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王会来。”掌门缓缓道,吐了一口气。

致虚长老看向掌门,满脸不明白。

可掌门也不明白。

两百年来幽王从不出幽都,都说幽王喜怒不定,杀人从来只有一个理由,就两个字,“太吵”。也曾有大能想探一探这个横空出世的神秘幽王的底,想到这里掌门抚了抚胡须,至少派出大能的宗门是这么说的,幽王目无宗纪,恐将为修真界大患,故去探一探,说不得就直接为修真界除邪卫道。但实际上,掌门心道,有几分是为了卫道,又有几分跟幽都源源不断流出的灵药灵植有关,谁也说不清。

同样没人能说清的还有为何如今处处灵力匮乏,灵植数量锐减不说,品质也越来越差,那些稀罕的灵植索性直接绝迹了,但幽都却始终能种出最好的灵植。幽都就做着这灵药灵植的买卖,幽都的灵植,还跟古时品质一样,只要你出得起价,幽都就拿得出。

如此,怎能不动人心肠,让人想一探再探。

但这种一探再探的情况近一百年都没怎么发生过了,因为所有去探的大能,都有去无回。关于这些大能结局如何,有人说化作了花肥,都滋养了幽都的灵植了。

修真界没人再敢眼红幽都的灵植了,只敢老老实实按照幽都的规矩跟它做买卖。遇到各大宗门掌门长老相聚的日子,有人提到幽王是否会成为后患这事儿,各大宗门掌门都换了说辞,纷纷讪讪道,幽王只是脾气不好,倒也称不上邪魔,跟当年祸乱修真界的魔尊不一样。

魔域七位魔尊以那位为最尊,就是那位直接掀起魔域和修真界的一场大战。那位的实力,独步魔域乃至修真界,提到魔尊二字,不用加任何前缀,说的就是他了。只是想到那位,不少人就已经不自觉挪动坐在椅子中的身子,端起茶盏压惊。那等骇人的实力,能轻易让一个大能灰飞烟灭,太可怕了。那日所有人都以为是青山宗灭顶之日,谁也没想到,当时化神修为的顾茴竟然能斩杀那位。

修真界以一个资质绝顶的天骄换来了魔尊的死,重新恢复了平静。如今这些事已经很少有人会提,实在是当年那位给修真界造成的恐惧太过。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让这些逆天修仙的人,都会生出绝望之感。青山宗更是经那一役,实力大损,四位大能死了一个重伤三个,如今地位摇摇欲坠。

掌门也不知怎的,看到这张黑色帖子,居然又想起了那场两百多年前的浩劫。看着长老枯瘦的手中一张张帖子,他苦笑了一下,本来还说这次宗门大比不要太张扬,如今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了。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幽王亲临,只怕整个修真界都会再次震动。

这消息一传出,果然整个修真界都议论纷纷。

遥远的幽都,黑色的幽城中那座静谧的幽殿内,挺拔修长的黑袍男子立在窗前,从夜色渐浓站到此时夜色慢慢变淡。

有温润平和的声音响起在黑色的正殿中:“睡不着?”

黑袍陆湛仿佛被人踩到最敏感的那根神经,骤然转身道:“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因为——睡不着!”佛子点起了正殿火烛,突然的亮光让陆湛习惯黑暗的眼睛微微一眯,才重新睁开。他要说明白,他绝不是因为要见到她睡不着,绝不是!他明明就是,明明就是——万年来,总是睡不着。

这个世界这样吵,他明明就是,总睡不着。

佛子立于灯烛火光中,白衣如雪,眉眼俊秀温润,他看着眼前背光而站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问:

“后悔吗?”

闻言陆湛身子一颤,狠狠咬牙,“后悔?”苍白的脸上浮现张狂的笑意,“有何可悔!我陆湛,从不后悔。”说到这里,他死死盯着眼前佛子,眼中都是阴暗,“你,也不要后悔。”说完扯着嘴角笑得嘲讽,转身握住窗棂,看东方破晓,一轮红日跃出云层。

他的目光落在整片东南方向,那里是光所在。

陆湛的目光中是无人可以分辨的复杂,陆湛觉到,他的心口又开始疼了。

佛子也随着幽王看向东南方向。

那里是光的方向,是青山宗的方向。

曾经,东南的尽头——也是巫山的方向。

后悔吗?

佛子平静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他看着眼前这个永远被常人无法理解的痛楚折磨着的人,那些仿佛踩着这人神经的痛楚永恒不落,他活一日,这些痛楚就在他神经上跳动一日。

谁让他是开了心窍的鸿蒙之子,能听到世人心声。

这不是奖赏,这是代价,是获取无上力量的代价。世人心声,生生不息,各种欲望龌龊生生不息,念念不断,有时卑琐小声,有时又骤然发狠欲望大增。即使在远离众人的幽殿,他也不过能屏蔽到最低,一旦入红尘,所有这些声音都会毫无屏蔽地放大放大。而世间初始的鸿蒙之子,却恰恰有着最敏感的神经。从开心窍那日开始,就注定他,永不得安宁。

这是天罚。

没有听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一个人在一秒钟能生起多少念头,贪嗔痴念念不息。而陆湛要承受的正是这世间所有人的欲念心声。

陆湛就这样过了近万年。这万年里,神女多数时间都沉眠在神女墓中。

他为神女开心窍,可,神女却忘了他。

后悔吗?

佛子看着陆湛,但那苦笑却是对自己。他看着眼前人,佛子无痛,不知那痛楚滋味。但佛子他,什么都不会有了。他和此时的陆湛,谁更可悲呢?

佛子看着东方破晓的天,口中轻念佛号。一切都是我执,连他的存在本身,都是我执。

而陆湛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他只是死死看着那个方向,手指几乎把窗棂扣碎,但他似乎一无所知。

青山宗大比之日到了。

整个青山宗衣袂飘飘,各宗门的掌门长老都带着自己宗门最有前途的弟子来到这里。凑在一起说话的人几乎都会提到同一个话题,“听说了吗”,“听说了”“真的会来?”“我二哥的外甥就是青山宗弟子,帖子拿进去的时候他正好看见了,那么黑的帖子,除了幽都还有谁敢往人家递那么黑的帖子”如今黑色,是属于幽都的颜色.....

众人在青山宗看了三日比试,也翘首等了三日,但传说中的幽王并没有现身。

好在,没有见到幽王,也不虚此行。青山宗这一辈的弟子,还是很有几个值得注意的。

第四日,整个青山宗内氛围比前三日还热烈,生死擂的到来给持续了三日才要平静下来的气氛浇上了油。早早的,看台旁边就坐满了人,所有人都看着此时还空着的这座擂台,讨论着今日即将在这个台上上演的生死擂。青山宗的生死擂,足足几百年未现了。

今年顾家掌家人一进来就有专门的青山宗弟子接待,领到了往日绝不该安排给他们顾家的座位,竟挨着修仙世家张家。这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家主顾耀祖脚步一顿,但面上依然如常。他早跟顾家长老们一点点分析过顾回试炼留影,得出了很有希望的评估。可还是没想到如今顾回不过才结丹,青山宗就已这样重视了。想想以后,即使老练从容如顾耀祖,也忍不住心头火热,往日消瘦严苛的脸上有了光彩。

就是张家,看到顾家人落座一旁,也是当即与之寒暄,竟不是虚应,内中是实在的想要结交之意。顾耀祖一边周旋于身边各家家主之中,一边注意到自己那个没出息的二弟又扯着人家青山宗小弟子打听事儿呢,顾耀祖本想让人把他拉回来,给人看到像什么话,但还是忍住了,这个二弟没出息,可他好歹给顾家生了个有出息的孩子。

好在二弟媳是个能稳得住的,此时端坐在自己位置上,一如既往,端庄得体。

永远端重不起来的顾耀宗一听女儿要跟白瑶打生死擂,当时腿就软了,当着一屋子的顾家人,差点连手中茶杯都端不住。好在后来听说,赌注不是自家女儿的生死,他连带顾家其他人才长长出了口气。别人都放心了,可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等打听清楚了青山宗生死擂的情况,他这心一下子又提起来了。

生死台上是可以用符篆法宝的,虽规定金丹对峙的不能用超过金丹期的法宝,但女儿才结丹,对方要是抛出对付金丹大圆满的法器,女儿也遭不住呀!生死台上忘生死,种种手段都可以使出来,上了生死台赌注是一回事,但生死自担,师门是不能轻易出手干预的,这才是生死台的意义。

一想到要跟白瑶拼法器法宝,顾耀宗的心就凉了,他女儿有什么呀。别说他女儿,就是他们顾家,也跟青云峰道君完全没法比。此时顾耀宗正拉着人打听信儿,越打听心越凉。上了生死台的弟子在此擂之前不参加其他的比试,故而他们来了三日,也不曾见到女儿。只听人说,道君带着这两人这半年来都于青云峰上闭关。

听到这个说法顾耀宗心里就更不是味了,谁不知道他女儿是他挟当年情分硬逼着致虚长老给塞到青云峰道君门下的,现在说是青云道君带着两个人闭关,到底什么样只有女儿自己知道了。

人群里一阵响动,顾耀宗也跟着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丸子头白衣女孩,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朝着擂台这边过来,正是白瑶。

“金丹中期了!”看台上有人惊异道,青云道君果然厉害,居然这么短时间硬是把一个资质不好的徒弟给拉到金丹中期。那些年轻弟子们看着人群中的少女,心中是又酸又羡。

“只怕那个顾回悬了!”哪怕人群熙熙攘攘,闹哄哄的,一有人提到女儿名字顾耀宗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有人说闺女“悬了”,顾耀宗赶紧呸呸呸,晦气,谁悬了,你才悬了呢!能不能说点吉利话,他已经回到夫人身边,这时候嘴里不住道:“必然没问题的,咱们女儿,我早就说过,典型的厚积薄发型.....”嘴里不停,但心里却虚得厉害,白瑶不仅金丹中期,人家连身上的衣衫都是火浣布做的,这种料子一尺都要上品灵石一千块,水火不侵,脏了也只需要扔到火里烧一烧,立马就跟新的一样。

看到那边又有人来,顾耀宗激动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时他更顾不上什么稳重得体了,要上生死擂的是他顾耀宗的女儿!这时候人叮嘱他稳重,他都要急眼的。他先看女儿修为,果然还是金丹初期,即使再畏惧青云道君,顾耀宗也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句——臭不要脸的偏心眼子,那么多丹药好东西都给小徒弟嗑了这是,看样子别说指点,只怕就是丹药都没一粒落在他闺女嘴里!

又去看女儿气色,哎呀看着脸色苍白得很啊!忍不住又注意到女儿身上衣服,顾耀宗要不是还记得自己在人群中,简直当时就能落泪,女儿身上穿的还是当年准备的衣服。虽说修真者的衣服没有旧坏之说,一般人也都是一件能穿两百年,可顾耀宗就是觉得一颗心难受得很。

此时不少人都在讨论这两人,即使青山宗再是捂着藏着,但是关于突然杀出重围崭露头角的顾家二小姐顾回,还是有不少人听说了的,尤其是那一场结丹异象,更让不少宗门掌事者都暗暗上了心。

其他宗门年轻一辈的弟子们此时倒还没有想这么多,除了打量白瑶顾回,很多人一眼就注意到顾回身边那个绝色少年。

九尾胡不依紧紧跟着少主,他知道少主遇到了瓶颈,半年前少主就已金丹渐趋圆满,论理该能结婴的,但偏偏半年时间都卡住金丹圆满,怎么都无法更进一步。

玄剑山庄庄主低声嘱咐弟子吕岩,待会仔细看这个顾回使剑。青山宗不得外传的秘境试炼留影,他们通过各种途径也弄到了一份,留影中顾回使出的顾家剑让他看得心惊,明明手中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明明握剑的不过是一个才筑基的年轻弟子,可好多次庄主都有种剑意将出的感觉。对剑的痴迷,千年的眼界经验,都让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是一个注定会修出剑意的人,不容小觑。

正因如此,自从来到青山宗他才把弟子吕岩一直拘在身边,他要让自己这个剑痴弟子亲眼看看顾回使剑。他有种预感,眼前这个才金丹的弟子,对剑的理解,能够解了吕岩的困惑,帮助早已结婴圆满的弟子吕岩破境,入化神。从此,这一辈弟子中,就不再是凌霄宗的秦廷之独领风骚了。两百年即化神的天骄名额里,也将加入他们玄剑山庄弟子吕岩的名字。

千年来这个名单上也不过就那么几个名字:最近的是秦廷之,再远一些就是沈遇和顾茴。庄主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使剑人,他期待着今天这个顾回的表现,期待能带给弟子感悟,他期待着弟子的名字能出现在那个只属于天骄的名单上。

“你怎么看?”凌霄宗掌门问身边规规矩矩站着的器宇不凡的年轻人,他锐利的老眼很快越过白瑶,把走过来的顾回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他觉得恐怕那个结丹异象,多少有夸大。青山宗这一辈弟子中纵有出色的,跟廷之,还有那个吕岩相比可都差远了。修仙这条路就是这样残酷,能够傲视群雄的,注定只有了了几个人,拥有这了了几个人的宗门,就享有了独领风骚的机会,就能垄断资源和权力。

“弟子愚钝,看不出什么。”秦廷之不过打量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他看起来比谁都恭敬谦逊,一张俊脸上常常挂着亲和的笑,但实际内中很是傲慢。能入他眼的人,秦廷之一边含笑笑回应他人招呼,心中却道——同辈中也不过一个吕岩,硬要再加一个,也许还有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佛子。至于其他的,他把目光落在了青山宗看台上的青云道君身上,不过四百年,修为就到合体大乘之间的这位道君,是他的前辈,也是他的目标。

至于最近引人关注的什么顾回,不过一个金丹。金丹到结婴,就是天赋好的人,在如今这个资源匮乏的修真界,这条路也往往要走百年,而很多人一辈子就卡在金丹了。什么时候顾回能结婴,也许那时他才有兴趣多看一眼。年年修真界总要嚷嚷出那么几个天骄,至于到底是不是,能不能活到值得他秦廷之多看一眼,都是未知数。

顾耀宗好不容易才遮遮掩掩把夫妻两个存的符篆法器送到顾回手里,看周围人少一些,忙取出一物塞到顾回手中,语气严肃了些倒:“你这孩子怕不知道这是多好的东西,我们用不上,你留着自己吃,一会儿你就先吃一点。”修行哪能没有好东西在后面推着,女儿是要有大出息的,更需要这些好东西了。

他塞过来的是那份炼化的宝参。

看着生恐给人看到的原身父亲,顾回觉得顾父也是个怪有趣的人。都让她有些想笑了,可不是有趣。她重新把宝参推回顾耀宗手中,“吃过了。”

听到这话顾父眼睛一热,忍了忍才把泪意憋了回去,都怪他没本事,才让女儿省下好东西留给他们夫妻俩。他还想说什么,但看出顾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能按照女儿意思把东西收回去。看到顾盈过来,顾耀宗一肚子话只能都憋回去,眼看就要上擂台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顾盈把一个保命法器递到顾回手中,硬邦邦道:“家主给你的。”

顾回从顾耀宗的反应中就知道这法器对顾家来说很难得,顾耀宗喜得搓手,有这个保命法器就是对方扔出针对金丹大圆满的法宝,女儿也能抵得住了。别看他大哥平时看他不顺眼,但到底是一家人,关键时候还得靠大哥。

离比试开始,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

顾耀宗还想叮嘱两句,话到嘴边,看着女儿苍白疲倦的脸无声看着即将登上的擂台,顾耀宗哽了哽,按了按女儿肩膀。

顾回忍住躲开的冲动,冲原身父亲点了点头,登上了擂台。

白瑶也从师尊旁边离开,来到了生死擂一边,顾回站在了另一边。两个女修,一个灵俏可爱,一个明艳照人,相对而立,即将开始一场生死擂。

生死擂还未开始,整个青山宗内先是一阵惊呼,紧接着就是一片安静,所有闲话的嘴巴都闭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顾回也随着众人视线歪头看过去。

噤声的修士们看到一黑一白二人,遥遥走来。

没有什么仪仗,甚至两人没有带任何随从,一点众人想象中的排场都没有。可随着他们出现,偌大一片青山宗,汇集了半个修真界宗门世家的地方,一片静寂。所有人都不觉屏息以待,紧张地看着来人方向。

是幽王和佛子。

这两个只在传闻中的人,一同出现在今日的青山宗。其他人看过去的目光,甚至不敢落在那个黑衣青年身上,传说有修士只是多看了两眼,就被这人抬手给杀了。传说中,幽王杀人从来就是想杀就杀,不给对方开口说话的机会。似乎没有任何原因,问就是那两字“太吵”。如果不是幽都的灵植,如果不是幽王只杀靠近幽殿的人,大概对幽王的畏惧同当年“那位”也没区别了。

幽王的实力,让正道修仙人士小心翼翼把他跟魔头区分开。不区分开能怎么着,不少宗门炼丹药靠的都是幽都的灵植,把幽王打成魔头,谁有自信能斩杀魔头拿到灵植?既然联合起来也不一定做得到,所以幽王还是不是魔头的好。没有人想再经历一次浩劫。

一片寂静中,简直让人疑心能听到不少人小心翼翼吞咽的声音。

大家的视线都小心避开幽王,只敢落在白衣佛子身上。但奇怪的是,佛子总好像笼在一片朦胧中,让人怎么都看不清。众人只道,这大约是天生佛子的异象。据说佛子临世那日,大慈恩寺的那口钟无人撞自响,标志着再次有至纯至善的佛子降世。大慈恩寺挂着一串特殊的风铃,人过,风铃响。催动风铃的不是风,而是人心中欲望。几乎没人敢经过那个风铃,因为有些看起来正派无欲的人经过,那响声又乱又大,铃铃不止,让人错愕。

传说世间只有佛子过门,这串风铃不动。

众人想看的两人一人不敢看,一人看不清。有那大胆的小心翼翼用余光打量幽王,刚一触动幽王那苍白俊逸面容当即就弹开了,无他,怕。幽王皱着眉头,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厌倦,不用看,在场诸人都感觉到了,于是愈发大气不敢喘。

陆湛忍不住抬手想要揉一揉痛到欲要裂开的额头,太吵了,各种声音踏着他无比敏感的神经,翻来覆去,没有止境。

可他一抬手立即又放下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发颤的手。尽管他从进来,一眼都没有朝擂台方向看去,可是他的手还是止不住发颤,心口也砰砰,又涨又痛。让他愈发愤怒,愈发不耐。

他从进来就知道,她就是那个要打生死擂的人。

他能闻到独属于她的薜荔清香,很淡却让人无法忽视。

整个喧闹的世界,只有她立的那小小一角,一片安静。他能听到世人欲念,但听不到她的,也是,她本就不是人。只这一点,就让她与众生不同,世人皆嘈杂,只有她——安宁。

陆湛攥紧了发颤的手,世人都想杀他,可也只有她,真正杀得了他。

想到当她以身化剑的那一刻,草木清香大盛,一片清香朝着他扑过来,那一刻他觉得从未有过的欢喜,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永远痛着的神经都安静了,然后——就是心口剧痛。那是毁灭的疼痛,如果她修为再高一些,也许从此世间都不会再有鸿蒙。

想到这里陆湛眉头皱得愈发紧,抗拒地攥紧手,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把某种对他非常巨大的影响摆脱掉。

当他目不斜视经过擂台时,那个他一直抗拒的邪恶声音从心底腾出:

“杀了她,陆湛,杀了她!”

“让她死在你怀里,永生只属于你一个人!”

“让她只看到你,再也看不到别人!”

始终微微垂眸的陆湛,视线骤然抬起,投向了生死台上。

然后,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她看过来的眼睛。

两人视线相接,女孩笑了下,仿佛看到一个多有意思的人一样。陆湛只觉心口发疼,却带着让人眷恋的颤抖。又痛又酸,让他不知该抗拒,还是该接纳。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心口疼得让他六神无主。

那个邪恶的声音弱了:“你早晚,要杀了她.....早晚你会知道,我才是对的,陆湛,我才是对的.....”弱到无需他压制,就消失了。

陆湛对顾回露出一个近乎邪恶的笑,透着说不出的阴暗。

却听到一片安静中,顾回扑哧笑出了声。

可恶!

这让陆湛觉得无比可恶!好像自己完全弱掉了1他想抬手给她一个教训,她如今神格未彻底苏醒,柔弱得好似这世间任何一只蝼蚁。她居然——,居然还敢笑他!

陆湛面上都是发狠,但最终,他也只是狠狠一甩手,转身朝着那个属于幽王的位置去了。

他总觉得她的视线还跟着自己,这让他才冷静下来的心又微微颤动,意识到这一点,陆湛更愤怒了。在外人看来,就是喜怒无常的幽王莫名怒了,带着一种毁灭欲走向独属于他的阔大座椅,经过哪里,哪里就一边屏息声,生怕呼吸大了,换来坏脾气的幽王一句“太吵”。

在在众人提心吊胆中,幽王和佛子落座。

众人这才悄悄呼出憋着的那口气,重新看向生死台。佛子也静静看着生死台,只有幽王始终看别处,似乎根本懒得去看什么生死擂。

不管幽王爱不爱看,生死擂都要开始了。

随着开始的一声钟响,顾回和白瑶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和停顿就立即交手,两道白色身影,一个轻盈,一个灵俏,很快就交手了两轮。

同样很快,大家就发现这可能是一场没什么悬念的比试:金丹初期的顾回简直就是压着金丹中期的白瑶打。眼见着明明修为领先的白瑶,动作越来越慢,应对地越来越吃力,而对面的顾回下一招差点直接就把白瑶逼落擂台的时候,顾回手中的剑——尚未出鞘。

众人哗然,实在是许久没见过修为相近的人,如此大的实力落差了。不少人忍不住看向青云道君方向,看样子果然如大家推测,这是完全靠道君的实力和丹药堆扶出来的金丹中期。也是道君一片苦心,不然只怕在顾回面前,这个白瑶都撑不到这会儿。那这青山宗生死擂,就真成了笑话了。

不少人都开始走神说起悄悄话,讨论着道君的实力,毕竟短时间内能帮助一个资质如此差的弟子到金丹中期,只能说青云道君比他们以为的还深不可测。

只有始终注意着顾回的玄剑山庄庄主皱着眉头,低声吐出:“不太对。”吕岩本来听师尊的话看得认真,但这会儿也难免觉得师尊对这场比试抱了过高的期待,也许这个顾回确实不简单,但这场很快就会结束的比试,恐怕对他的瓶颈不会有任何帮助。郁闷的吕岩还是恭敬问道:“哪里不对。”

就在这时,台上形势陡转。

被逼退的白瑶跃出了顾回的攻击范围,稳稳站住擂台一角,然后开始往外撒符篆。看得众人都呆了,大把大把的符篆,她就那么毫不可惜地一把把撒出来,完全困住了顾回。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了,白瑶手中的符篆还不见底,她依然一把把撒着。

这撒的是符篆吗?不,是青云峰的实力,是灵石!是青云道君对这个小弟子的偏宠!

众人真的是开了眼了,从来没见过如此豪阔的弟子!有年轻的女修不能不酸了,这就是传说中青云道君对小徒弟的宠爱了,简直是准备了金山银山供她挥霍.....问哪个女修不想活成这样受宠的小师妹。

“这是策略,试探后开始消耗对手!”很快众人都看出来这一点,白瑶此时就是利用充足的符篆要耗尽顾回的灵力。

白瑶恢复灵力的过程,顾回却在对面应对着铺天盖地袭来的符篆攻击。金丹期修为的灵力,撑不了太久的,而白瑶的符篆显然足够充足,充足到能够耗尽顾回。

有年轻弟子对此有了异议,但更多人都是接受的,规则之内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上了生死台,有意义的只有结果。

很多人都觉得也许这就是结果,一个金丹初的修士,是奈何不了这些显然出自大能的符篆的。众人目光复杂地看向始终平淡看着比试台的青云道君,偏还是这位偏,宠还是这位会宠。

目光游移的陆湛这才把视线落在生死台上,冷冷看着应对铺天盖地符篆的顾回,他的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似乎,直到此时,他才找到一丝趣味,就这么噙着嘴角的嘲弄冷冷看着。

在顾回灵力濒临枯竭的时候,白瑶冷静地祭出法阵,精巧的法阵一出手就困住了顾回。果然,白瑶是有备而来,一步步很有章法。

陆湛看着这个法阵,低低地笑出了声,带着显见的嘲弄,也带着不为人知的苦涩。

有人轻轻叹息,顾回遇到白瑶,也算倒霉。修真界,实力为尊,但这场比试明面上是顾回跟白瑶的比试,实际上白瑶背靠的是修真界的大树——青云道君。

不少人都觉得,白瑶赢定了。别说顾回,这种打法,只怕就是秦廷之吕岩,也讨不到好。

不管是顾家人,还是青山宗掌门长老此时都是强撑着笑意,维持着体面,好歹控制着不要失态。走到高处的人,别的可以不要,脸面都还是得撑住的。他们实在没想到,青云道君偏颇至此,这是不给顾回一点机会,就是要扶着白瑶赢了这场比试。

致虚长老气得,要不是掌门在旁边按着,都维持不住冷静了。一个宗门能这么个打法吗?早知这样,他们也不是没有符篆,只是如今灵力稀缺,宗门内比试犯得着这样消耗宗门资源!那些符篆法阵留着带出去对付外面的魔物不好!

可是人家道君有资源,人家就是愿意为了小徒弟消耗,就是顾家人,气死又怎样!谁让你们——无能,又穷。

被法阵罩下来的顾回,灵力濒临耗竭的眩晕中,重新稳住自己,然后就认出了这个法阵。看着这个阵法,她因为灵力消耗而显得愈发苍白的脸色上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

这是她跟沈遇当年一起研制的困灵阵,被困住的人是一点灵力都使不出,同时仅存的灵力还会不断被吸纳消耗。

白瑶此时只等被困住的顾回认输,等了一会儿没等来顾回的认输,那就别怪她让顾回输得更惨一些!她信心满满,持剑朝着被困的顾回刺去。此时的顾回,当已同凡人一样,一剑即可毙杀,白瑶自然不会杀她,但她也要让顾回亲眼看到自己的剑架在她的脖子上,然后放过她。

纵然胜之不武,她也要胜,她要为毕方报仇!

看台众人发出一片叹息,出自道君之手的阵法,一个金丹期弟子再是天才,短时间内也无破阵可能,更何况最后的灵力都已耗竭,她就是能找到阵眼,她又拿什么去破。而显然,白瑶要的就是这一刻。

这次比试真的要结束了,顾回——要输了。

但就在这时,众人看到顾回于阵中拔剑了。

是碧水剑!

剑一出鞘就剑光大盛,这是——

所有人都看住顾回,同时有人忍不住看向顾家人,这是顾回让这把曾经属于天骄剑修的碧水剑——认主了!坐在顾父身边的张家主声音都发颤了:“你家孩子——”真是出息啊,怎么就不是他张家的呢.....

始终面色淡淡的青云道君目光一紧,比试开始至今,他才第一次看向了擂台上的顾回。

碧水剑在她手中光芒四射,仿佛是一柄剑在跟握着它的人对话。随着光芒消散,碧水剑泛着幽幽碧色,剑身如水波荡漾。两百年来,碧水剑再次有了生机。

而在白瑶一愣的瞬间,顾回已经迅速持剑刺入阵法中一处,然后一个迅疾转身刺入另一处,行云流水地快!

看到顾回动作,有年轻弟子诧笑出声:“她怎么想的,居然想单纯用剑破阵?.....”这样厉害的人,这是急疯了.....阵法无形剑乃有形之物,有形的剑怎么刺得到无形的阵眼呢,这就好像说拿剑把阳光刺破,太可笑了,不可能的.....

可随着顾回持剑跃起,众人就见这个精巧的困灵阵瞬间溃散消失。

灵力全失的顾回,单靠一柄剑,就破了阵!

别说其他人,就是这个阵法总是清冷沉稳的主人都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攥紧椅子扶手,死死看向台上。

“破阵了!”不少人同时惊呼出声。

“她的剑——”吕岩愣愣看着持剑的顾回,喃喃道:“在无法调动灵力的情况下,她如何破阵的——这不可能,她的剑够快,但这不可能.....”

庄主老眼发亮,骤然攥紧吕岩胳膊,“剑意,尚未显形,但是剑意已经出了!”别人看不到,他也看不到,但他就是知道,剑意已出。只有剑意,才可代替灵力破阵,必然是剑意。原来不是他的错觉,只怕留影中她在灵力不支的时候,还能如此精准斩杀魔物,不是青山宗试炼秘境把魔物控制地如同血肉之躯,而是她的剑,只怕当时就已生出剑意!

“怎会?”吕岩觉得自己脸都发烫,是极度的激动困惑所致,“她怎么会——她明明还没到那个境界.....”

“她到了,她的修为没到,但她的剑到了。”庄主终于知道试炼留影中吸引他看一遍又一遍的是什么,是那个才筑基的人,那把并不显眼的剑,舞出的每一道看似简单的剑光,都是一个在用剑上入了化境的人才能使出来的,只是她的修为限制了她。越简单越高明,全无花俏,当时看着留影的庄主,明明看到的就是最基本的刺和劈,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让他这样研究了一辈子剑的人移不开眼睛。

她心中有剑,她使剑的境界早就远远越过了她的修为,甚至——庄主想到这里,倒抽一口凉气,看着眼前这个过于年轻的女修,整个人都控制不住一抖——

她的剑,远远超过吕岩,超过他们玄剑山庄任何一个使剑人,甚至超过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这个想法,让庄主整个人都忍不住发抖。

“不是境界拖着剑走,剑也可以拖着境界走.....”

现场最初不可置信的安静后,此时已经是一片压着声音的纷纷讨论,有那过于激动的,差点忘了幽王不喜吵闹,那一瞬间甚至压不住声音,被旁边人一碰才陡然想到不能大声,当即压下声音跟人讨论顾回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破阵而出的顾回让白瑶目瞪口呆,阵脚大乱。而她的符篆也扔得差不多了,对于白瑶来说,她当前的优势就是自身灵力充沛,对方灵力已无。

即使自己此时是一个金丹期的女修,迎战一个灵力耗竭的对手,白瑶却控制不住看向了顾回手中那柄让人发寒的剑。

两人再次回到了开始的位置,各据一角,持剑相对。

此时看台上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看向生死擂上这两个金丹期的女修,一个灵力几乎等于无,能依靠的只有手中那把剑。

一个金丹中期,灵力充沛,身上不知还带有什么法宝。

此时连一直漫不经心的秦廷之,早先不以为然的凌霄宗掌门,都坐直了身子,凝神看向生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