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把血管接口整齐完美的肝脏取下时,赵春桃不由得暗中松了口气。

同时进行供体器官摘取的,还有其他科室的另外几名医生。

捐献者的心脏、肺、肝,脾脏,胆囊和双肾都被取出,也包括双眼的眼角膜,他将以自己为养料,让其他同胞从病痛的折磨中挣脱,带去生命的希望。

接下来,他们需要把捐献者的身体填充并关闭,因为病人家属的要求,这一步由整形外科的医生操刀。

赵春桃暂且下台,那已经被去除了近乎所有脏器的胸腔和腹腔彻底打开,橙黄的脂肪,莹白的骨骼,因为血液循环已经终止,摘取过程中几乎没什么出血。

但整个腔体还是呈现出赵春桃最为熟悉的血红色,并且越来越深,如同组织表面渗出一层鲜血,沥青般缓缓流动着。

赵春桃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切就都恢复了正常。

整形外科的医生正在迅速缝合着皮肤,所有的医务人员站在侧旁,沉默地向捐献者表达自己最后的敬意。

赵春桃看向捐献者的头部,这纯属于下意识的反应,她想要更加清楚地看到捐献者的模样。

虽然在手术过程中,无菌布会将其他部位遮盖。

目光落在捐献者头部的瞬间,赵春桃呼吸猛然一滞,瞳孔放大。

只见那本应该被盖在无菌部下的脑袋不知何时伸了出来,正侧着头,那一双已经被取下视网膜的双眼正一转不转地盯着她!

瞳孔早就彻底扩散的眼中含着某种诡异的痛苦情绪,如同灵魂被封印在这具已经死亡的躯壳中,明明能够感受到强烈的痛苦,却无法呐喊出声。

只能任凭自己被开膛破肚,取出体内所有还能够使用的脏器。

“等一下!”

赵春桃发出惊呼,一时间手术室里所有的医护齐齐朝她看来。

“怎么了赵主任?”

所有人都很紧张,以为是在摘取过程中出现了什么他们没能注意到的失误。

注意到赵春桃满脸惊骇地盯着捐献者头部,大家又都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哪里出了问题吗?”

众人表现出的紧张和疑惑,让赵春桃心中浮现出不祥的感觉。

她眨了下格外干涩的眼睛,视线再度清晰时,竟发现捐献者的头部又被盖在无菌布下。

……刚刚是有谁动手调整了吗?

赵春桃挪过去,伸手把布掀开,眼科医生在取出视网膜后就郑重其事地合上了捐献者眼皮,年轻的男人神情平静,双眸紧闭,分明就是一具再正常不过的新鲜尸体。

可她刚才明明看到!

赵春桃忍不住摸了下捐献者的面庞,温度已经开始下降了,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轻微的凉意。

一切正常。

难不成刚才那些都是她恍惚中产生的幻觉?

可是真的会有如此真实又惊悚的幻觉吗?

赵春桃紧抿着唇思考,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重点所在。

身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外科大夫,操刀捐献手术时竟然真的认为捐献者还存在灵魂能中途醒来这中事,才更加奇怪吧?

可她刚才竟然没有生出丝毫怀疑,完全当成了真。

赵春桃用力闭上眼,抬手按按胀痛的太阳穴,对周围的同事们说道:“没事,是我突然想错了,抱歉吓到大家,咱们继续吧。”

手术继续进行,除了整形外科之外,其他科室的医生全都下台,赵春桃需要更衣洗手重新消毒,去隔壁的手术室完成这颗肝脏的移植。

赵春桃做过很多场肝脏移植的手术,她技术精湛,基本上所有病人的术后恢复都还不错。

但现在,她很怀疑自己能不能顺利完成后续的操作。

来到隔壁的手术室,一助和二助已经把患者的胸腔打开了。

这是一枚赵春桃无数次在CT和核磁共振影像中看到过的肝脏,因为长期熬夜和应酬饮酒,早就萎缩变黑。

无数黑色的虫子在这枚艰难工作的脏器当中钻形,吞噬着所剩无几的健康细胞,进一步摧毁几乎彻底失去的肝脏功能。

它们不断啃咬着这颗饱受折磨的肝脏,将所有迸溅出来的黏稠汁水吞吃入腹,准备成长成更加恐怖的东西。

赵春桃突然很想呕吐。

胃部不断痉挛翻腾着,原本被她吃下去提供能量的食物还未被完全消化,争先恐后地试图通过贲门回到食道当中。

甚至有些虫子顺着动脉血管向肺部蔓延。

可它们究竟是什么?

患者明明并非吸血虫性肝硬化,为什么又会在肝脏上发现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虫子?

“宋医生,你看到了吗?”保险起见,赵春桃低声问道。

宋医生还以为赵春桃说的是病人情况,点头道:“这肝已经完全坏掉了,还好遇见了供体,不然他估计撑不到下个月。”

赵春桃抿了抿唇,原来这些虫子也是只有她才能够看到的吗?

事到如今,她开始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疯掉了。

赵春桃迟疑了片刻,道:“刘主任他在不在?”

宋医生:“今天刘主任休班,怎么了吗?”

“后面的手术能不能让他来做。”

“啊?”

赵春桃只是说说而已,她明确知道这种患者都被开胸的情况下,手术必须立刻继续。

时间拖得越长,麻醉剂对患者大脑造成的影响就越大。

并且她是患者的主治医生,患者住院等待了足足六个月,如今终于得到了合适的供体,无论家属还是患者本人,都希望她这位主治医生能亲自操刀。

这是她担负着的责任,她必须做好,不容有任何闪失。

一旦失误,她这十几年来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赵春桃深吸口气,她用力闭上眼,等待了十几秒钟,再次睁开时,那些黑色的细小虫子仍旧存在,依附于已经彻底损坏的黑色肝脏。

而那颗刚刚被取下的新鲜肝脏正在医疗箱里,呈现出淡淡的粉红,等待着被新主人接受。

“开始吧。”她沉声道。

移植手术中血管的吻合极其重要,所以旧肝的取出也需要赵春桃亲自操刀。

她的手触碰到萎缩的肝脏,奇怪的黑色虫子们扭曲着身体,试图爬到她戴着手套的手指上。

赵春桃瞅了眼对面的宋医生,那双从口罩中露出的眼睛神态如常,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虫子也爬到了他的手上,正顺着手背向腕部蠕动。

赵春桃实在做不到装看不见。

她用手术刀的刀尖把那条虫子挑下来,细长的虫身被锋利的刀刃戳破,黑色的液体流淌出来,在半空中蒸发为淡淡的雾气。

宋医生抬眸看向赵春桃,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多余的动作。

赵春桃没有解释,只是闷头进行着手术,她尽可能地加快速度,把异常的肝脏取下。

硬化的肝脏被放置在托盘中,将会以“生物垃圾”的身份遭受处理,赵春桃恨不得叮嘱护士现在就把这玩意儿彻底烧掉。

她心中总有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以至于呼吸都有些困难。

赵春桃非常仔细地检查过胸腔每一寸角落,确定没有虫子残留,才双手捧着新鲜的肝脏,放置在留出空位的胸腔。

她调整好位置,迅速地进行血管缝合。

这是需要绝对专注和灵巧的工作,一时间她忘记了方才的种种诡异,先把最重要的主动脉和主静脉完美缝合。

旁边的助手一转不转地紧盯赵春桃操作。

在医生这一行里,年仅三十六岁的赵春桃还很年轻,可她的手术技术却极为突出,科研能力又强,一路上简直像坐了火箭一样飞速晋升。

所有人都觉得她未来一定是医院肝胆外科的顶梁柱,能有和赵春桃跟台的机会,大家都想尽可能多学一些技术。

把所有的重要血管缝合完毕,赵春桃暂且停下,将剩下的工作交给旁边的一助。

护士不知道第几次为她擦拭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轻声问道:“赵主任您哪里不舒服吗,今天一直在冒汗。”

“我还好。”赵春桃对她笑了笑。

旋即她想到自己还严丝合缝地佩戴着口罩,便不再勉强,收敛所有表情,疲惫地稍稍侧步,给一助二助让出足够的位置。

最近她究竟是怎么了?

移植手术非常顺利,赵春桃紧紧盯着那枚健康的新鲜肝脏,随着血液重新流通,肝脏瞬间变成充满活力的颜色。

确定虫子们没再出现,她默默松了口气。

之后的关胸不用她来动手,赵春桃就站在一旁休息。

她实在做不到放心离开。

随着胸腔闭合,如同一扇血肉大门在面前缓缓关闭,将一切神秘的、诱人的、美丽的光景彻底隔绝。

这一瞬间,她甚至想招呼同事们停下。

——想要将手伸进门里,用力地推开,去看看世界的另一端是什么样子。

不,不行。

不能继续在手术室里待下去了。

赵春桃匆忙转身,以近乎逃走的姿态下台。

.

徐寻歌恢复得非常好。

他康复的速度惊呆了医院里的一众医生。

大家并不知晓,这是现实扭曲者的能力起了作用,只以为崭新的医学奇迹出现。

谁家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又被重新塞回去的病人术后不到十二个小时就能活蹦乱跳,还吃嘛嘛香啊!

徐寻歌完全不想在病床上躺着,趁现在贺承枫还没过来,他打算去看望母亲,反正妈妈的病房就在楼下。

他非常灵巧地避开了护士们,乘坐电梯离开住院部的顶层。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乘客,徐寻歌对着金属的反光整理仪容,以便尽可能在母亲面前隐瞒自己刚动过手术。

却意外在低头确定鞋带的瞬间,看到了一条细小的黑色蠕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