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仿佛漂浮在紫霄中的天阙,任何人站在它面前,都会感觉自己像一只渺小的蝼蚁。

此刻的安禄山也不外如是,他与无数个入朝参拜的使节官员一样,惊骇得目瞪口呆。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无论有多少人在他面前描绘皇宫如何雄伟,都不及亲眼一见,这就是天子所居之地,也只有大唐才能当得起这样雄伟壮丽的宫室。

他们在御桥旁的左金吾卫仗院处下马,安禄山在金吾卫的带领下往第三殿紫宸殿而去,他的视线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暂时忘记了他即将面临的死亡境地。

穿过紫宸门之后进入内朝,正面便是紫宸殿,紫宸象征着紫薇星,是帝王居住之所。此殿在三大殿中虽不是面积最大,但殿顶比其余两个大殿都要高一些。

安禄山被两名金吾卫押进了大殿,他也顾不上欣赏殿中的盘龙柱和藻井,开始思考求生之策,恍惚之际来到殿中央,被两名金吾卫一推,跪趴在了地上。

这位胡儿性格中有冒险大胆的一面,他不像别的犯人那般在皇恩天威面前低头瑟缩,反而抬起头来,想要看看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长什么样子。

只是他跪的地砖距离御座屏风的台子尚远,中间还有薄纱帘幕遮挡,影影约约只能看见一个穿明黄袍子的人坐在台上。

御座下方几丈处,有一名官员坐在胡床上,正是中书令张九龄。

皇帝在御座上发话道:“往前来,让朕看看你。”

“喏。” 安禄山叩头应了一声,正准备起身上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性命,便索性膝行前挪,眼眶中使劲儿地往出酝酿眼泪。

安禄山膝行至御座十几步远处,抬头直面君王,眼睛中的泪水沿着肥胖的腮帮往下流淌,这中间还夹杂着些许汗水。

李隆基皱起眉头,眼前这胡儿倒是白白胖胖,可怎么还啼哭流泪,这种人能任用为将?

“领军轻敌战败,你可觉得有冤屈?”

安禄山揉了一把眼泪叩头说道:“圣人,俺打了败阵该死,俺也从来没觉得冤屈。只是俺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长安,终于见到了大明宫,也终于见到了圣人。安禄山此生无憾了!还有我那些死去的兄弟也无憾了,就算将来到了地下,变成了鬼魂,安禄山也要誓死保卫大唐!保卫陛下!”

“安禄山下辈子,还要做大唐的兵卒,为圣人开疆扩土!”

这一番豪言壮语搭配上眼泪,让李隆基微有感触,他已见惯了胡人使节、地方官员觐见时呼天抢地表忠心的场景,却从未见过这样连哭带喊的。这胡儿不知礼节,面圣不称末将自称俺,愈显他憨态可掬,心思淳朴。

李隆基从御座走下来,他体态丰腴,下巴上一缕飘须,居高临下睨了安禄山一眼,转身背朝对方负手而立,悠然说道:“做鬼魂有什么用,活着才可以守御大唐国土。”

安禄山暗松了一口气,这条命应当是保下来了,依然装作激动亢奋的样子身体哆嗦。他微微抬头,却有一道目光冷冷地扫在脸上,却是坐在胡床上的张九龄不知何时已站立在地,双手交叠闭目沉思。

安禄山胸口登时凉了半截,这位张相公的眼睛真毒,简直能杀人。

李隆基抬起手:“带他下去吧。”

安禄山被押解走出紫宸宫,站在龙尾道的石阶上方,阵阵凉风袭来,他活动了一下腰背,不知不觉间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冷汗。

紫宸殿内,皇帝重新坐在了御座之上,对站在下方的张九龄说道:“张守珪用人不易,安禄山这个义子,还是给他留着吧。”

“陛下,”张九龄上前一步,双手合揖劝谏:“安禄山违背军令,轻敌冒进,依军法当斩,况且此人面相有异,生有反骨,留下他后患无穷。”

李隆基眉头微皱,冷不丁扫了张九龄一眼,怫然不悦:“九龄,观人面相就能辨忠奸?那朕设全国十三道采访使又有何用?勿以王夷甫识石勒,枉杀忠良。”

张九龄还要再劝,却被李隆基挥退:“朕累了,你下去吧。”

帝国的夕阳如金色泼洒在宫殿顶上,张九龄从御道上缓慢地走下来,他不知道今日这一场会面,已经决定了大唐将来的国运。他或许有某种预感,不然也不会多次劝谏皇帝杀掉安禄山,这个胡人眼眸中隐藏着憨厚外表下的狡黠与诡诈。

天下最无奈的事情就是天下兴亡系于一人,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唐,这个唐,就是大唐的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