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触手们带回来一个旧背包,或许是很早之前某位哨兵落下的,落满了灰土。

但里面的食物没有过期,有几个罐头还能吃。触手把那几个罐头拿出来给倪霁看。

看到倪霁点头之后,触手们一个个扭出了疑惑的姿势。

这么可爱的哨兵,居然只吃闻起来这么不好的食物吗?

又冰又冷,不太新鲜,还添加了很多药剂。远远比不上活的老鼠和虫子来得有营养。

这时候地上燃着篝火,可以看见巢穴内的情况。这里的空间似乎很大,深处有无数通道和岔路,黑洞洞的,不知道最终能延续到哪里。

屋顶和墙壁上有很多裸|露的管道,还有一些厚重的金属壁垒,不知道这里曾经是作什么用途的建筑。

但是这里的净水循环系统居然还能正常使用,倪霁看见附近有一个巨大的水池,上方有自动感应的出水口。某处的水管裂了,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一直听见的滴水声就是从那里来的。

触手们顶着罐头游动过去,在水池里把自己的腕足洗干净,还在一条大毛巾上扭着动擦干。顺便连那个罐头也一并给洗了。

倪霁发现林苑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某行为方式和喜好还是和从前一样。

例如很注意清洁手部,例如对他……很容易心软。

触手们打开了罐头,捏着倪霁的下巴,卷起一团肉酱,准备投喂。

“我可以自己来。”倪霁说,“谢……谢谢了。”

他实在不想在林苑那种平淡又冷静的目光下,吃她用触手塞进自己口中的东西,莫名觉得很羞耻。

幸好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其它人。很多事情做起来还算私密一些,没有那么的难堪。

触手想了想,把打开的罐头摆在他面前的地上。

倪霁伸出手,在摇晃的火光中去拿那个开好了的铁罐头。

手指上还黏着干涸的血块。掌心被妖刀割开一道很深的口子,皮肉向两侧翻滚,形容恐怖。

触碰到冰冷铁皮的时候,他的眼前一阵发黑,差一点把那罐食物打翻了。

触手们及时帮忙扶住了铁罐,又向倪霁的方向推了推——它们全都兴致勃勃地守在周围。等着看这个可爱又娇气的家伙吃东西。

它们的哨兵,柔弱不能自理,连个铁罐都拿不好。

需要小心呵护。

真可爱。

想看他怎么吃东西。

倪霁勉强自己把那个罐头拿稳了,感觉到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一个该握枪的战士,连拿起一个小小罐头的力气都没有。

他一直以为自己还能撑很久,可以无限死战下去,直至找到林苑,和她一起回去。

事实上他发现,自己此刻如果不是在林苑身边,不是被林苑的触手护在巢穴里。

早就死在外面,被那些龇牙咧嘴的怪物撕碎了。

倪霁用铁勺从罐头里挖了一勺肉,塞进口中。

身体因为用药过量,一点进食的胃口都没有。但他勉强自己咀嚼,艰难地吞咽下去一点。

他需要补充能量,让自己尽可能快地恢复。

要找到林苑变成这样的原因。唤醒她,带她回去。

如果林苑醒不过来呢?

倪霁的手顿了顿,没有再想下去,只是用力勺了一大勺食物,塞进口中,勉强自己咽下去。

触手们找到了新的乐趣。

它们看着那个人类,自己用小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东西。

他只吃了一点点下去,就要休息很久。

休息的时候,他会蜷起身体,抱着一只腕足,睡在它们所有人的中间。

他的身体很柔软,气味迷人,睡着的时候也不会放开那只触手。

触手们甚至为了争当被他抱在怀中的那个打了一架,在人类看不见的地底,相互扭成了麻花。

哨兵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似乎就变得好一些了。他自己爬到火边,从那个背包里找出一个折叠锅。给自己烧煮了一小锅热汤。

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喝掉了。好可爱。

还开口问它们要不要一起喝。

林苑摇摇头,表示不要。

哨兵就从那个背包里翻出一小包的砂糖,放在那个小小的锅里烧化了。

烧得微微带着点黄色的时候,把糖浆倒进一个圆形的瓶盖里冷凝。

最后,用一根小棍,变魔术一般,将凝结的圆形糖块倒出来。

他的手指很灵活,坐在篝火边的模样安静而平和。

不论做什么事,看起来似乎都很有趣。

触手们和林苑一起看得很开心。

最后,那个哨兵捻着小棒,把那支金黄的透明糖饼递给了林苑。

“做给我的吗?”林苑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用吃东西。”

她口中拒绝,手指没忍住接了过来。白生生的手指捏着那支糖饼,来回翻转着看了看。

半透明的,浅琥珀色的食物,散发着股诱人的气味。

林苑试着舔了一口,眼睛亮了。把整支含进了口中。

她看见哨兵笑了起来。

笑什么?不会还给你的。林苑心里想。

“你这几天都没吃一点东西吗?”林苑听见那个哨兵这样说。

“什么叫这几天,我从来不吃东西。”林苑舔着糖果,“自诞生以来。”

“你诞生了多久?”坐在火边的哨兵貌似不经意地问。

“多久?也没有多久吧。”林苑没有时间观念,但她知道从自己有记忆起,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

或许就是哨兵口中的“几天”。

她能够察觉到哨兵有试探自己的意思,但对方语气里同时透着一种很真挚的关心,给的食物又很甜。所以也愿意回答他。

林苑舔着糖果,告诉哨兵自己是这整座地下城的神祇。

她才刚刚诞生,只记得这几天的事。诞生之前的一切都不记得了。

她掌管着地下城的一切生灵,只吞噬子民献祭上来的灵魂,不吃东西。

但事实上,这些话也只是从她的眷属那里听来的。

她是一个新诞生的神祇,还没有品尝过任何祭品。

好像也对所谓的吞噬灵魂,没有什么真正的兴趣。

当然,她这样说的目的,只是想对眼前的这个哨兵宣誓主权。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一切都归我所有,当然也包括你。”林苑理所当然地对哨兵说,“所以你是属于我的,整个人都是。你不能离开这里。”

“我不会离开的,”篝火边的哨兵这样说,“我不会离开你的身边。”

真是个乖人类。林苑满意了。

她没有注意到哨兵的话语中,把不离开这里,悄悄调换成不离开你的身边。

反正这两句话在情绪上,听起来是一致的。

林苑在巢穴中待了两日,想要出去溜达,但又不放心自己的哨兵。

她翻找到了一些遗留在这里的铁链,据说是之前捆绑一些不听话的强大家伙用的。

铁链顶端连着金属项圈,项圈内部有某种细细的长针,锁住脖颈的时候,任何强壮的生物都没有力气挣扎逃脱。

林苑蹲在哨兵身边,把项圈在哨兵的脖颈上比划了一下。

哨兵坐在那里,低垂着眉目,很顺从,没有反抗她的意思。

这么乖的哨兵,就是不锁他也没关系吧?

“你不能逃跑。”林苑说。

“我不会逃的。”

“也不要到处溜达。这里有很多不能去的地方。”

哨兵低垂着睫毛,嗯了一声。

林苑没有探索到什么特殊的情绪,于是就放心了

“乖乖待着养伤,我会给你找更多的食物回来的。”

林苑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哨兵果然没有乱跑,他还乖乖待在林苑的巢穴中。

他甚至把巢穴打扫了一遍。

林苑回来的时候,地面整洁而干净,连墙面上一些乱七八糟的管道都被捆束好了。

触手们游动在其间的时候,再也不容易被划伤。

林苑可稀罕他了。

把自己带回来的零零碎碎的东西全塞给了他——各种人类遗留在这座城市里的器具和食物,还有一些自己觉得有趣,但不明白用途的小玩具。

有些东西哨兵拿到了很高兴,有些让他脸色微微泛红,

“这不是给我用的东西,下次别带回来了。”

第二次回来的时候,看见哨兵正坐在水池边清洗自己的上半身。

他听见有动静的时候,迅速转过了身体。林苑只看见一个湿漉漉的脊背。

那脊背的肩膀很宽,向下一路收紧。肌肉的线条流畅,肩胛骨活动的时候出现很漂亮的形状。

一背交错的伤疤,全是被撕咬后留下的,血红色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令人感叹他居然没被撕碎,还能这样站着给自己清理。

但林苑觉得不显得丑陋,反而让他看上去危险而充满力量。

一个漂亮强大的雄性,只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娇弱的模样。

火光不是很亮,林苑看见湿漉漉的哨兵在火光中侧过来的半张脸。

“抱歉,不知道你回来了。我很快就好。”

他的头发洗干净了,是湿漉漉的黑色,眼睛像是浸在冰泉中的鹅卵石,鼻梁很美,唇色沾着水光。

林苑就只站在巢穴的门口看着,没有进去,触手们在黑暗中涌动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走进去。她的哨兵不仅可爱,原来还这样美艳动人。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记得这张脸,似乎在他还满脸血污的时候,自己就很清楚把他洗干净之后,会露出这样一张明艳的面孔来。

到底是哪里来的这种熟悉感呢。

林苑觉得自己的脑袋隐隐作痛疼。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有什么禁锢在其中的事物在里面左冲右撞。

不管怎么说,她逐渐对自己巢穴里的哨兵放下心来。

他一直很乖,温顺,会给自己做各种甜甜食物,还会打扫卫生。

能够自己给自己喂食,还会自己处理伤口,清洁身体。

只是在触手们偶尔想要玩他的时候,会用好听的声音请她别这样做。

鉴于他是一个娇弱又乖巧的哨兵,林苑也就同意了。

他待在巢穴里,从不乱跑。

林苑也就逐渐对他不再设防。

“您也太宠那个哨兵了。”藤露对她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会逃离这里,背叛您,您迟早会后悔的。”

林苑不搭理她,

“没关系的,林苑姐姐,你很快就会发现,纵容得到的只有是背叛。痛苦和恐怖,才能让您得到永恒的忠诚。”

“他不会离开的。他答应了。”林苑说。

“您有很多控制哨兵的手段,没必要一味纵容。”藤露笑了起来,“其实您可以在他身上试一试。到时候您会发现他变得更乖更有趣。”

这个时候,她们两在一间巨大的地底宫殿里行走。

这里看上去,像是一个古老的祭祀场所。

墙壁上绘满了精细的壁画,正中高高的台阶上铺着猩红的地毯,最上方供着一个长方形的祭台。

祭台纯白无暇,地面的花纹里却干涸着污黑的色泽。不知道曾有多少人的血液在这里流淌过,深深沁入石头中,成为洗不净的颜色。

通往祭台的长长台阶上,扑倒着一具巨大的干枯的躯体。

那身躯无比巨大,从黑暗中一路延伸到这里,体积占据了整座神殿的大半空间。

它像是一长串老去的,枯败的树根,从黑暗中一路爬来,最后盘根错节地僵死在长长的楼梯上。

张牙舞爪,朽枝一样干枯的巨大手爪僵硬着,死死伸向天空。

它体型过于巨大,过于腐朽。以至于林苑很难从它层层叠叠堆积的外观上,分辨出它的五官和头部的位置。

只知道这个极度苍老的生命,似乎在临时前强烈渴望着什么。在这里和谁激烈地战斗和纠缠过。

最终它失败了,失去了一切,只留下腐败僵硬的外壳。

据说,它是这座地下城上一任的神祇。

林苑不喜欢这个地方。虽然这是自己诞生之地。

每一次来到这里,看着那具占据了大半空间的腐朽躯体。看着那纯白的祭台和满地污黑的血迹。

她就隐隐觉得有一种恐惧和难受。

但这里似乎又有什么东西诱惑着她。总让她本能地想要靠近,一次又一次地进入。走到这座祭台下。

林苑觉得自己的大脑又一次疼了起来。脑海里很混乱,似乎有很多声音在大脑中呼喊,叫她离开,让她醒来。

又有什么东西在诱惑她,想让她不要离去,更靠近那个祭坛。

两种思维将她来回拉扯,让她头疼得厉害。

她总觉得自己忘却了什么。一些很重要,不该遗忘的事情。

林苑难受得转身往回走,想要离开这里。

“别走,您是我们的神灵,新的神灵。”

空旷的宫殿里响起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那些声音很轻,很空灵,细细碎碎的,带着一种原始的诱惑。

“来吧,跟我来。接受我们的供奉。”

“您会变得更加强大,掌握一切,无所不能。”

林苑茫然抬头,看见了藤露的脸,看见那株枯萎死去的巨大躯干,看见了很多盘踞在这座宫殿里的古怪生物。

它们或匍匐在地面,或是吊挂在屋顶。没有眼睛的面孔在林苑眼前晃动着。

这些都是我的同伴,和我一样的怪物,

她在脑海中浑浑噩噩地想着。

她察觉到了一种本能的饥饿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呼喊,从血脉中生长出来,诱惑着她的心。

这让她觉得很渴,很饿,迫切地想要吞噬点什么,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触手们在地底生展蔓延开来,这里似乎有最好的土壤,神秘的原始力量,让林苑的触手们变得更强,更多。

它们可以在整座地下城无限蔓延,伸展到每一个角落。

林苑看见了黑暗中的很多亮光,触手们的末端隐隐接触到了每一个亮点。

那是一个个人类的精神世界,有的很微小,有些明亮而璀璨。

他们在进入这座地下城。

林苑在同一时间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人。

有些在和畸变种战斗,有些在弯腰捡起东西。有一些抱着死去的同伴悲伤哭泣,有一些正因为自己的收获狂喜。

悲哀,欣喜,贪婪,狂怒,种种情绪从蛛网般的地底回收,汇聚到林苑的脑海。

那些人的精神波动一个个地在林苑的视线中清晰出现,有强有弱,丰富多彩,像一个个被摆上祭坛的祭品,等着神灵选择。

林苑觉得自己饿了,血脉深处萌生了一种淡淡的想法,想将这些明亮的光点吞噬,融入自己,让自己不再饥饿,变得更加强大。

混沌之中,她的精神在慢慢渗透进整座巨大黑暗的世界。无限向外延伸,到每一处角落。

她看见一切,掌控一切,和这个地底世界融为一体。

属于人类的情绪在这无垠的精神世界中越来越淡薄。

她开始变得冷淡、理智、全知全能。

直到她看见了那个特别明亮的光。

那一处的精神体十分强大,分外明亮,像是黑夜中的璀璨星辰,想要不注意到都难。

是那个哨兵?

她的哨兵?

他并没有乖乖待在自己给他划好的巢穴中。

而是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尾随自己,跟着进入了神殿。如今,正在神殿的外围,小心摸索前进,探索着什么。

“他欺骗了我?”林苑平淡无波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怒意。

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一个哨兵溜达出来了而已。

但什么冷淡,理智,全知全能,刚刚诞生的浅薄神性一下就散了。

他骗了我。

那个假装很乖的哨兵。

林苑恼怒地离开祭坛,不再搭理神殿内呼唤的声音,一路向外走去。

空阔的神殿内,汇聚在一起的畸变生物们在黑暗中探头探脑,面面相觑。

“又失败了?”藤露丧气地坐在台阶上,把自己埋进那具枯萎的巨大身躯中,

“到底是为什么,这一次明明差一点就能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