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完报告后,昭瓷浑身轻松。她从姚渠长老那拿来了涂珊珊的住址,准备去看看什么状况。

休沐日,青云宗人并不多,往常拥挤的街道此时空空荡荡的。

不远处,阳光穿过重叠的枝叶,于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树荫底的少年,眉眼昳丽,乌发摇曳,周身笼罩着朦胧漂亮的光晕。

昭瓷蹦蹦跳跳跑过去,定定站在他面前,仰着脸笑道:“我交完了。”

薛忱要和她一起去涂家,理由没说,但大反派做事自有大反派的道理,她也没问。

“嗯。”薛忱垂眸,目光落在她沾着亮光的乌睫上,默然半晌,好奇地出声,“你是不是最后一个交的?”

“那可不是。”昭瓷抬头挺胸,冲他比出两根手指,“后边还有两个呢——我这叫慢工出细活。”

薛忱“哈”了一声,勉为其难道:“行吧。”

“涂家也在汴都,你打算怎么去?”昭瓷将姚渠长老说的地址告诉他,出声询问。

上回在汴都的时候,薛忱能带着她回来,是因着青云宗提前预设阵法,供门下弟子转移。如今阵法撤了,自然不再行得通。

“走阵法。”薛忱温声道。

修真界有专供日常出行的阵法。

昭瓷被薛忱带着,来到人潮附近,踮起脚,好奇地向前张望。

来青云宗后,她基本都没怎么出过门,现代又根本没这种东西,乍一见,有种见到传说物种的新奇。

昭瓷早准备好了灵石,但都快轮到他们进阵法都没人收。

她终于没忍住,踮起脚在薛忱耳边问道:“这是免费的吗?还是他们忘收钱了?”

姑娘家的气息从颊侧掠过,有点儿发痒。

薛忱抿唇,往前与她拉开距离,轻声道:“我付了。”

“什么时候?”昭瓷愣了一下,陡然想起方才薛忱说有事,让她等着。

她立时严肃神情:“多少钱?我给你。”

边说着,边在芥子囊里掏灵石。

“不用。”薛忱抿了下唇,见她还想说话,便伸手将她的脑袋往旁边一扭,温声道,“都是同门,互帮互助是应当的。”

恰巧负责开阵法的人上前,恭敬道:“二位,请。”

薛忱径直攥住她的手腕,正正好是她方才掏芥子囊的那只。

“那回来的时候我给。”昭瓷被他半拖着往前走,强调道。

薛忱笑了下:“嗯。”

但——

估计没有下次了。

出阵法的时候,昭瓷胃里翻江倒海,俯着身子,又是干呕,又是咳嗽,巴掌大的小脸皱作一处。

她也不想这么夸张的,但实在难受,实在忍不住。

薛忱站在她身侧,抿抿唇,有些为难地望着她,垂眸轻声道:“抱歉。”

结了神魂契,他们的感觉一定程度上是相通的。

他感知到的还不如昭瓷体会的十分之一,光是想想,都知道她现在到底有多难受。

此前他是当真不知有人晕阵法。

不过想想也是,在修真界,大家都是从小坐惯了阵法。但昭瓷不是这个世界的,不习惯也正常。

确实怪他思量不周。

【没事没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嘛,我自己的问题。】

昭瓷想着,却难受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摆手。

倏忽间,一只大掌搭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似有股暖流顺着背脊抚过五脏六腑。昭瓷总算没那么难受,眉目骤展,似乎浑身毛孔都舒适地大张。

隔着薄薄的衣衫,是和冬日寒雪一样的温度。

“好点么?”少年轻声问道。

昭瓷点点头,正想说话,突然神情一变,抬手就要将人推开,却为时已晚。

她“哇”的一声,吐在了薛忱的身上,秽物甚至遮住那精美的绣纹。

薛忱迟缓低头,深吸一口气。

/

半晌后,一辆马车徐徐自长街驶过,平稳前往涂家。内里奢华低调,铺着软榻,小香炉往外吐着缭绕的雾气。

昭瓷乖乖坐在马车上,余光时不时瞄向身侧的少年,尽可能离他远些。

她是道过歉了,但薛忱看着好像还在生气。

【小说里,他是有洁癖的——其实都不用有洁癖,要我被人吐一身,也得生气。】

薛忱紧绷地下颌骤然松懈。

“昭瓷。”他睨眼都挪到车壁边的少女,抿了下唇,错开视线道,“我没有在生气。我以为你在生气。”

才一直往旁边躲。

“我生什么气?”昭瓷愕然。

薛忱神情平静:“所以我也想知道。”

默然半晌,他俶尔弯了下眉眼,笑吟吟地问道:“过来点吗?”

又是魔气吗?

昭瓷没有多想,迅速挪了过去,压着他的衣摆也没注意到。

路途总是催眠的。

昭瓷本就困,这下更是连打哈欠,泪花都泛了出来。

“你困就睡会儿。”薛忱实在看不过眼,蹙着眉目,侧首道,“昨晚你是当真一下都没睡,困也正常。”

修士身体的确比常人好,但这样熬肯定也难受。而且,昭瓷好像身体一直不大好。

薛忱陡然想起在汴都时,她先当着他的面晕过去,后来又不管温度地点着炭火,随身带药。

“那我睡会。”昭瓷本就有这打算,说着眼皮已然合上,脑袋后仰,迷迷糊糊道,“到涂家喊我。”

“嗯。”薛忱应道。

室内归于寂然,只余呼吸在缭缭雾气掩盖下彼此交织。

薛忱膝上放着本书卷,却半晌没被翻开。他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白鸟停在窗沿,更是不敢说一个字。

好半会儿,白鸟才试探着开口:“薛家……”

“你不会传音术?”薛忱问道。

“会的。”白鸟赶忙给他传音,汇报道,“薛家现在乱成一团糟,几位长老都有小动作,但还在可控范围内。只是……家主似乎被薛平稚的人软禁了。”

薛家家主是薛忱的娘亲。

“哦,那还挺稀奇的。”薛忱笑了一下,面上未见半点担忧,“不急,我倒想看看薛家还有多少妖魔鬼怪。”

等都跳出来,再一并清理就好。

白鸟显然也懂他的想法,立在窗沿,不再说话。

倏忽间,马车上下颠簸,有东西重重砸在薛忱的肩上,还在颈窝处蹭了蹭。

又是麻麻痒痒的触感。

薛忱陡然蜷缩指尖,僵着身子,连背脊都不自觉挺直。他睫毛颤动,抿着唇徐缓侧首。

许是想寻个最舒适的姿势,姑娘家脑袋微偏,无意识地靠在他的身上,迷迷糊糊地蹭了蹭,浑身席卷香气。

薛忱本能地就要将她推开,突然的,他微微怔愣,听见昭瓷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冲他道:“你不要死啊,薛忱。”

薛忱怔愣,垂眸盯着她乌黑的发顶,轻声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没人应声。

姑娘家睡得正正香甜。

有点想把她叫醒弄个明白,但叫醒后她又得不高兴吧。

薛忱半晌没说话,错开视线,目光落交叠的人影,神色一动。

他抬眸,冷冷望白鸟一眼。

白鸟霎时打了个哆嗦,振着翅膀,转而站在车顶处。

车里的少年这才收回视线,伸手,悄无声息地扣住了身侧的那截皓腕。

腕上冰冷的触感与昭瓷梦境里全然重叠上。

在一片模糊的血色里,昭瓷也正被人扣着手腕,浑身发颤,少年总着的那身白衣此刻被染作刺目的鲜红。

她又看见了薛忱死时的模样。

只是这次,还接上了之后的场景。

脖颈处一阵刺痛,还有黏糊的触感。

他用力咬着她的脖子,像是连皮肉都要咬下来,血液从眼眶坠落,一滴一滴地没入她领口,粘稠又湿润。

同这蛮横的、不讲理的动作不同,少年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在她耳边很轻很轻地响起。

他轻声问:“你也和他们一样忘了我,好不好?”

昭瓷陡然惊醒。

一缕乌发轻缓扫过她的眼睫。

顺着往旁边望去,果然看见少年那张精致昳丽、轮廓分明的侧脸,睑下红艳艳的泪痣正对着她,明晃晃的。

昭瓷悄悄弯过眉眼,抬手,拽住他的头发,像他之前那样扯了扯。

薛忱侧首,垂眸看她眼,倒没说话,任由她带点报私仇意味地揪着。

“好点没?”他轻声问,“还反胃,或者困之类的吗?”

“头有点疼——其他挺好的。”昭瓷诚实道,没将方才的梦放在心上,只将它当场噩梦,回忆都不愿回忆。

【活到结局的男主都死了,那死了的反派肯定能活到结局嘛。】

【男主死了,反派也死,怪没道理的——反正不能死啦,反派是不能死的。】

薛忱目光微动,悄悄捏了捏昭瓷的指尖。

“头疼的话,”他吞吞吐吐道,神情有些许的不自然,“是你自己撞的。”

昭瓷反思了下自己的睡姿,深信不疑,猜应当是撞到车壁之类的。

“顺便一问,”薛忱睨她眼,似笑非笑,“你还打算靠多久呢?需要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吗?”

……救命。

昭瓷突地直起身,肃着脸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假装无事发生。

“已经到涂家了。”薛忱淡淡开口,目光从她身侧经过,落在窗外的建筑上。

他这么一说,昭瓷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马车已经停了许久。

/

“涂师姐竟然很早就把我的画像给侍卫看过了诶。”

昭瓷被侍女领着往里走,侧过脸,雀跃同身侧少年道:“我还以为要费大力气解释,或者等涂师姐出来接人,没想到涂师姐已经和人打过招呼了,说是只要看见就放我进来。”

既然涂珊珊在涂家,又有侍女领着他们去见,至少说明现在她是安全无恙的。

昭瓷心情立时轻松不少。

“昭瓷。”薛忱突然轻轻喊道。

这一路上,都在听昭瓷讲涂珊珊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体贴给她留门。

倒没有不耐烦,就是无缘由地,有点恼火。

薛忱睫毛轻颤,面无表情同她对视,平静道:“下次来薛家。”

去薛家干嘛?

昭瓷愣了愣,想开口询问时,他已经转过脑袋不再说。

走到某处门前,又有侍女迎上,冲领路的那位小声说了句什么,她立时转身,行礼抱歉道:“二姑娘才睡醒,正在洗漱,恐得请二位稍等片刻。”

昭瓷和薛忱都没什么意见,又跟着往另处走。

突然间,“嗙”的一声,临近那棵树猛然掉下个人。

“痛死小爷了。”那人龇牙咧嘴道。

昭瓷定睛一看,猛地愣住,竟然是宋洹。

宋洹见到她也是双眸发亮,以令人眼花的速度翻过栏杆,冲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愧疚道:“抱歉……”

话刚起了个头,他就觉得手腕一阵疼痛。回神时,手里一空,白衣少年已然将人扯到身后,面无表情望向他。

“你和她不熟,上来就动手不合适吧?”薛忱笑容温和。

宋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这才意识到那行为不妥当,更加抱歉:“不好意思啊,我这人有点傻。”

“其实我就是想和昭师妹说,”宋洹的视线试图掠过薛忱,愧疚难当,“那日实在抱歉,是我冤枉了你,阿兄他实在……罪有应得。”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清。

昭瓷慢吞吞地将脑袋从薛忱身后探出,没接受他的道歉,轻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也是收到涂珊珊的求救信了?

“我当然能在这啊。”宋洹拍拍衣摆,将头顶的树枝取下,昂首挺胸道,“涂珊珊还没入青云宗时,我们就认识的。涂宋两家是世交,我是来关心一下她。”

“她还叫袁明鸾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呢。”宋洹相当骄傲道。

袁明鸾。

女主的名字。

昭瓷猛然瞪大双眸。

涂珊珊难道是女主?但怎么可能呢。

按小说剧情,女主是在今年的招新日上才进入青云宗的。只是因着休沐日青云宗允许参观,这才在今天来青云宗走一遭,结果意外和男主相遇,两人一见钟情。

可涂珊珊很早前就见过宋鸣,今天又在涂家,就算宋鸣昨日没死,小说剧情也绝不可能发生。

到底怎么回事?

昭瓷脑袋乱如浆糊,心中飞快地闪过些什么,快到难以捉摸。

但宋洹说他和涂珊珊关系好,应当是真的。

给他们领路的侍女看见宋洹半点不惊讶,行礼道:“宋公子,二姑娘她在休息,烦请稍等片刻。”

宋洹摸了摸鼻子,讷讷道:“好。”

侍女没再管他,转而笑着对昭瓷和薛忱道:“二位这边请。”

宋洹逛得无聊又没处去,便想找人说话,遇见方才的侍女,由她指路去找薛忱和昭瓷。

远远瞧见熟悉的身影,他一喜,正要打招呼时,就见青衣的姑娘被蛮横地拽进屋内,随即“砰”的一声,房门严严合实。

扯她的那只手骨节分明,袖口处饕餮纹流转金光。

屋内。

昭瓷被拽着走到桌前,腕上的力不算太大,似乎顾忌着不叫她摔倒。她被摁着,安安分分地坐在椅子上,眨了眨眼,困惑问道:“怎么了?”

薛忱抿唇,没说话,取过洗手用的瓷盆装满水放在她的面前。

“洗手。”他面无表情道,径直摁着昭瓷的手往盆里放去。

勤洗手,讲卫生,这一路也不晓得沾上多少细菌。

昭瓷严肃点头,顺着他的力浸入水盆,又接过薛忱递来的皂角,认真搓洗,连指甲盖里藏着的污垢都没落下。

薛忱紧锁的眉头明显一松。

洗得差不多了,昭瓷抬手,才将手背移出水面,又被冰冷的指尖用力摁回去,水花飞溅,沾湿少年绣金纹的袖口。

昭瓷望向他,出声解释:“我洗好了。”

薛忱平静否决:“没有。”

又过了一会。

“好……”

“没有。”

如此反复数次,昭瓷终于忍无可忍,蹙眉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薛忱侧首,有点儿别扭,闷闷道:“没事。”

“手都要脱皮了。”昭瓷努力抽出自己的手,冲他展示皱巴的皮肤,不满道,“没骗你,真的再洗就掉层皮了。”

姑娘家那双漂亮细腻的手,确实已经有些发白,指腹皱得跟凹凸不平的丘壑似。

“那算了。”薛忱神情恹恹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沉闷。他盯着那可能真会破皮的手,轻声道:“对不起。”

那两姓宋的都好烦人,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