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阳长公主知道郡王妃心事,永襄郡王还能再传一代,这是圣人恩典自然不提。

郡王妃所虑者,乃是自己百年之后,王府由何人主事。虽然郡王的爵位是铁定传不下去,但这份家财却不会随着爵位的降等而烟消云散。眼下王府富庶自然无所忧虑,但若接掌王府的人不会打理产业,那她和先郡王半生心血,岂不付诸东流?

世子眼看是不成的,身子着实清弱些。别看郡王妃现下病笃,但一月之间,还是世子用的养身药材更多些。就和那琉璃盏一样,捧在手心里倒还罢了,若搁在外间,不说风吹日晒,便是静置一段时日,也会失去光彩。

这样一个需要精心呵护才能保全的人物,又如何能把一府之重担交到他手上?

所以永襄郡王妃便想到了日后的世子夫人身上。世子身子弱不打紧,只要能有一位精明强干的世子夫人,王府的招牌就倒不了。

按说郡王妃和世子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只是宗法将两人联结在一起。永襄郡王妃大可不必对世子这样上心。

虽说不是亲生,但世子却是一出生就抱到郡王妃膝下养着的。世子生父在其出生三月之前就已病逝,那时永襄郡王也早已过世,宫里一合计,便让其过继到郡王妃名下,充作世子教养。

本来不过继,世子原本的爵位也只是奉国中尉,已是降无可降。日后成人不过领些禄米,哪里还能像如今这样,好医好药地将养着。宗室爵位传到奉国中尉这一级,还能有多少家财给后人留下?事实上到世子这一代,府上早就山穷水尽了。世子生父与其说是病逝,不如说是心中忧虑成疾,给愁死的。

所以过继一节,至少在绝大部分外人看来,对世子是个极好的机遇。由奉国中尉之子,一跃成为郡王之子,将来还能承袭郡王爵位,实在是运气好极。

若不是这时好时坏的身子骨,其实也有不少勋贵愿意把女儿嫁过来。

只是本朝旧例,宗室王妃一概由民间女子选出,这也是有些勋贵意动,但迟迟没有行动的缘故。和皇家结亲,是要上表请示的,万一被圣人以祖宗未有之事驳回,那可是掉面子的事。

再者还是为了面子,虽说有些勋贵已是坐吃山空,可还是要脸面的。把女儿嫁给永襄郡王世子,看着是门当户对,实际上和卖女儿没有区别。

即便是郡王妃之尊,也有顾忌国法、名声的人家。

世子的婚事成了郡王妃的一块心病,如今她尚在,先郡王还有人祭祀。等她百年之后,就世子这个身子骨,难道要先郡王绝嗣不成?

舞阳长公主心知郡王妃有这样的心事,亦安又是明面儿上的能干,再加上还未许配婚事,郡王妃动心思是很正常的。

只是舞阳长公主也不想泼好友冷水,便是让她作媒人亲自上门提亲,只怕侍郎夫人也不会应允。便是白阁老,也不见得会答应把孙女嫁过来。

白家本是清贵文臣世家,一向不与勋贵外戚联姻。白阁老本人又极爱惜羽毛,轻易不肯和勋贵有所勾连。看看白阁老膝下儿女的婚事就知道,当初不是没有勋贵想和白家联姻,在文妙真人事前,有不少勋贵都想把女儿嫁给那位探花郎,并且许诺了丰厚的嫁妆。

要知道不是所有勋贵都能出一座四进的大宅院给女儿作嫁妆的,这还是其中之一而已。然而白阁老还是为次子求娶了国子监祭酒冯学士的女儿,为的就是和勋贵外戚划清界限。

然而现在白阁老的长孙女嫁给周璋,这位圣人看中的新贵。二孙女许给妻子娘家侄孙,也是大族出身。三孙女侄许给了令国公次子,令国公府可是铁杆儿勋贵。四孙女看着是许给了县令长子,但魏家身后到底戳着一个荣康郡主,也是不可小视。

自亦安以下,白家剩下的女孩儿倒还没说上亲事,一是现在年纪相宜的只有亦安,亦谨还要一年才及笄,底下的妹妹更小。

郡王妃私心里,亦安出身又好,还在宫里做过女官,是受过历练的。若真能说给世子,那她也就安心了。

这样想着,就听舞阳长公主道,“此事倒也不难,只要圣人能做主赐婚,便是白家不乐意,也只能接旨了。”这主意听着是有些损,可话却也在理。只要圣人能开金口赐下婚事,便是白家人再不乐意,也只能叩谢天恩。

就看白家这一辈的女孩儿,已经结下婚事的,和勋贵搭边的,就有一大半儿。白阁老纵是不愿意和勋贵外戚扯上关系,也只能咬牙认了。

不说白阁老,就说陆太傅,幼孙的婚事原本是想择个他可意的姑娘。可还没等到那时候,圣人就赐了婚事下来。陆太傅这么多年的大儒名宿,不也恭恭敬敬地接了旨?

郡王妃听着眼前一亮,气色陡然好转起来,“殿下可有主意?”舞阳长公主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能说这样的话,自然是有成算的。

舞阳长公主便笑道,“我看圣人极看重那孩子,必是要给她寻一门合适的婚事。若论品级,哪个还能高过郡王妃去?只是遇儿那孩子的身子,着实弱了些……”这话也不假,郡王妃本身只比亲王妃差一级,但比一般的诰命夫人要高许多。

便是令国公夫人见了永襄郡王妃,那也是要行礼的。天家人本就尊贵,这是为着尊崇国姓。更不用说郡王品级本来就高,比下面的镇国公、辅国公要高出不少。皇室公爵倒和外姓国公品级一样,两家夫人是平辈论交。

若从身份上看,阁老的孙女,侍郎的女儿,配郡王世子倒也相当。只是这两个就好像不相干的河流一样,少有交汇的时候。

所以舞阳长公主才会提到圣人,凡事只要圣人开口,便是必成的。

郡王妃这下倒是踌躇起来,亦安是御前得脸的女官,又是高官之女,本朝旧例,宗室子只能在民间选取清白女子为正室。便是她肯上表,圣人也未必应啊。

舞阳长公主看出了郡王妃的为难,不由劝道,“此事尚未开始,你怎么反倒灰心起来?再者这回选秀,圣人不是没有给世子赐婚?再过两年世子加冠,总要成婚的。那孩子又和世子年岁相当,便是舍去老脸求一求圣人,有这样一个儿媳替你打理家计。日后你和永襄百年之后,也有人操持祭祀不是?”

世人看重者,无非是生前死后,生前既已不可求,那唯一重者,便是死后。

舞阳长公主的话说到了郡王妃心坎儿里,她现在还在苦撑,不就是担心自己一旦撒手,这府里无人主事。世子又和宫里不亲近,便是有这万贯家私,也有钱办不成事儿的时候。

因着这次选秀未给世子定下婚事,郡王妃自家先疑心起来。莫不是圣人看着世子身子不好,便想把婚事拖上一拖。届时若世子真有万一,顺理成章地就能把郡王府收回去,不拘给自己的哪一个孙子用。

舞阳长公主的话让郡王妃定下心,就算圣人真是这样想的,她也得上表为永襄争一争,别到了百年之后真的无人祭祀。

实则舞阳长公主心里想的是,便是这桩婚事真的能成,白家也是不吃亏的。纵然世子身子看着不大好,可到底有个郡王妃的位子在。

丈夫死得早又如何?永襄郡王妃自先郡王走后,不也过了二十来年的富贵日子?只要有郡王妃的金册在,便是皇家认可的超品诰命。

没有亲生子又如何?皇家最不缺的就是过继。到时候和郡王妃一样,过继一个孩子到名下,和如今一样,只封世子。不到撒手人寰那一刻,爵位到不了世子身上,他就得孝敬嗣母一辈子!

舞阳长公主私心想着,凭圣人对亦安的看重,若此事能成,自家再和临清在圣人面前求上一求,让永襄郡王的爵位再传一代。这样既安抚了白家,也给了亦安一个交代。

永襄郡王府不是一般的富贵,便是守着郡王妃金册过一辈子,也不会有人慢待郡王妃。说不准没有丈夫,这日子反倒清净起来。舞阳长公主就是如此,驸马去后,她愈发松快起来。

这时候世子回来,对郡王妃道使者已经送出。舞阳长公主便适时结束这个话题,又关心起郡王妃的身体来。

至于两人合不合意?这样的婚事对双方而言都有好处,哪里又去寻十全十美的婚事?能不能成且不一定呢。

舞阳长公主走后,郡王妃看着面前清俊又带着几分弱气的世子,温声问道,“我的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对婚事可有什么心里话?”虽说本朝大多晚婚,可也有十七八岁就有孩子的。郡王妃心里是想把世子当作大人看的,可他这身子,着实让郡王妃不得不为他操心。

听郡王妃提起婚事,世子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亦安身着紫服,轻声细语的模样,面上闪过一抹绯红,为自己的孟浪懊恼,忙着回话掩饰道。

“儿并无想法,一切全凭母妃裁处。”世子是郡王妃从小看到大的,对世子的人品心性,郡王妃是敢夸口的。除了身子弱些,确实是个好性子。也正是因为这样,郡王妃才敢与舞阳长公主说这样的话。

若世子本身不争气,郡王妃绝不会说那样的话。

“既然这样,我儿的婚事,我便是豁出脸面,也要为你争上一争。”世子虽身子弱,却是个内秀的性子,母妃这样说,必是有了人选。世子并不认识外面的姑娘,年节宫宴也并不往宫里去。亦安是他见过的第一个王府之外的女子,还是女官。

世子并没有接着追问,安排侍女服侍郡王妃安寝后,又站在院外的梅树下出神。雪白的花瓣落了满身,仿佛梅中仙人。

亦安对这个插曲并不知情,在她看来,自己不过是出了个外勤,夹杂在日常事务中的一部分而已。世子样貌确实出众无可挑剔,可那对她而言,又不是什么顶顶紧要的事。

若说动心,实在太远了些。亦安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差事办得怎么样,对世子的印象,也仅仅是那一树白梅之下,背对着自己的一抹浅影。

事实上亦安一回宫里,就在脉望楼里,继续为文昭皇后修书,旁的事情一概不理。

十二月中,腊八节前几日,亦安奉旨再次出宫,到蒋阁老府上宣旨。

内尚书亦安,仪容甚美,风姿瑰丽,质性惠敏。才学出世,博览经史,通晓理义。帝叹非男子,有公辅器也。教导内廷,以师尊之。

——《△宗△皇帝实录》

永襄景王遇,美姿仪,有雅貌,音容兼亮。貌柔体弱,性端和。姿表明净,为诸王最盛。

——《△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