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霜叶最先感受到的是如陷在淤泥里一样的迟滞感。

随后,在昏黄的烛光里,她看到了贴满符咒的墙面。

是封印室啊……

嬴霜叶眨了下眼睛,支着身子坐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和脚腕上都被戴上了镣铐一样的东西,上面刻满了繁复的咒纹。

就是这个东西压制住了她的咒力吧?

坐在单薄木床上的女孩子伸了个懒腰,镣铐上限制行动的锁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放下手的嬴霜叶往后靠到满是符咒的墙上,目光落到床边的那一把椅子上。

看来这是会在这里关很久啊。

不过也是,老师肯定很生气吧,她杀掉了几个来着,三个还是四个?

而且老师的领域啊……

嬴霜叶的唇边露出了一点恶作剧成功时那样俏皮的笑容。

外面估计乱成一团了吧?那么多昏迷的人,老师大概忙死了。

开心了一会儿后,嬴霜叶慢慢抱住自己的双腿,下巴垫在膝盖上,用目光描摹着锁链上的纹路。

这种东西没有学过呢……

过了一会儿,认真拆解锁链上咒纹的嬴霜叶听到了石头摩擦的声响。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到厚重的石门被打开,身量高大的白发男人从外面进来。

老师进来这里还要弯腰的啊,这个门果然修的太低了吧。

没有戴眼罩也没有戴墨镜的五条悟双手插兜地走进来,他踹了一脚床边的椅子将它变了个方向,然后长腿一跨,“哐啷”的在嬴霜叶对面坐下来。

雪白的眉头拧着,淡色的唇也紧紧抿起,配合着那好看的五官,像是个在发脾气的大男孩。

“还笑?!”五条悟一脚踩到床沿上,眉毛都要竖起来了。

“欸?”嬴霜叶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是老师这个样子太可爱吧?”

五条悟要被嬴霜叶这个态度气死了,他那只踩在床上的脚用力,坐在床上的嬴霜叶顿时感觉原本和墙面还有些缝隙的床,往后摇晃了一下。

“嬴霜叶同学!你现在能有点当犯人的自觉吗?!”

“哦,好吧。”嬴霜叶应了一声,然后换了姿势,把手放在膝上,面朝着五条悟跪坐好。

看起来乖得不得了。

“……”五条悟深吸了口气,第一次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杀人,你可真行啊。”

“那我下次换成私下里?”

“真的打算去当诅咒师是吧?!”

“诅咒师也没什么不好啊。”嬴霜叶语气真诚地说,“诅咒师不管是杀人还是放火都没人管,也不会有人追着他们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要不引起严重的公共安全事故,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双跃动着烛火的蓝眼睛紧紧地盯着嬴霜叶,声音平静得吓人:“你再说一次。”

嬴霜叶不避不闪地和五条悟对视着,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老师,你就当我是诅咒师吧。”

紧闭的石室里忽然起了风,五条悟坐着的椅子下出现了裂纹。

五条悟压抑着怒气,厉声问她:“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现在的小孩子说话都是这样不算话的吗?!当诅咒师?!你今天要是诅咒师,觉得自己还能够从这里走出去吗?!”

“老师不会杀我的。”

“霜叶也太小看自己了吧?!”五条悟语气嘲讽地说,“要是让你这么一个诅咒师跑掉了,即使是我也会很头疼啊。”

嬴霜叶眨了下眼睛:“那老师你要杀我吗?”

听到她的话,五条悟莫名想起一年前,面前的女孩子也是用同样的语气问他‘那老师你要把我的眼睛挖出来吗’。

不过那个时候单纯出于一种信任,而现在,信任里面还有有恃无恐。

“我到底是给了霜叶什么样的错觉。”五条悟脸上的神色完全的冷了下来,天空一样的蓝眼睛里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光芒,“才让你觉得我会对诅咒师手下留情?”

嬴霜叶曾经会被五条悟的气势吓到身体发抖,但是现在,她顶着他那冷厉的目光往前膝行了两步,靠近了他。

“如果老师要杀我的话,不会还手的。”女孩子朝五条悟仰起脸,露出了脆弱的脖颈,“要是老师舍不得,我也可以自己来。”

这是唯一支撑着她在这里走下去的人。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杀她,对她露出了杀意,那么留在这里也没意义了。

在主线里死掉说不定还能回家呢,嬴霜叶有些开心地想。

五条悟发现他已经完全搞不明白嬴霜叶在想什么了。

曾经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的人,在此刻轻飘飘地放弃了她最最重要的东西。

但她既没有在用自己的性命威胁他,也不是做做样子撒娇给他看。

而是单纯告诉他——

如果你不要我了,那就死掉吧。

五条悟的胸膛快速起伏了几下,语气冷漠又可怕:“你是铁了心要当诅咒师是吗?”

“咒术师好累啊老师。”保持着动作的嬴霜叶盯着一张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符咒说,“做不完的任务、救不完的人。不管你做了再多的事情,只需要一张照片就可以全盘否定。啊,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算计。”

“其实仔细想想,我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这些事情、这个世界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才十八岁欸,哦不对,收到了一份超-级-棒的十九岁生日礼物,虚岁都能说一十了。”

“本来这个年纪,应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一边上着课,一边和同学小声商量中午要去吃什么、周末要去哪里玩,选修课的学分拿了多少吧?”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啊。”

五条悟插在口袋里的手紧握成拳,神情不自觉的和缓下来:“霜叶,你可以不当咒术师,但是也不能去当诅咒师。以诅咒师的身份离开高专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老师。”嬴霜叶低下头,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面前白发蓝眼的人,然后弯起眼睛朝他笑了一下,“不管是咒术师还是诅咒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怎么无所谓,种花家——”

“留在霓虹还是去种花家,都没有区别。”

“不要钻牛角尖——”

“我没有家啊,我家不在这里。”

五条悟倏地停了下来,然后在女孩子低低含笑的话语里睁大了眼睛,心神巨震。

“老师猜测的没错,我没有失忆。我记得所有的一切。”

“我记得眼睛是怎么来的,记得在遇到老师前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记得我家在哪个小区住在几层楼,记得邻居家的小朋友读几年级了,记得谁给我取的名字,记得外婆的样子。”

“记得经常和朋友去的奶茶店,记得我上一次考试排在年级第几,也记得学校里那只喜欢在一棵老榕树下睡觉的橘猫。”

“但是又怎么样呢?”

“我找不到家……也永远回不去了啊。”

***

从医疗室出来的家入硝子把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和双臂撑在围栏上的五条悟一起眺望着远处训练场上的学生们。

“看起来聊得很不顺利?”

“简直糟糕透了。”目光的焦点不知道落在何处的五条悟喃喃说,“以前偶尔会想,霜叶还要装多久的失忆。但是现在……我宁愿她真的失忆了。清醒的活在绝望里对她来说也太可怕了。”

五条悟没有问嬴霜叶眼睛是怎么来的,也没有问她说的‘在遇到老师之前的事’是什么。因为他还记得她最初看到诅咒时那崩溃的模样。

光这一点,他就感觉到了一阵窒息。

听完五条悟的话,家入硝子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以前聊天时女孩子神态里流露出的对家的念想:“所有的事情吗?”

“是啊,所有的一切,她都记得。”五条悟抬手抹了把脸,“之前觉得霜叶把我当做锚点一直追逐着我、觉得她因为‘和老师约定了’所以才当咒术师的理由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我就在这里看着她,她可以慢慢跟上来。但这种想法果然还是太自负了啊。”

“霜叶不能只看着我,把自己的价值都交到另一个人手上是会出大问题的。”五条悟按在栏杆上的手收紧,“让她忍耐的人是我,最后忍不住了也是因为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不会被这么多人针对,面对这么大的压力。”

审议上嬴霜叶的情绪变化家入硝子也有察觉,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谈论一个女孩子感情的时候:“……那种花那边怎么说?”

“流程照旧,但是霜叶拒绝见他们。”

***

“嬴霜叶竟然能够展开领域?这个情报还真是藏得够深啊。”

“还好她在审议上动手了,不然依据五条悟对她的信任,可能都没办法给她定罪。”

“但五条悟并没有杀掉她,只是关进了封印室。而且封印室那边的人都被换成了五条一系的,我们并不清楚里面的具体情况。”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尾神的降灵术需要一定的肉.体情报。之前带回来的那块肉只能够勉强变成嬴霜叶的模样,如果能使用她的咒力和术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关系,只要在封印五条悟之前她不能出现就行了,剩下的不重要。”说完,羂索看向旁边的人形咒灵,“真人准备得怎么样了?”

把变小到只有一根拇指那么大的改造人拿在手中的把玩的真人,闻言朝羂索露出十分孩子气的开朗笑容,但是那双异瞳里却闪动着森然的恶意。

“放心吧,我最近又研究出了新的玩法。”

***

“嬴霜叶公然杀死两位总监还有总监部无辜的咒术师,必须立刻处决她!”

“那些证据和她杀人的举动,已经足够证明她和那些诅咒师是一伙的了,联盟的各位应该能赞同这一点吧?”

吵闹的小型会议厅里,一直翘着椅子摇晃的五条悟忽然收回腿,笨拙的实木椅子重重的砸到地面,发出“啪”的一声闷响,让会议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视频里的人和那些证据的真实性还有待商榷,我没记错的话多年前有一群很出名的诅咒师,能够变成别人杀人。在事情调查完毕前,霜叶由高专监管。”面孔上缚着黑色眼罩的白发男人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语气不轻不重的,但却让人噤若寒蝉,“至于总监部的各位为什么还能够活到现在,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五条悟离开后,一直沉默的夜蛾正道也跟着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悟,现在外面都在说你对霜叶的信任太奇怪了。”

“不是外面都在说,而是校长也这么认为的吧?”

“……”夜蛾正道沉默了一瞬,“霜叶的来历、交流会事件里的内应,还有她这次在审议上的举动,很难让人不怀疑她。”

“交流会的内应出在京都,别人不知道,但是校长还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吗?而且,高专怀疑霜叶也不是从这次审议开始吧。”五条悟语气随意地说,“那晚琦玉八十八桥的任务中基本能够确定有藏起来的生得领域了,但为什么没让霜叶去呢?因为高专这边已经觉得她是杀人犯了吧。”

听到五条悟的话,夜蛾正道皱眉:“我们必须要考虑这种事情的可能性,那个时候不让霜叶去既是对别人负责,也是对她负责!”

“负责?高专考虑过一年级要是死在那里怎么办了吗?还有,霜叶要真的想跑,别说关了,高专能拦住她几秒?没有证据就怀疑,等同于背叛啊。”

“悟!你难道是想说霜叶做出这样的事情,是高专有错在先吗?!”

“没有。”脚步不停的五条悟语气平静地说,“我只是觉得不被信任在先,所以她难免会觉得很失望吧。”

连朝夕相处的人都开始怀疑她,所以才会想要离开这里啊。

走出会议厅所在大楼后,五条悟看到有人朝自己小跑而来,脸上的神情似乎有点为难。

“五条先生。”

“怎么了?”

那人停在五条悟两步之外,语气有些尴尬地说,“您去一趟封印室那边吧,嬴霜叶说她要洗澡换衣服。”

五条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