。

而要扳倒跗骨之蛆须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使此案没有斡旋的余地,这无异于在逼皇帝做选择。

无论怎么看,都是第二种结果的可能性更大。可即便只有一线希望,他们也得去争取。

“记住,此事不能由东宫出头。”

柳白微凝重,“我会想办法帮你。”

赵嫣心中隐隐触动。

她昨夜送出去的信写得极为隐晦,只是试探何、岑二人对楠料问题的态度,甚至没有提及宴会进谏之事,可何御史、岑孟或是柳白微,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挺身而出,无一退缩。

盛夏燥热,栖凤阁却三面透风,阴凉沁人,视野极为开阔。

巳末,宾客陆续入场。

何御史和岑侍郎先后入殿落座,自始至终没有与座上太子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一切如常。

随着一声尖长的唱喏,皇帝与魏皇后入殿,寿宴正式开始。

各家轮流给皇后叩首祝寿,宁阳侯魏琰赠出的果然是一幅亲笔挥毫写就的百寿图,一百个寿字风格迥异,有楷行草隶,亦有古今名家风骨,这些大小不一的寿字又恰巧组成一个大“寿”。

每一笔都堪称妙手,引得众宾客啧啧称奇。

赵嫣虽早知舅舅满腹经纶,此番还是被小小震撼了一番。比较之下,她准备的寿礼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轮到太子,赵嫣起身奉上锦盒,恭敬跪呈道:“儿臣不才,为母后亲琢玉佩一对,恭祝母后千年之寿,璇阁长春!”

女史接过赵嫣掌心的锦盒,转呈给魏皇后。

魏皇后打开锦盒,目光不由一怔。

锦盒中躺着一对莲花纹玉佩,其中一块流苏陈旧,玉身略有裂纹,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此为儿子赵衍曾佩戴的那块。

另一块玉料簇新,花纹虽与旧的那块一样,但看得出是个新手耐着性子一笔笔雕琢而成,再仔细打磨光亮。

两块玉比肩双生,一块代表她死去的孩子,一块代表她面前的孩子。这是他们兄妹的孝心。

魏皇后眸色微动,心中酸楚蔓延,又坠入无尽的黑洞中。可她不能表现出来,不能有丝毫的软弱失态。

她合上锦盒,望着殿中跪着的、她蓬勃生长的女儿,颔首温和道:“太子有心了,起来吧。”

“谢母后。”赵嫣再行大礼,以额触底。

替赵衍尽了孝,她也就无甚愧疚了。

她回到席上,轻轻端起酒盏,目光与对角席位的何御史隔空相触,她在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臣眼中看到了决绝。

可是,赵嫣怎么可能明知此举危险,还让别人替她出头送死呢?

不管如何,父皇现在只有她这一个“儿子”,再迁怒也不能真拿她开刀。

赵嫣放下酒盏,撑身站起,沉静望向高位上的至尊帝王。

正欲开口,身侧的柳白微抢先她一步起身,朗声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赵嫣震惊地看着他。

宴饮的众宾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这位突然冒出的小王孙,气氛霎时凝重。

明白柳白微要做什么,赵嫣霎时气得肺疼,咬牙道:“柳……”

正此时,只觉一阵地动山摇的颤抖。

继而轰隆巨响自西北方传来,宛若山崩石裂,雷霆怒吼。

殿中一时顾不上小王孙要禀告何时,俱是慌乱惊叫起来。禁军闻声一拥而入,拔刀大喊“护驾”。

混乱中有谁发出一声尖利的颤音:“摘星观塌……塌了!”

赵嫣顺着众人惊恐的视线望去,不由微微睁大眼眸。

窗外鸟雀惊飞,阳光下,摘星观宏大的骨架坍塌萎缩,扬起的尘灰铺天盖地,仿若垂死巨兽的最后一声叹息。

无法挽回它的坍塌,无人能挽回。

栖凤阁中噤若寒蝉,一片死寂。

赵嫣看向何御史和岑孟,在他们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愕。

不是她的人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