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一进长安,就被那股威严肃穆的气象震住。女皇迁都十余年,丝毫没有影响长安的繁华,长安街头依然车马如流,商贸繁盛,许多高鼻深目的西域人怡然走在路上,路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明华裳震撼不已,一会看长安街道一会看西域商队,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明华章见状,说:“你虽然出生在长安,但一别多年,恐怕早就没印象了。这算是你第一次来长安,想去哪看看?”

明华裳吃了一惊,试着问:“可是,二兄的事不是很急吗?我们不先去找谢阿兄?”

离开终南山后,他们就可以用真实姓名相称了。代号主要是为了防止玄枭卫内部有人叛变,连着暴露所有人,但回到民间,继续称呼代号才叫奇怪。

他们在路上商量好了,五个人一起进城目标太大,正好明华裳骑马不熟练,由明华章陪着她在后面慢慢走,谢济川人先行入城,在月满楼碰面。

明华裳以为,明华章进城后必然直奔月满楼,没想到明华章看起来却不紧不慢,悠然说:“不急,你初来长安,我先陪你在四处转转。”

明华章是一个很靠谱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规划,明华裳闻言没有拒绝,牵着马,和他在长安城中漫步。

落日熔金,云天燎火,明华裳和明华章并肩走在傍晚的长安城中。两边是各种发色的行人,胡姬如花,鼓乐阵阵,才子佳人成群结伴走过,明华裳的情绪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他们走到一座寺庙前,许多人围在墙前题诗评诗。原本干干净净的一面墙,现在已经被各种墨迹覆盖,有的字飘逸,有的字工整,有的字狂乱,此刻都挤在同一面墙上,书写着同一个长安。

长安名扬天下,自认有才的文人无论老幼,都想来长安闯一闯。而扬名的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那就是写诗。

寺庙庵堂、酒肆茶楼、权贵宴席,所有地方都能成为他们的纸,而在寺院的大白墙上写诗,无疑是最便宜、最受寒门青睐的。

寺庙沙弥对此习以为常。题诗能给寺庙带来书香气,香客上香过后,愿意在寺庙多待片刻。而寺庙庞大的客流同样给文人带来了观众和人气,双方互惠互利,一面墙写满后寺庙甚至会贴心地粉刷好,供文人们再写。

在这种氛围下,长安街头巷尾皆有诗,甚至五岁小儿都能随口诵咏。

明华裳也停在墙前,逐个看上面的题诗。透过风格各异的字迹和内容,明华裳几乎都能想象出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站在这面墙前,提笔写下这些文字。

明华裳看得入迷,她看到一首妙诗,忙回头叫明华章,却发现明华章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支笔,在墙壁边角仅有的一小块空白上,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明华裳惊讶,忙钻过去看:“二兄,你写了什么?”

咄咄逼人的狂草空隙里,写着一行整齐清隽的字。明华章的字清瘦挺拔,徜徉流畅,转勾时却利落有力,自有一股风骨在内。相比之下,这首诗反而没什么亮点,诗中写了四句景物,对仗工整,清丽雅淡,不能说差,但和他的字比起来,就有些配不上了。

明华章拉住明华裳的手腕,浅淡说:“随性乱写而已,不值一提。走吧,我们去前面看看。”

明华章手指修长,轻轻松松环住明华裳手腕。明华裳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认真夸赞道:“二兄,你兴致来了随便一写都能写得这么工整清新,可见饱读诗书,根基扎实,如果回去润色片刻,定能艳惊四座!”

明华章轻轻笑了声,说:“长安有天赋的人这么多,我妄为之笔,算得了什么。”

“那是你不争。”明华裳说,“比你有天赋的人没你踏实,比你努力的人没你有规划,比你会规划时间的人,没你正直明德。单独拎出来一样,你可能排不了第一,但你能每一样都排入前列,综合来看,你就是最厉害的呀。”

在玄枭卫中,谢济川过目不忘堪称作弊,在文上是当仁不让的第一;而任遥一心替父争光,练武时下了十二分的苦工,勤奋这一块没人能和她比。但韩颉安排任务时,依然交给明华章主导。

因为明华章稳。

他可能单项不是顶尖,但他能同时做好所有项目。若说谢济川是老天赏饭吃,任遥是和老天争饭吃,明华章就是试图成为老天爷。

攻守兼备,稳扎稳打,只要他想,无论多难的事都可以做成。这种人,便是老天爷看了都要摇头。

明华章时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但在明华裳眼里,他却样样完美。明华章失笑:“你呀,不好好读书,就知道说好话哄人。恐怕无论谁是你的兄长,你都会这样说。”

“那可不一定。”明华裳说,“我只是想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又不代表我说的是假话。”

“你总是有道理。”明华章停下,指向前方湖畔,说,“那是曲江池,我们去湖边看看吧。”

明华裳欣然应允。他们将马牵在树上,并肩在湖边散步。

曲江池是皇家园林,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来此地游玩。哪怕金乌西沉,湖上依然泛着画舫游船,丝竹声悠悠荡荡。

明华裳蹲在湖边,轻轻撩水玩。

她将双手洗干净,正要回头叫明华章,忽然看到有人朝他们走来。对方作文人打扮,手里拿着一本卷轴,上书《游仙窟》,瞧见他们,热情道:“两位也是来游湖的吗?我知道附近有几个地方风景不错,不妨我们结伴同游。”

明华裳心想这人好生轻浮,她正要拒绝,却听到明华章说:“好啊。”

明华裳噎了一下,诧异地看向明华章。明华章一脸冷淡从容,书生扫过他们,笑着问:“两位看起来面生,刚来长安吗?”

“今日初到。”

“阁下从何处来,为何要来长安?”

“从南方来,久仰长安美名,来西都寻访古迹画意。”

“阁下有此雅兴,原来是同道中人。”书生笑道,“不知阁下想看谁的画?”

“阎右相的。”

“阎右相的画可不好找。”书生说,“如今右相的画不是在皇家密院,就在佛寺供奉。外人想看,无异于登天呐。”

明华章没有耐心继续兜圈子了,他伸手,袖口滑出半面令牌,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淡然道:“在下双璧,奉命前来调查,请配合。”

书生眼睛不动声色扫过令牌,笑着道:“双璧?这个名字稀奇,以前似乎没听说过。”

“新取的名字。”明华章淡淡道,“我立下军令状,十日内找回失物,没有时间斡旋,请谅解。不知卫檀之死,具体情形为何?”

明华裳睁大眼睛看他们,已经懵了。她就算是没长脑子,此刻也该猜出来这位看似轻浮浪荡的书生是玄枭卫的接头人。她错过了什么,为什么剧情发展到这一步了?

她一直和明华章在一起,中途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书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不。明华裳猛地反应过来,明华章并非什么都没做,不久前他在寺庙墙壁上题了首诗。

那面墙面向全长安百姓,谁都能靠近看,谁都能在上面涂改,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明华章将自己的身份、位置藏在诗里,然后来约定地点等待,接头的人看到后,便尾随而来。

明华裳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原来是她太年轻了,真以为明华章是陪她来散步的,还认认真真辩证明华章那首诗写得好。殊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才是那个大傻子。

明华裳想到刚才自己的表现,简直悲从中来。

明华章见明华裳许久没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将她从水边拉起来,细致地擦干她的手指:“天黑了,小心着凉。这位兄台,我还要带她去吃饭,我们速战速决,有话快说。”

书生扫过明华章和明华裳,没问他们是什么关系,说道:“不敢当,我叫月狐,标志是狐狸。”

明华章和书生对好暗号,相互确定对方不是冒充。个人站着目标太大了,明华章提议绕着湖边走边说。

他们做出相伴游湖的样子,明华章问:“卫檀死的那天,你在场吗?”

“我不在场。”月狐说,“卫檀乃阎立本唯一的徒弟,自视甚高,他宴请的都是他亲近的朋友、才俊,我不过一个小小文人,根本入不了卫檀的眼。但我昨日接到命令,说卫檀在家宴上暴毙,他刚画好的大明宫重建图不翼而飞,窃画者疑似是卫檀的好友——张子云。张子云在家中排行第,平日里大家都叫他张。”

明华裳和明华章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原来,张真的叫张。

明华章问:“张……张子云是何人?”

“他是垂拱四年进士,但一直不得志,所以他放弃官场,一心吟诗作画,醉心风雅,和卫檀相交甚好。他竟然会杀了卫檀夺画,实在出乎想象,但上面让我盯着张子云,我便跟着他去了平康坊天香阁。他运气不错,竟然得到花魁玉琼赏脸,请他上二楼单独招待。我是没有那份殊荣一亲香泽,便在大堂内饮酒听曲,暗暗盯着他们的门。但后来贵客来了,也点名要玉琼陪,老鸨便去请玉琼,张子云自然不肯,和老鸨大吵,闹得很难看,我在大堂都看见了。最后还是玉琼出面,安抚住张子云,然后和老鸨走了。”

明华裳虽然没去过平康坊,但仅听天香阁这个名字,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她有些尴尬,但又着实好奇张子云的事,她听说玉琼和老鸨走了,呀了一声,不可思议说:“她就这样走了?”

“不然呢?”月狐看向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少见多怪,“青楼想来是谁开的价高,谁有权势,就听谁的。张子云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和别人争?”

明华裳被问住,她知道青楼女子身不由己,哪怕是花魁也没有选择余地,但她没料到,去寻欢作乐的男人们竟然如此认同这套规则。

明华章手上用力,轻轻将明华裳拉到自己身后。他这个动作简单,但月狐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月狐没有再盯着明华裳看,继续说道:“老鸨本来要换其他娘子陪张子云,但张子云不肯,我在大堂里听见,他似乎嚷嚷要一个人在房里待着,等玉琼回来。老鸨急着去接待贵客,便没有管他,命人送来了美酒,关门让他自己待着。我继续在大堂里等,装作半醉半醒,只等到了半夜,就潜入房间取画。但是还没等我行动,老鸨就尖叫说死人了。我趁乱摸到二楼,果然看到张子云躺在房间里,血留了一地。后来我找到机会查看他的拐杖,里面已经空了。”

明华裳兴趣来了,问:“青楼里那么多人,一个人死了,你们竟然没听到动静?”

月狐摇头:“完全没有。虽说那天山茶在表演舞蹈,歌乐声响了一晚上,但杀人和打斗的声音那么明显,就算我听不到,大堂里其他人总能听到。我很确定,没有任何异常。”

“看来张子云被迷倒了。”明华章说,“他可能被什么药迷晕,人事不省,有人趁他昏迷杀了他,这样便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明华裳立刻想到花魁玉琼:“之前一直是玉琼和张子云单独待在一起,是玉琼下的药?”

“未必。”明华章说,“玉琼被叫走后,老鸨送来了酒,药可能下在那些酒里。老鸨,沿途送酒的人,都有可能下手。”

“你怎么会想到玉琼身上?”月狐轻嗤一声,心想女人就是女人,他那么仔细地描述命案情形,她却提出这等愚蠢的问题,实在一点脑子都没有。

上面怎么派了这样两个人来接手任务,一个年纪轻轻,一个是女流之辈,能成什么事?

他心中不屑,面上难免带出轻慢:“就算她给张子云下药,但之后她被叫去陪贵客,一直没有离开,老鸨发现尸体的时候她还在贵客身边呢,怎么可能是她?”

明华裳没在意月狐语气里的鄙薄,继续兴致勃勃问:“是不是你喝醉了?你以为自己是装醉,其实你真醉了,在你没注意的时候有人溜进门,杀了张子云,又趁你不备逃走。”

“不可能。”月狐矢口否决,“我压根就没有喝酒,怎么可能醉?我的位置就在张子云房间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门。就算我走神,但眼睛面前走过一个人,我怎么可能察觉不了?”

“那间房有窗户吗?”明华裳问,“会不会凶手从窗口进出?”

月狐还是摇头:“那间房子我看过,只有一面窗户临街,街上有我们的人盯梢,他也说了,没看到任何人出入。”

明华裳沉吟一声,觉得有点意思。窗户紧闭,无人进门,众目睽睽之下,里面的人却死了。密室杀人,有趣。

月狐见明华裳屡次提出蠢问题,还质疑他,脸上已明晃晃挂出不屑。

明华章很不喜欢月狐的态度,看在他是接头人的份上,明华章才勉强忍着。等月狐知道的细节差不多都说了,明华章无须再忍,立即冷淡道:“好,事情我们知道了,接下来我们会去天香阁查明一切。如果之后需要你配合,我会像今天这样,在寺庙墙上给你留信。”

月狐说道:“好,若我有事不能来,或者我被人跟上了,我会去寺内西偏殿供桌上放一朵白色绒花,之后想办法用密语联系你们。这本《游仙窟》是密语母本,你们看到密语后,寻找对应的页、行,就知道了。”

明华裳是新手,还没学到这一步,听得似懂非懂,但明华章看一眼就明白了。他接过书,拱手道:“多谢。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行一步,保重。”

“保重。”月狐同样拱手行礼,随后像萍水相逢、相谈甚欢的行人一样,挥挥手潇洒离去。

他们谁都没有说再会,对他们而言,不再会才是好事。

明华章和长安内的接头人接上信后,就去约好的地点月满楼找谢济川。

月满楼名字起得风雅,其实是玄枭卫在长安的一个据点。明华章和明华裳走入店门后,店小二立即热情地迎出来:“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明华章淡然道:“你们楼里十七年份的映江红还有吗?”

店小二微微顿了下,立刻笑道:“有。客官要几坛?”

“算了,一会还有事,喝映江红麻烦,还是换成竹叶青,一壶,打包带走。”

店小二殷勤地应下,弯腰道:“得嘞。两位客官随我来。”

这听起来是一段再寻常不过的话,以前明华裳不会注意,但今时今日,她却听出来很多门道。

看似随意的点菜,其实里面全是暗语,酒名代表着任务性质,比如明华章说映江红,说明他们来这里接头。而酒的年份是密码,这是明华章和谢济川路上商量的,谢济川先来,点了十七年份的映江红,告诉店小二他们在等人。外人即便知道映江红的意义,但不知道内部密码,也无法对上暗号。

至于店小二问他们要几坛,就是陷阱了。为防止暗号泄露或者有人误打误撞碰上暗号,店小二会验证一遍,一旦他们顺着店小二说,那就说明此人不可靠。所以正确的做法是拒绝,另外点酒,至于竹叶青,也是明华章和谢济川事先商量好的矫正暗码。

店小二引着他们上楼,将两人领到一间包厢门口就走了。明华章推门,里面果然坐着谢济川、江陵、任遥人。

江陵听到声音回头,道:“我们都吃完一顿饭了,你们可算来了。”

任遥说:“桌上的菜都凉了,另点几道吧。”

“不用麻烦了。”明华章坐下,说,“时间紧急,先执行任务要紧。任务在路上已经和你们说了,我再重申一遍,我们要找的是被张子云偷走的画。张子云在青楼中被杀,他拐杖中的画不翼而飞,我初步猜测画被凶手带走了。现在,我们要去张子云丧命的青楼——天香阁调查,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在明,一路在暗,寻找杀了张子云的凶手。”

四人点头,此情此景,不难猜测张子云就是张。明华章继续安排道:“我和谢济川在暗,悄悄混入天香阁,在暗中调查;江陵,你和二娘、任遥在明,以客人的身份住入天香阁,吸引他们的视线,必要时候掩护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