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亦安正在看着嘉顺郡主写大字,就接到消息,嫂子张氏昨晚亥时初开始发动,今早辰时初诞下一子。

这是白家这一代第一个孩子,亦安高兴过后便想到嫂子熬了一个晚上,着实辛苦。

宋尚食和穆尚宫在一旁闲话,听着这个消息照例给亦安道喜。亦安提了两句张氏,宋尚食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宽慰道,“学士莫要担忧,妇人生子向来如此,令嫂算是快的了。”说起来,张氏生产除过熬了一晚上外,也确实没有受别的罪。

白家又素有积蓄,陆氏又出身大族,在儿媳生产前就备好了各种补身药材。

宋尚食虽未生养过,但一身医术着实没得说,有她这句话,加上一旁的穆尚宫也是一脸如此的表情,亦安便略放下心来。

张氏产子,又是白家小辈里第一个,亦安又在宫里作女官,按理是该送份礼物以表心意。当初张氏过门时,对亦安着实不错,衣裳器物都没有区别对待。便是这份人情,也是要认的。

穆尚宫好像亦安心里的蛔虫,还没等亦安提出告辞便道,“学士若想送礼回府,不若在宫里的库房看看?我依稀记得里面有几柄上好的羊脂玉如意,摆在家里也不失体面。”何止不是体面,能让穆尚宫说上好的物件儿,必然不是凡品。

虽然亦安领了这几个月的俸禄,身上也算颇有积蓄。但宫里的女官,能用自己的俸禄买宫里的物件儿?

这样合规矩嘛?

亦安下意识便要拒绝,与其沾宫里的光,还不如她自家拿了银子在外面置办。这种事可大可小,万一外头的御史言官拿这个作筏子,说亦安身为宫内女官,却把宫里的好东西一意往家里搬,这个大帽子扣下来,着实让人有些吃不消。

穆尚宫又道,“便是拿了银子在宫外置办,宫外的器物也大多仿着宫里的制式,与其弄个四不像,还不如舍了银子在宫里置办。陛下有言,学士年纪轻轻进宫做了女官,是该多照顾些。”如今京里时兴器物大多都是照着宫里的样式来,只是看着与宫里明显有几分不同,若是像了个十足十,那就真是仿造禁中器物,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

一般做到八..九分相似,只要没有大内的戳,宫里是不会追究的。

“且学士这段日子不是也没寻到合心意的物件儿?不若往宫里库房看一看,又不是圣人的私库,宫中也有过旧例,不会违制的。”穆尚宫见亦安颇为油盐不进的模样,也不由得心里叹一回,这孩子样样儿都好,可就是没把自己当作宫里人。想在这上面下心思,非得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才行。

亦安听着这个才有几分松动,她进宫后一直便不得空儿,便是想亲自去给嫂子挑份贺礼,都不大抽得出时间来。似张氏这样的身份,便是亦安是她小姑子,贺礼也不能简薄了,尤其亦安还有个官身在。若是拿出来的礼物轻了,会让人觉得亦安这是轻瞧自家嫂子。

若亦安还是在家里作姑娘,便是自己绣个作价一百两的抹额,旁人都会说亦安体贴。可如今既在宫里作女官,这身份上去了,贺礼再是一百两银子,也只是寻常了。

况且亦安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做针线,莫说抹额,便是条帕子也抽不出空儿来。

也不知道钟粹宫娘娘从哪里知道亦安会盘账,每一旬宫里会账,楚贵妃都要叫上亦安,让她和六尚女官以及穆尚宫一同核算。

宫里的柴炭丝帛、肉蔬粮米,又岂是宫外人家可比?亦安虽然不至于陷进账本里,可也着实不轻松。

圣人倒也没亏待亦安,知道她忙得不得空儿,便把她的俸禄往上提了提,按着四品的待遇来。这还只是其中一项,亦安身上好些兼差,也是领俸禄的。

女官做到亦安这份儿上,又是这样的年纪,算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

旁人若是得了这样的恩典,便是尾巴不翘上天,面上也会显露几分,不为别的,这是天家器重,自然该表现出来。

可亦安却和入宫前一样,说她不卑不亢也好,心性淡然也罢。亦安知道她这个女官并不是不可或缺的,或许对圣人而言,她就是那个不可或缺的。只是亦安并没有想借这个为自己,或者家人谋求什么。

穆尚宫本人其实很欣赏亦安这种性格,但在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亦安能“世俗”些,世俗的名利会让人变得大胆,也敢于为某个目标争取。

穆尚宫的话确实说到亦安心坎里去了,虽说嫂子不缺她这一份礼物,但这是她的心意。

这件事的转机还是出在圣人身上,圣人今日有空儿来瞧瞧曾孙和曾孙女,没等近前就听到穆尚宫和亦安在说这个。

其实圣人也赏了亦安不少彩缎布帛、金银钱币,用这些做贺礼也说得过去。只这些都在家里存着,倒显得亦安对张氏不上心似的。

别看圣人年过七旬,年轻时候也是弓马娴熟的人物,到了这般年纪依旧耳聪目明,基本上亦安和穆尚宫的对话都听了个七七八八。

还不等亦安发现圣人来了,就先听到了圣人的声音。

“子寰添曾孙了?”圣人也有曾孙,和白阁老一样,都是目前唯一的曾孙。

听到圣人的话,亦安连忙转身,就见圣人一个人走了进来,身边只有焦清跟着。

到了圣人这个年纪,愈发不爱身边有人跟着,只有焦清跟在身边。便是圣人身边没有护卫,在宫里也是最安全的人。

说没有护卫也不尽然,殿外就有金甲守卫,只是没跟进来。

“禀圣人,微臣家嫂确于今日辰时诞下一子。”穆尚宫方才说话时并未压低声音,这和她之前的言行并不冲突,是以亦安并没有怀疑这是说给圣人听的。

“添丁是喜事,朕也凑个热闹。”

随后圣人对亦安道,让她在库里挑个摆件,送到家里去。并着之前穆尚宫说的那柄玉如意,两样儿分开。一份儿是圣人的,一份儿是亦安的。

圣人已经做了决定,这是对臣子的荣宠,又有谁能拒绝这份恩典呢?

亦安谢过圣恩后,去库里挑了件不大不小的黄花梨摆件,又取了柄不上不下的羊脂玉如意。亦安不想试探自己能在宫里得多少好处,便是眼下挑了最好的,皇家又不是不能收回来。

说是贺礼,到底是圣人赐送,到底让亦安得了半日假,还能回家探望家人。

张氏产子,家里正是热闹的时候。

亦真在备嫁,也被陆氏拉着接待登门道喜的夫人。陆氏回转过来,知道亦真的婚事作定,再无更改可能。索性这时候就领着她交际,免得到时候嫁到周家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便是为何陆氏儿媳生产,八竿子打不着的城阳伯夫人要亲自登门祝贺的道理。

冯氏长子的年纪并不算大,虽然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但本朝默认男子在加冠后成亲,所以虽有赐婚旨意,但冯氏并不着急操办儿子的婚事。再说慎国公夫人好像也不着急,两家只是交换庚帖,先让合个八字,走了走过场。

等冯氏回过神来,看着马上要成婚的长女,想着以往亏了她的,这下更想着找补回来。

周璋这段时日在国子监过得尤为滋润,以往对他爱搭不理的清流学子和勋贵子弟,这时候俱有了好脸色。清流学子看得是陆太傅的面子。勋贵子弟这边,令国公次子也在国子监读书,严慎和周璋可是连襟。便是看在令国公府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为难周璋。

往日里周璋在国子监是隐形人,如今倒有几分炙手可热的模样。亦婵的未婚夫顾铭琅也在国子监读书,走得是自家门路。亦婉的未婚夫魏怀成,因其父魏莫钤官位刚好到了五品,可以荫一子到国子监读书,其人也在国子监。

这下白家四姐妹的未婚夫都在一处读书,说起来也是不大不小的谈资。

国子监里的风云亦安并不清楚,她到家时府里早已宾客盈门。陆氏嫂子施氏一早过来,儿媳林氏在家里坐月子,她便一个人来了。

城阳伯夫人冯氏这回过来,还特地邀了广顺伯世子夫人一同来。听着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广顺伯的孙女,世子夫人的长女,就许给了陆家,两家算是姻亲关系。

还有令国公夫人,因为两家做定婚事,令国公夫人亲自登门来贺,为的还是见一见亦宁。令国公夫人是觉着这门婚事有些仓促,幸而有圣人赐婚,不然委屈了亦宁,她心里也不好过。这次特意来得这样早,也有看看亦宁的意思。

同样的还有魏夫人,两家是姻亲,虽是和三房结亲,但却是陆氏牵线,故而魏夫人在和彭氏见过面后,由彭氏带着去见陆氏。

这几家离得近,收到消息就让套车过来。

白家姑母也一早就到了,顾氏听说长孙媳生下曾孙,笑容就没从脸上下去过。白家姑母陪在老夫人身边,俩人乐了一早上。

似白家这样的门第,前来送礼的人丝毫不少。

亦安回来时,府里正张灯结彩。

不知哪个瞧见亦安喊了句,“学士回府!”亦安穿着女官服色,非常好辨认。

于是府里人左推右搡,硬是给亦安挤了条路出来。

待亦安与一众夫人交际完,众夫人对陆氏称赞亦安在宫里有体面,连圣人都有赐送。

陆氏当着人红光满面,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背地里和亦安对坐,却不无忧虑道,“这般荣恩,也不知是福是祸。”

原来和亦安一般想法的不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