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俨已经十六岁,瞧着俊秀挺拔,凭着这长相确实能得李隆基的青眼。

李隆基此人极其以貌取人,张九龄病逝后旁人推荐卿相,他都会问一句“可有张九龄那般风采”。

充分诠释了他那人在的时候猜来猜去、人不在了以后又分外惦念的帝王心思。

李俅向来多话,庆贺完三娘顺利考完三场,就把话题转到李俨的婚事上头。

李唐家向来早婚早育,只是早几年他们年纪还小,去年又碰上宁王李宪去世,所以李俨的婚事也就耽搁下来了。今年忙完了改元事宜,礼部便腾出空来筹备皇孙的婚事。

李隆基给李俨定的是窦家女儿,也就是他生母的娘家。当初李隆基生母死得不明不白,一大家子人都被流放到岭南,还是他登基以后才追封了生母,并把几个舅舅扒拉回来。

窦家乃是关陇大族,哪怕当初遭逢大难,底蕴还是摆在那里的。何况李隆基一直追念生母,对窦家向来多有优待。

李隆基命人安排李俨娶窦家女儿,足见他对这个皇长孙有多满意。

三娘听了这桩婚事也觉不错,窦家几个小娘子她都见过,个个都长得很好看,属于她在宴会上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存在,更别提她们有着窦家悉心培养出来的学识与眼界。

得知好朋友喜得良缘,三娘由衷为李俨高兴,倒了盏米酒向李俨祝贺。

得益于贺知章他们的培养,她如今已能喝不少酒了。私底下也会邀萧戡他们一起练酒量,与其将来一不小心被人灌醉,倒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只要她能把其他人统统灌倒,酒桌上就没有什么人能为难她了!

其他人也纷纷举酒向李俨道喜。

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李俨最初举起杯时动作还有些缓滞,后来也跟着他们喝了个痛快。

到夕鼓响起,他们才各自散去,赶着回宫的赶着回宫,赶着回坊的赶着回坊,哪怕崇仁坊这边入夜后依然灯火通明,他们也是不能随便在外过夜的。

如今李俨兄弟俩都随太子李瑛住在东宫,离崇仁坊倒是不远。

他们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夕鼓走回嘉福门外,李俨突然止步看向高高的宫门和往两边延伸开去的宫墙,有些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似是喝醉了,又似是根本没醉,连旁边的李俅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李俅问:“哥你怎么不走了?一会东宫也要关门了。”

虽然他们已经进了外门,但东宫晚上也是要闭门的,他们总不能在嘉福门外露宿一宿吧!

李俨“嗯”地应了一声,迈步走进嘉福门,沿着点着宫灯的小路往自己的住处走去,显见是还保留着一丝清明。

李俅跟着他的兄长往前走,直至遇到岔道兄弟俩才终于分开。

等回到自己所住的院落,李俅没有马上回房,而是倚着廊柱仰头看着天上慢慢显现出来的月亮。

年少的时候遇到艳若骄阳、皎如明月的人,谁敢说自己没有揽之入怀的心思。

只是那也只能暗自想想而已,一来他们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一来困入宫墙非她所愿。他们是看着她如何一点点努力生出羽翼来的,如何能去当那折断她翅膀的人?

他们十八叔在咸宜公主婚宴上对杨氏一见钟情,苦苦央着武惠妃去让李隆基同意让他迎娶杨氏为王妃,结果如何呢?如今杨氏在道观中不明不白地待着。

连备受宠爱的十八叔尚且如此,他们又有什么底气认为自己可以例外。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旁人可能不知晓他们那位祖父的本性,他们可是知道的,那是能“一日杀三子”的狠心人。

即使后来知道是错杀了,他也没有说过半句后悔。

这何止是伴君如伴虎。

若能自由自在地活着,那当然是自由自在地活着最好。

李唐家这一摊子浑水,他们兄弟俩搅在里头就够了。

李俅看了好一会的月亮,回到房中倒头就睡。

接下来小半个月,长安城都笼罩在考生们的期待与焦躁之中。

第三场考的是试策,五道策问题的答案字数不少,而且还要综合考虑个人名气、家庭出身、举荐人地位等等因素才敲定最终名单,所以真正的放榜日约莫要到三月初了。

考生们哪怕再急着等结果也无可奈何,只能数着所剩无几的盘缠等候放榜日到来。

三娘身边的几个小丫鬟也很焦急,除了年纪较长、性格沉稳的绕梁,几个活泼的小丫头每天都要轮流跑一趟曲江池,告诉三娘那边的杏花开得怎么样了。

要知道进士及第后都要在曲江那边庆贺高中,最有名的宴饮地点就是杏园,那边植有杏花千株,每到一三月便开得灿若烟霞,正是最吸引游人前去游春的好时节。

进士们也会趁此好时好景在那边举办闻喜宴,趁着春和景明派出两位探花使,遍游曲江园林采来最好的花枝供同年们戴花畅饮。可想而知那一日该是何等快意!

小丫鬟们经过前面两场的两榜第一,对她们家娘子充满信心,生怕放榜时杏花已经谢尽了,不能叫她失了“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机会。

好在今年的杏花似乎开得晚一些,还有好些杏树正含着花苞呢,一准是想等放榜以后再开,特别懂事!

绕梁听着小丫鬟们每日叽叽喳喳地汇报着曲江池那边的花信,无奈地摇着头说道:“你们少跑几趟,旁人要是知晓你们见天跑去看杏花,少不得要说我们娘子狂妄自大。”

绕梁从小跟着三娘一起习武,站在那儿比武师傅还有气势,小丫鬟们听她发话以后登时鹌鹑似的不敢再吱声。

三娘倒是很沉得住气,只在考完当天和萧戡他们聚了一次,后头便是每天出门遛遛弯、找贺知章他们下下棋,多余的事一点都不干,专心等着放榜日到来。

贺知章看过三娘带出来的草稿,觉得她试策这一场问题不大,只是进士科的录取往往有诸多考量,所以他也没法确定结果如何,只能陪三娘多下两场棋打发一下漫长的等待期。

与此同时,礼部北院正进行着一场关于进士名单的讨论。

礼部衙署分为南北两院,北院是平时上衙干活的地方,南院则是主要作为贡举场所来使用。

主考官韦陟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等众人争论得面红耳赤了,韦陟才慢条斯理地给众人分析起这次贡举三场考试的结果来。

“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韦陟悠然提问。

众人都在讨论该不该在改元这一年弄个女进士出来,听韦陟这么一发问都认真看起摆在自己面前的三试名单。

说实话,上头都是考生名字和籍贯,光靠这个他们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啊!

韦陟点出国子祭酒来数数上面拿上等的人有几个出自国子监。

国子监作为大唐最高学府,里头的学生大多是官宦子弟,能考到第三场并不稀奇。

国子祭酒对此也是十分欣慰的,不过听韦陟这么一开口,他也意识到情况不太对,接着仔细一数,众阅卷官一致觉得好的答卷竟都出自国子监!

这几年国子监里头的学生确实很有学习劲头,而这股子学习劲头的来源夫子们也心知肚明——都是因为有郭家三娘这个异类啊!

她这人特别好学且特别能发问,属于夫子看到她都想调头走人的恐怖存在。

关键她不光是自己好学,还爱拉着别人一起学。什么拥有独门学习秘诀自己藏着掖着之类的,在她身上是完全不存在的,她完全秉承着有活一起干、有题一起做的想法,动不动就自主展开一轮又一轮的科举模拟测试。

出题人包括但并不限于贺知章、王维、颜真卿等新老进士。

连带国子监的夫子们都时常能拥有新题可做,纷纷表示自己从未想过考完科举这么多年后还要思考如何破题。

……在这种可怕的学习氛围之下,国子监的学生们考得好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所以吧,现在不是想不想出个女进士的问题,而是进士名额怎么分配的问题。要是名额全给国子监这边肯定不行,要是分猪肉一样分到各郡考生身上又太不公平了。

虽然大唐的科举考试也不讲究什么绝对公平,但是还是愁人啊!

国子祭酒也跟着发愁,手心手背都是肉,落下哪个都让他心疼。

“唉,学生们考得太好也令人为难啊!”

国子祭酒公然发出这么一句极其拉仇恨的发言。

众人:“…………”

如果你嘴巴没有咧到耳根后,我们勉强还会信一信你这鬼话。

不过见识到郭家三娘这等奇效,众人心中不免也多了些想法。

如今朝中有两位宰相,其中牛仙客年迈体衰,基本做不了什么主,政事大多是李林甫说了算,朝中上下大多唯唯诺诺不敢说什么。

事实上这一点在张九龄、裴耀卿还在相位上时就有征兆了,那时候圣人便只爱与李林甫议事。有次他们三人一起出现,李林甫意气昂然,张、裴两人则恭敬而谦逊,那场面被人戏称为“一雕挟两兔”。

后来张九龄两人罢相,朝中就更没人能和李林甫抗衡了。

若能来个人搅和搅和,朝堂上兴许能多几分鲜活气。

不过听闻这郭家三娘与李国相家女儿交情不错,也不知她将来会不会与李林甫沆瀣一气。

于是礼部北院中又展开了新一轮的讨论,有觉得这事儿荒天下之大谬的表示“自古以来从未出过女进士”,有觉得说不准可以趁机向李林甫示好的认为“唯才是举不分男女”,有觉得可以看乐子的则说是“正好借她挫挫那些小年轻的锐气”。

一时间竟是争论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