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丹性子特别敏感。

这种敏感,在吕秀带着她和吕柳搬出沟子后,愈发明显。

她与吕柳不同,吕柳是吕秀的亲妹妹,在她心中,吕秀将吕柳带出吕家那个狼窝,因为她们是亲姐妹,而她只是吕秀的堂妹。

她只是顺带的,是个拖油瓶。

她住在那茅草屋里,虽然不会挨打挨骂,但也如履薄冰,生怕惹了吕秀生气,把她再送回沟子里去。

等吕秀把她送去学校,让她去读书后,她终于安了下心,谁知道,在学校又遇上了戚东树这个不配为师的老师。

在所有学生心中,老师是不会错的。

老师批评自己,惩罚自己,那肯定是自己错了。

她成绩差,老师骂她笨,骂她没用,甚至说她浪费粮食,她一开始还抱着怀疑,可足足一年的语言伤害,渐渐的,她就认同了老师的话。

哪怕后来这个老师被处罚了,她依旧会觉得自己没用。

今儿这事,她就认为,是她不愿意回沟子里去,才惹了沟子里的三个大人,把主意打到了三姐和四姐身上。

她就觉得,是她拖累了她们……

但她真的不想回沟子里。

那边的日子太黑暗,她不想回去受罪,于是脑袋一懵,想着,是不是她死了,她爹就不会来纠缠三姐和四姐了?

三姐和四姐不一样,特别是三姐,要是没有她这个拖累,三姐不定就能彻底摆脱那边……

轻生的想法一产生,吕丹就再控制不住自己,于是,便跳了河。

吕丹听到卫子英的话,眼睛充满迷茫,讷讷问:“老师有错?”

“对,老师有错,不是姐姐你的错,你别听老师瞎说。”卫子英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点头。

“不,我很笨,他说的没错,我就是没用的人,我的成绩,永远都是班里最差的。”吕丹埋着头,压抑地哭了起来。

“成绩差又不代表笨,二牛哥成绩也差,他都读三年级了,加减法还算不明白。但二牛哥却一点都不笨,捅黄鳝很厉害,还会给我烧蚕豆吃,上次打油铜卖,他还背着二表婶,扣了八毛钱起来。这要按坏老师那么说,那聪明的二牛哥岂不是也笨了。”

“坏老师的鬼话,才不能信,我们天天和二牛哥玩,他笨不笨,难道你不知道啊。”

“英子,你说啥?二牛扣了八毛钱……”

茅草屋外,正和周桂说着话的钱二媳妇,听到屋里传出的对话,愣了愣,问。

屋里,正在努力说服吕丹的卫子英,水汪汪的眼睛一木,顿时歇了声音。

完了,说漏嘴了,二牛哥又要挨揍了。

“哟呵,还长本事了,都敢把手伸到老娘的兜里来了,我就说他年前那会儿,哪来的钱买跳球,敢情钱是这么来的啊。”钱二媳妇生气了,脸一唬,顺手从茅草屋檐槛上,拿了一根竹棍子,转身就准备回家去抽钱二牛。

“二表婶,二表婶,今天大年初一,不能打孩子,打了会不吉利。”

卫子英觉得自己闯祸了,小胳膊一甩,忙不迭跑到门口,够着脑袋朝钱二媳妇喊。

至于为什么大年初打小孩子不吉利,卫子英不懂,她只知道,这话是她奶说的。

钱二媳妇听到卫子英的喊话,脚一顿,吐了口气道:“对,今天不打,等明天再来打。”

卫子英看着丢掉棍子的钱二媳妇,缓缓松了口气。

二牛哥只要今天不挨打,那就和她没关系。

反正今天她是招呼住二表婶了。

喊停了钱二媳妇,卫子英又转回头,看了眼还在哭的吕丹,她眉头蹙了蹙,道:“吕丹姐姐,咱们打个赌,你信不信,明儿二牛哥会很机灵的,不被二表婶打到。”

吕丹没说话。

不过卫子英才不管她说不说话呢,接着道:“二牛哥成绩比你还差,但他却不是笨蛋,所以,你也不是笨的,不信,咱们明天瞧。”

说完,卫子英就不再劝了,小手一背,慢吞吞地离开了茅草屋。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她有些受不了吕丹这性子。

太拧巴了!

虽然她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但却不喜欢……

吕柳姐姐一开始不也和她一样,但搬出来后,吕柳姐姐就明显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二表婶,她奶说,吕柳姐姐不定会成左河湾第二个莽的。

而吕丹姐姐……她也变了,却是变得越发懦弱自卑了。

虽然造成她这性格的外在因素很多,但最大问题,还是出在她自己身上。

她还是喜欢吕秀姐姐和玉华姐姐这样的……

卫子英从茅草屋出来,再次来到了坡田这边,这会儿功夫,卫志勇已经回家拿了三把刀和一个大背篓过来,在坡田附近割起了猪草。

虽然都说大年初一不干活,但这会儿已经不是干不干活的事了,在冷风中等了几天,都不见入山的人回来,三兄妹心里都担心得紧,反正都是要吹冷风,还不如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不然,越是等人,就越是心慌……

卫子英也拿着刀刀,一边割猪草,一边等她妈和沈军父子。

三小的干着活等人,一不小心,就把村里趁着大年初一疯玩的小伙伴们全给得罪了。

无他,太乖了。

整个良山大队怕都找不到大年初一,不去玩,反而背上背篓干活的孩子。

要说他们是被大人强迫的,那还能说说大人的不是,可偏卫家这三个,是自觉去的……

自觉啊……

这可是大人们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因为这,村里半大不小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初二早上,都被家长丢了个背篓追出了门。

明说,割好一背猪草,才带他们去外婆家。背篓没装满,今年就甭想跟着大人去外婆家吃好吃的。

卫家兄妹:“……??”

我们不过就是出来打发个时间而已,真没别的意思。

而昨儿被卫子英拿来和吕丹打赌的钱二牛,果然如卫子英所料的那样,根本就没被钱二媳妇打到。

不但没被打到,人家早上,还哄了他妈一个鸡蛋吃。

所以,成绩差并不代表人就笨。

反正事实就摆在这儿,吕丹能不能扭过来,就要看她自己想不想得通了。

*

初二这天,卫永红和刘大山回娘家了。因着今年卫家的老姑婆不回来,所以,卫良峰和卫良忠都得在自己家煮饭,没去卫老太那儿。

这是卫永红嫁去刘家的第六个年头。

六年过去了,卫永红和刘大山依旧没有孩子。

三年前,卫永红还能不急不躁,说生孩子得看缘份,但六年过去,卫永红和刘大山却都有些急了。

两人看过好多医生,甚至还去了盘州省医院检查,但检查的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

双方身体都很好,这么多年没怀上,可能是缘份还没到。

刘家那边还好,刘大山的寡母虽急,但也没多催促,不好的是刘家老宅子里那群人。

卫永红六年没显怀,刘家老太婆又把主意到了他们身上,见天说刘大山这房要绝后了,嚷着吵着,让刘大山在一堆堂侄里面,挑一个过去养。

刘大山和她母亲都不愿意养堂侄。

刘大山甚至放话,说没有就没有,大不了老了,自己挖个坑,躺进去就成,反正说啥都不养别人的。

其实倒也不是说不养别人的,只是不想养刘家老宅里的罢了。

卫永红这情况,周桂这两年也急了。

每次卫永红回娘家都会拉着问上两句。卫永红性子较为爽利,没孩子,她急归急,却还没乱了分寸。

“妈,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孩子啊,也得讲缘份的。反正我和大山都商量好了,再等两年,要还没有,就抱个孩子来喂。”

卫永红虽急,但看得开。

亲的虽然更好,但要是真没有,那抱一个也成。

抱个还没长记性的,养大了,难道还不和自己亲啊。

“姑,不怕,还有我和哥哥呢,我们给你养老。”卫子英坐在她奶脚边,再次重申养老问题。

等她长大了,她会努力挣钱,然后建一座很大的房子,让爸爸妈妈,爷爷妈妈,还有三爷全住在里面,到时候房子肯定会很多,住得下姑姑和姑爷。

“哎呦,咱英子心眼最实,永红啊,听到没,以后英子给咱们养老。”刘大山听到卫子英的话,眉间惆怅顿时散去。

抱起卫子英,就是一阵甩。

农村人逗小孩,就喜欢抱着孩子两条胳膊甩,这动作特别危险,卫子英被她姑爷甩得头晕眼花。

“姑爷,我长大了,不能再甩了,要掉地上摔坏了,以后就没人给你养老了。”卫子英蹬蹬腿,忙不迭道。

刘大山哈哈一笑:“不甩了,不甩了。娘,咱家英子,是我见过的小孩子,最乖的。”

周桂呵呵一笑:“别夸,再夸尾巴就得翘上天了。”

“英子,来,这是今儿你姑包给你的红包,拿着。”刘大山高兴,从兜里摸了张大团结,就往英子手里塞。

虽然说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但刘大山心里就是高兴。

媳妇娘家的侄女,说给他和媳妇养老,这么甜的话,谁听了不会高兴。

一高兴,他就直接塞大红包。

“姑爷,没包在红包里面,不是红包。”卫子英看到刘大山塞过来的钱,小腿一挪,退了退,不接这钱。

往年也才五毛一块,今天却给十块。这年头,十块钱都够交一学期的学费了,太多了,不能要。

“谁说没红包了,等着。”刘大山一转身,进屋拿了张红纸,把这十块钱包好,然后塞给卫子英。

这钱,他给得心甘情愿。

一旁,卫永红看着刘大山一个红包封了十块钱,转头,又拿了两张红纸,把给卫志勇和卫志辉的红包,也给提到了十块。

都是娘家孩子,哪能厚此薄彼,要给十块,那就都给十块。

刘大山看了看卫永红,啥也没说,乐呵呵的把包好的红包,塞给了卫志勇和卫志辉。

妹妹一句贴心话,就拿到了个十块钱的红包,卫志勇和卫志辉都特别高兴,卫志勇一皮,好话一串串从嘴里说出来,而卫志辉较为内向,就在一旁傻笑。

今年初二虽然少了苏若楠,但卫家不清楚原因的人,倒也还算过得开心,唯有知道真相的卫子英和两个哥哥,在高兴的同时,会时不时往良山方向看看。

明天就是第六天了,妈妈和姨爹还有沈柯表哥,已经进山六天了,山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还有外公,为啥外公就不担心呢?

苏步青当然担心。

只不过是没有浮于脸上罢了,他若是也把担心挂到脸上,那卫家这个年就甭想过了……

卫永红在娘家开开心心玩了半天,傍晚吃完晚饭,就和刘大山回凤平庄去了,毕竟离得近,也就没留下来过夜。

*

凉月高悬,清辉映落河面。

夜里十点过,沟子里黄角树边套的那条老黄狗,忽然间开始叫了起来。

池塘口处,一队打着电筒的人,由远而近,快速走进了左河湾。这一行人,看上去都很狼狈,每一个人身上,都沾了不少血迹。

且,有四五个人甚至是被同伴背在背上的。

走在最前头的沈军和沈柯,也都背了人。

沈军背的,是一个满脸污渍的男子,这男子一直微垂着,看不清脸,身上穿的是军装。而沈柯背的人则要清瘦很多,目测是个少年。

在这行人中央,苏若楠搀扶着一个脸色极为憔悴的女人。这女人皮肤腊黄,脸上已显出了皱纹,看上去怕是得有四十来岁了。

她虽也狼狈,但情况却是一队回来的人里,最好的那一个。

夜深人静。

几道敲门声,在卫家院子里忽然响了起来。

“娘,永华,开门,我们回来了。”苏若楠站在门外,急切地敲了几下门。

这会儿卫家大人都睡了下,只有卫子英睡的房间还没有关灯。

卫子英现在住的房间,是以前卫永民在家里住的那间屋。她这会儿正趴在桌上看书,想把书上剩下的几页看完,就上床睡觉。

沉浸在书海中的卫子英,觉得刚才她好像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她歪头,目光盯向房门。

院子里,敲门声再次响起:“永华,永华……”

这一次,卫子英总算是听清楚了。

她黑溜溜的眼睛一睁,赫地一下从凳子上蹭起来,然后急切地跑去开门。

“妈妈,你们回来了啊……”

厚重木门吱呀一声拉开,苏若楠略显狼狈的身影,顿时出现在了卫子英的眼前。

卫子英看到安全回来的妈妈,小手一伸,就想抱妈妈的腿。小手刚伸出去,就见妈妈的裤子上,竟沾了好多血。

卫子英手一顿,不知道该放在哪了。

“妈妈……你受伤了?”卫子英盯着苏若楠裤子上的血迹,嘴一瘪,要哭了。

苏若楠见女儿要哭,赶忙伸手,安抚地摸了摸卫子英的头:“没有,妈妈没受伤。英子,去叫一下你爸和你外公,对了,还有志勇和志辉,把他们叫起来,去给你们刘老师烧些开水。”

“哦……”卫子英听到妈妈没受伤,已经包在了眼睛里的水雾,咻得一下收了回去,她看了眼门外黑压压的人,忙不迭去敲开了两个哥哥的门。

把两个哥哥从床上撬起来,屋里卫永华和苏步青也起来了,不但他们起来了,听到动静的周桂和卫良峰也披着衣服,打着电筒出来了。

别问为啥打电筒……

这是农村人节约的本能。

开电灯要电费,周桂舍不得那点电费钱,除非必要,她是能不开灯就不开灯,早上的时候,甚至还会点煤油灯煮猪草。

“这,这是咋了?”

打着电筒出来的周桂,晃眼就看到卫良峰经常坐的那竹椅上,坐了个昂着头,一张脸全是黑血的人。

要不是那椅子边蹲了儿媳妇的姐夫,她这会儿都吓得要尖叫了。

“娘,没事,你和爹回屋去继续睡吧。”苏若楠走到墙壁边,把灯拉了开。

这灯一开,周桂撒眼,顿时就看清楚了屋里众人的情况。

这会儿屋里除了椅子上有个血人外,那长长的板凳上,也躺了三个全身是血的人。

周桂看到这几个人,嘴一张,就差点叫了出来。还是卫良峰反应快,看亲家公一出来,就为椅子上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抓起了脉,知道这会叫不得,所以,一抬胳膊,就把周桂的嘴给捂了。

“若,若楠啊,这,这都谁啊?”卫良峰盯着屋里几个不是穿警服,就是穿军装的伤患,结结巴巴问。

“这是咱们镇上的公安,这是部队上的战士。”

苏若楠指了指送伤者进屋的警察,目光一转,落到椅子昏迷的人身上:“这是我大姐的大儿子沈东,他受伤了。”

“娘,永民那屋的钥匙你给我一下,今晚有几位同志要在我家休息一晚,明儿早上他们就走。”苏若楠没解释太多,说完话,就问周桂要新房子那边的钥匙。

“外面还有人?”周桂从惊吓中回过神,抬手拍开卫良峰的手,压低声音问。

苏若楠点头:“嗯,大多都是镇上的公安同志,娘,这事,我晚点再给你说,先给大家弄点水,让大伙暖和一下,然后再煮两锅面。”

周桂木木点头,完全反应不过来,她瞅了眼苏若楠裤子上的血,心惊胆颤问:“你,你没事吧?”

妈啊……

儿媳妇不是和她姐夫去河头县走亲戚了吗,咋带着这么多受伤的人回来了?

还有,儿媳妇身上也有血,不,不会也受伤了吧?

“我没事。”苏若楠朝周桂笑了笑。

周桂点点头,哦了一声,同手同脚进了厨房。

而厨房里,卫子英和两个哥哥已经升起火在烧水了。

至于卫永华,别提了……

一看到苏若楠这么惨的回来,眼睛里就只装得下苏若楠了。

妈是啥,闺女是啥,他完全不知道,一直媳妇媳妇的喊,苏若楠忙着没应他,他就像个尾巴似的,焦心地搓着手走,跟在苏若楠身后……

简直是没眼看了。

“还好,没伤到根基,就是太累了。”

竹椅旁,抓住沈东手腕的苏步青,缓缓放下手:“军子,把小东背去屋里,让他好好睡睡。睡醒了,调养上一两周就成。哎,也不知道他多久没合过眼了……”

以前那些年头,练武的人多少会一点医。苏步青也不例外,他去打仗前,跟着他爷学过一点皮毛,虽然比不上那些正儿八经的中医,但也能看病。

“嗯。”沈军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沈东抱了起来,进了卫志勇兄弟睡的屋。

把沈东放到床上,沈军轻手轻脚把他身上那不知道穿了多久的衣服给脱了,然后又去厨房,问周桂要了一盆水,端进屋里,细心地给儿子擦拭起了身上污迹。

沈东是苏步青和沈军的骄傲。

然而现在,沈军却不想要这骄傲。

虽然在送儿子去部队时,沈军心里就已经有了准备,但真正看到儿子满身是血从悬崖上掉下来时,他突然就有些后悔了。

他后悔把儿子培养的这么优秀,如果他不那么优秀,那他就不会用命去涉险,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这是一个父亲的私心。

他知道他不应该这样想,但背着儿子回来的路上,他却控制不住,一直在这样想。

从小到大,儿子就没让他操过心,可第一次为他操心,却是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永远失去这个儿子了。

这一次,小东伤得有些严重,回头一定得叫他妈和外婆,好好给他补补。

一定养得和以前一样,壮壮的。

沈军看着脸颊清瘦得都脱了形的儿子,眼睛泛起了红。

他抹了一把眼睛,把被子轻轻拉起来,给沈东盖上,然后端着脏水去了院子外。

院子里,一群从山里回来的警察,东倒西歪地坐在屋檐下休息,厨房里,烧了一锅水的卫子英,提了个木桶过来,让她哥把水装起来,提去给外面的叔叔伯伯喝。

而周桂则翻箱倒柜,把过年用麦子换的挂面全拿出来,准备煮锅面给大伙填填肚子。

西南这边不是北方,面这种东西,一般人家都不会存太多,周桂把柜子里的面都清光了,也只有五把面。

五把面,哪够外面那么多人吃啊。

周桂站地灶台前,寻思了一会儿,然后走出厨房,准备去找钱家借几把面过来。

刚踏出去,就见钱家堂屋里的灯亮了起来,紧接着,钱家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钱二媳妇打着哈欠,披着件厚厚的衣服,跟个鬼一样,晃晃悠悠从堂屋里走了出来,许是半夜被闹醒,出来后,她眼睛都还是半眯半闭着。

“二婶,大半夜的你干啥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钱二媳妇走出屋,都没看清楚这边院子里的情况,就朝开着灯的卫家喊了一声。

声音落下,冷风一吹,这媳妇的瞌睡终于被吹走了。

这一吹走,不得了,她整个人吓得都跳了起来。

她嘴巴一张,就想尖叫。

没办法,隔壁屋檐下,黑漆漆地坐了一排人,大半夜的,谁看到都要尖叫。

倒脏水的沈军,刚把水泼出去,就见她张了嘴。他动作比脑袋反应更快,利落地翻过两家的院墙,一把捂住钱二媳妇的嘴。

“唔唔唔……”杀人哦,救命哦。

钱二媳妇被忽然冲过来的黑影,给吓得脸都白了,偏这会儿嘴被捂住,想喊钱老二救人都不成。

踏出厨房借面的周桂,瞅到钱二媳妇被捂了嘴,忙不迭道:“别叫,别叫,叫了就惊动人了。”

“你醒了正好,不用我叫你了,钱二媳妇,把你家过年兑的挂面,借我一下。秀儿那里好像也有几把,你帮我拿过来一下,我家面不够吃。”

她刚才数了一下,二十好几个大男人,自家那几把面肯定不够,不但面不够,恐怕等会还得分两锅下,才够吃。

周桂适时出声,以为自己又遇上啥事的钱二媳妇,顿时从恐惧回过神。

她又唔了两声,然后抬起胳膊,掰开沈军那差点把她捂断气的手,木木问:“二,二婶子,啥情况?”

问情况的时候,她眼睛还往屋檐下坐的那些人瞄了瞄。

周桂:“这是咱们镇上的公安,办案路过我们这儿,累着了,在咱们屋前歇一下,你快点把面拿过来,然后帮我搭把手,公安同志们又累又饿,咱们别的帮不上,煮碗面让公安同志填下肚子还是成的。”

周桂一说公安,钱二媳妇也注意到了这群人身上穿的衣服。

这一注意,不但衣服看清楚了,她还在里面看到了几个熟人。

她两三年前可是进过公安局,被警察同志表扬过的人,很不巧,坐在靠钱家院子这边的人,就是曾经表扬过她,还给她弄了一身绿皮衣服的警察同志。

一看到这个人,钱二媳妇顿时就信了周桂的话,她一个激动,猛地拍了拍腿:“哎呦,我的个乖乖哦,公安同志,你们这是咋了,怎么这么惨?”

“莽子,你问什么问呢,警察同志办案,哪是我们能问的,赶紧拿面过来帮忙。”周桂听到钱二媳妇乱问,心眼一转,立即出声打断她。

看儿媳妇那样子,今晚这事怕是不能让人知道,既然是秘密,那就更不能让钱二媳妇继续问下去。

这万一问出点啥大机密,以钱二媳妇那张嘴,怕不得传得整个甘华镇都知道。

钱二媳妇一听,拍了下嘴巴,赶忙道:“对,对,不能问,不能问。”

她嘴上说着不能问,脚已踏回屋子,拿面去了。

扒在厨房门里的卫子英,看着钱二媳妇那比唱戏还生动的表情,怎个都懵得不成。

果然啊,能哄住二表婶的只有她奶。

这边厨房煮着面,堂屋里,换了身干净衣服的苏若楠,已经和刘晴两个,开始为另外三个受伤的军人,处理起了伤口。

条件有限,她们只能简单用酒给受伤的人消消毒,其他的伤,得去了医院才能处理。

苏若楠忙着处理战士们的伤,一旁,被带回来的女人则一直守在她儿子身边。

她儿子受伤也很严重,额头上的血迹都凝成了血块,人虽还清醒着,但脸色却特别苍白。

说起来,屋里受伤的这些同志,全是因为越国那群间谍狗急跳墙,想炸掉沈东他们藏身的那处悬崖而造成的。

说起来,沈东他们这一队人,真真是命大。

要不是苏若楠和沈军救援及时,这一队人不定会把命留在山里。

沈军出现在西口市,让敌方的人失去了耐性。

越国间谍将沈东一队人围困七门崖这么久,却一直没有下杀手,真正目的,就是因为沈东他们护送的这对母子手上,捏着一份华国部队新型武器的制造图。

越国人想从这对母子手里,拿到新型武器的图纸,所以一直在犹豫着,是直接杀掉这对母子,还是生擒他们。

可这份犹豫,在沈军来了西南后消失了。

越国人准备将人杀掉。

这对母子手上的图纸重要,但他们潜伏在华国部队的人也重要。他们不清楚,这对母子有没有消息透露给沈东他们,但为防万一,还是决定将人逼出悬崖上的山洞,然后全部处理掉。

而能将人逼出来的办法,就是炸山。

苏若楠和沈军、刘晴等人借定位器追踪到七门崖,间谍炸山的炸/药就已到位了。

间谍看沈军竟然找到了七门崖,果断引爆了炸药。用山洞为掩体的士兵,全被炸了出来……

后面又是一番激烈交火,围赌沈东这队人的间谍,最后全军覆没。

而他们这边也牺牲了好些人,且,几乎都是那队拼死护送人的士兵。

只因为,他们缺弹少粮太久。

他们可是从西南边境,一直就被人追杀,杀到了西口市这边的。这一队人离开边境时,本来有三十几个人,但在被困进良山时,就只剩下了十三个。

其他的人,全牺牲在了路上。

剩下的十三个人被困太久,体能已经到了极限,后来又被间谍炸山震了一下,出来后,更是后继无力,多重原因加持下,最后牺牲得只剩下了四个,这其中还得加上沈东。

“这位同志,我帮这位小同志处理一下伤口吧。”苏若楠给三位受伤的人消完毒,转身往坐在凳子上的那个少年走去。

那女人见苏若楠过来,手一伸,挡住苏若楠,用蹩脚的西口市话道:“我来就好。”

苏若楠看了眼这个女人,轻柔一笑,没说什么,直接把手上的消毒酒精,交给了女人。

女人拿过酒精,伏下身,先给她儿子洗了一下脸,然后才开始处理起了伤口。

在她处理伤口时,刘晴起身,把堂屋门关上,然后转身直接道:“同志,我们已经安全了,我能将消息直接传送出去,你看,可以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们了吗?”

女人摇头拒绝:“不行,我必须见到盘州50783部队,一个叫莫志安的首长,我才能说。”

“但是从我们这儿去盘州,至少得开一天的车,这路上万一再出情况……”刘晴蹙眉。

为了这个消息,牺牲的人已经够多了,不能再牺牲了。

女人:“那是你们的事。”

说着,女人垂头,低声道:“我男人就是说出这个消息后,被所谓的自己人杀掉的,我大儿子也是因为告诉上头的人,说拦截住一张图纸,然后没多久,就出事的。”

“抱歉,你们虽然救了我和阿力,但我还是不能信你们。我大儿子死前说了,谁问都不能说,只要不说,我和阿力就不会死。等见到了莫志安首长,该说的,我自然会说。”

一旁,还想说什么的刘晴,在听了女人这短短两句话后,突然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难怪边境那边,会费这么大的力气,把这对母子送回来,原来,是她家已经有两个人,为了这消息牺牲了。

“刘老师,先安排人把这几位同志送医院吧,至于这女同志……明日一早,我与沈军哥亲自护送她去盘州。”苏若楠听完这女人的话,垂眉想了想,道。

“我,我和你一起去。”一旁,一直围着媳妇转的卫永华,突然出声。

苏若楠侧头看向他:“你就别去了,在家看好孩子,别等我回来了,几个孩子已经野得没边了。”

卫永华摇头:“不成,我要和你一起去。”

苏若楠:“……??”

老实人开始犟起来了?

“要去哪,来来来,先吃碗面,垫下肚子,等会再说事。”

周桂端着一盆面,从厨房里过来,一进堂屋,就听到了卫永华的话。

苏若楠看她进来,歇了声,然后一笑,去厨房碗柜取了一叠碗和筷子过来,给刘晴还有张国锐和那对母子,各装了一碗面:“饿了一天多,先吃点东西,吃完饭再说。”

刘晴和张国锐也没和她客气,端起碗,站着就开始吃了起来,而外面院子里,众警察也动起了筷子。

这趟进山,是真的要人命。

他们进去的匆忙,没有任何准备,这几天全是山里有什么,他们就吃什么,反正饿不死就成。回来的时候,因着赶路,更是没有任何停歇。山路难走,他们又带了几个伤患,从人烟罕见的七门崖到左河湾,一行人足足走了一天多。

堂屋里,女人轻柔地为她儿子处理好伤口,从桌上端了碗面到手里,然后小心地喂她儿子吃。

他儿子的手受伤了,是被山上震落的滚石砸伤的,两只手背皮肉都翻了起来,没办法端碗。

“妈,我自己吃。”椅子上的少年,伸手想自己拿筷子,女人却躲了躲,避开了他的手。

“我喂你,等手好了,再自己吃吧。”女人说着,挑起一撮面,慢慢地喂起了儿子。

而一旁,端面进了堂屋的周桂,放下面后,眼睛就盯在了受伤的少年身上。

先前这少年脸上沾了血,头发又乱哄哄,她没把他看得清楚,但现在他脸洗干净,头发也拢过一下,这一收掇,五官就全部露了出来。

少年虽然病歪歪的坐着,但长相却是那很精神的长相,浓眉大眼,五官天生带着种深邃感。

周桂也不知道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啥,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直勾勾地定在人家少年身上。

她这种看人法,换谁,谁都会不舒服。

少年吞下嘴里的面,蹙着眉,疑惑地看向周桂。

周桂这会儿则盯着人家的脸,陷入了某种恍惚中。

“娘,你在看啥呢?”苏若楠见盯着人看,还走了神的周桂,出声问。

周桂心思回拢,啊一声,道:“没,没,就是想起了个人。”

周桂说着,眼睛又往这个少年身上瞅了瞅,瞅完后,她神情恍恍惚惚,往厨房里走了去。

“老婆子,你咋了?”卫良峰见周桂有些不大对劲,拄着拐杖跟去了厨房。

周桂埋着头,老眼半蹙着,寻思着问:“老头子,你还记得付元化长什么样吗?”

“谁?”卫良峰一楞。

付元化,这是啊?

周桂侧头,睨着卫良峰:“我前头那个姐夫啊,就是得罪浑山棒老二,被害的那个。”

周桂嘴里的付元化,就是她四姐嫁的第一个男的。

付元化当年得罪了棒老二,被害了,她四姐才满两岁的女儿,也被棒老二抱走了。

卫良峰:“我咋知道他长什么样,你嫁给我的时候,四姐家那报应都三岁了。”

卫良峰嘴说的报应,就是周桂四姐那娶了媳妇就忘了娘的儿子。

周桂:“你们不都是良山的吗,怎么就没印象了,付元化死的时候,你应该也十好几岁了吧,怎就不记得了?”

“你也说了,我才十几岁,哪会认识他啊。你到底咋了,怎突然提起个死了四十来年的人了?”卫良峰好奇。

好端端的,忽然提付元化干啥。

付元化嘛,他知道是知道,但他死得太早了,他没啥印象。

周桂看了眼堂屋,压低声音,道:“屋里那醒着的小伙子,我瞅着,长得和付元化有几分像……”

说到这儿,周桂便又眯起了眼睛,努力回想着付化元没死前的样子。

卫良峰还等着她的下文呢,结果她说了一半就歇了声,他推了推她,问:“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周桂回神。

卫良峰:“你不说长得像嘛,那然后呢?”

周桂:“哪有什么然后,就是觉得很像,刚才我晃眼一下,还以为是付元化回来了。”

周桂有两任姐夫,但留给她印象最深的,却是她第一任姐夫。

当初战乱,他们三兄妹逃难到甘华镇,这甘华镇虽然也不太平,山上住着一窝土匪,但却比外面要安定很多,至少日本鬼子没打到这山沟沟里来。

她四姐说,不走了,就在甘华镇安家。

于是,便挑了付元化做丈夫。

她四姐年轻那会儿,很出挑的,还上过女子学校。他们老家没被日本鬼子侵占以前,周家也是有些家本的,那时,甚至还有大户人家想纳她四姐做姨太太,不过四姐不干,说要做,就要做正头娘子。

付元化虽是山沟沟的人,但也很会来事,在镇上给一家地主当跑腿。

她四姐嫁给付元化后,付元化收留过她和大哥一段时间,这期间,付元化还给她大哥找了份活,做生计。

而她,更是在付元化家住了两年。

虽然付元化人都死了四十年了,但到现在,周桂依旧还记得付元化的模样。而刚才她看到的那个少年,五官就像极了她那个早死的前姐夫。

不但五官像,连神韵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