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给进士同年们的印象已经是“恐怖如斯”,还和殷璠惋惜起不能和同窗们一起应试。

于是殷璠的第一想法也是“恐怖如斯”。

这家伙真是太可怕了。

他这次来长安可不是为了考试而来的,这种考试哪可能想参加就马上参加?

何况他和颜真卿他们不一样,他虽考上了进士,却着实不算才名远播,和颜真卿他们同科考试恐怕是去垫底的。

殷璠说道:“我先去吏部投个名牒试试看,以后有机会再考制科。”

至于要参加制科考试,那怎么都得准备个三五年吧?

殷璠能不执着于求官,自然是因为他算是家境殷实的那类人,他真要想留在长安还是有办法的。

三娘听他这么说也没再多劝。

第二日殷璠就辞别了三娘,琢磨着怎么给东宫投名牒去。

即使时不时接到点应酬邀约,三娘依然是每日潜心读书备考。

说起来制科考试也不是想考就能考的,须得有人举荐才能应试,颜真卿的考试资格就是扶风郡太守举荐来的。

举荐这事儿可大可小。

要知道当初张九龄就是因为举荐的监察御史抨击牛仙客惹了李隆基不快,被李隆基以举荐不当为由罢了相。

一般来说你推荐的人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可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这也是为了让一些人别光顾着拉拔自己人。

三娘的制科考试资格就来得挺容易,贺知章把她给保举上去的。

王维现在官还小,没资格举荐人;而贺知章就不同了,他虽然啥事不干,但一直挂着秘书监的名头,品阶贼拉高,推荐个人自然没问题。

反正他早就该致仕了,是李隆基把他挽留下来的,大的人事任免他可能左右不了,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可太简单了。

贺知章还打趣说,将来三娘要是闹出什么幺蛾子,圣人估计得去泉下才能找他算账了。

到了他这个年纪,说起生死之事来那是一点都不避讳。

要知道他都八十多岁了,这岁数真要没了,搁谁家都得叫喜丧。

何况他还修了半辈子道,他们这些修行之人可不兴说什么死不死的,他们管这叫“羽化登仙”。

三娘虽然知道贺知章是怕她不接受举荐才这么说,却还是听不得这样的话。

要说这么多人之中谁提携她最多,那肯定要数贺知章。若是没有贺知章牵线搭桥,她哪里能认识那么多厉害人物?

从她开始习字起,教她教得最耐心的就是贺知章了。

等她开始读书了,贺知章不仅把家里的藏书借给她抄,还带她去看禁中藏书。

她这个进士出身不管从哪方面看都离不开贺知章的教导和帮助。

这让她怎么能听贺知章说什么“到泉下找我算账”之类的话。

光是为了不辜负贺知章的举荐,三娘就准备得特别用心。

今年的文辞秀逸科安排在兴庆宫考。

外人不知道的是,改元以后只要不需要早朝,李隆基基本都住在兴庆宫。

以前吧,宁王他们还在,这边算是他们兄弟几个寻欢作乐的大本营。如今那几个亲厚的兄弟全没了,李隆基时不时就待在兴庆宫缅怀昔日兄弟。

高力士他们见李隆基总是落落寡欢,就悄然把杨氏接了过来。

杨氏名玉环,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正是最年轻貌美的年纪。

她本来就天生丽质,又精通歌舞与文辞,正是带李隆基走出丧兄之痛的最佳人选。

甭管是不是真痛,反正李隆基是很享受杨玉环的抚慰,感觉自己五十好几再次遇到了真爱。他时常流连于杨玉环所在的兴庆宫,还让宫人们喊自己“郎君”,喊杨玉环“娘子”,沉迷于扮演民间的寻常夫妻。

到了李隆基这个年纪,什么事都比不上自己舒心最重要。

有了这么一位“娘子”,六宫粉黛于他而言已经没多大意义了。

李隆基这日难得从兴庆宫通过城墙复道回到大明宫,就听人来报说武惠妃病了。他皱了皱眉,想说“朕又不是太医找朕做什么”,想了想还是摆驾去看望武惠妃。

这一看,可把李隆基吓了一跳。

武惠妃怎么会变成这样?

武惠妃是真的病了,而且病了好些天,派人去找李隆基,得知李隆基流连兴庆宫,只觉得心头郁结,于是病情越发严重。如今她形容憔悴,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几岁。

这就让刚从杨玉环那边回来的李隆基感受到了极大的落差。

往日的种种美好都因这次病中相见消散无踪。

李隆基自认不是刻薄寡恩之人,不过武惠妃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养病好了。他要是时常过来,反而会折腾到武惠妃。

没错,他就是这么体贴的人。

李隆基匆匆地来了一趟,又匆匆地走了。虽然他嘴上叮嘱底下的人好好照看武惠妃,可大伙都从他的态度看出了一件事:武惠妃是真的失去了往日的盛宠。

武惠妃病得更重了。

李隆基对此不甚上心,他回来是跟李林甫商量朝政。他虽然不想事事亲力亲为,偶尔还是要把控一下大方向的。

李林甫与李隆基汇报完近日诸事,又顺嘴和李隆基说起今年文辞秀逸科的安排。

听这个制科名头就知道了,要选的是擅长舞文弄墨的人。

李林甫笑着给李隆基介绍起今年的应试名单,主要是挑拣些有背景的给李隆基讲讲。

比如这颜真卿吧,二十几岁就考上进士,才登科就被中书舍人韦迪相中当女婿。颜真卿家里往上一代可都是和贺知章、陆象先他们玩一块的,岳家还是枝繁叶茂的京兆韦氏,不得多关注关注。

还有这郭家三娘,才刚考完进士科又报考文辞秀逸科,看来举荐她的贺知章对她很有信心。

若是李隆基不是看着这郭家三娘长大的,看到这么个女娃娃说不定还会有些不喜,不过因着当初有过几次戏言,如今竟是越看这郭家三娘越觉得顺眼——

连女娃娃都能因为他的金口玉言有这样的成就,岂不是正好证明了他是天命所归的千古明君?

不给她出头也罢,既然给了她出头,那就要把她用起来,而且要把她用好,最好是用成朝廷的一根标杆。

这做法就和千金买骨差不多。

我连这么个女娃娃都敢重用,你要真有本事难道还怕出不了头?

机会若是给了有能力的人,对方兴许很快就能一飞冲天。可要是给了没能力的人,那对方可能会摔个粉身碎骨。

不过,可能摔个粉身碎骨的人又不是他,于他而言根本没什么损失。

李隆基十分随意地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李林甫听。

李林甫闻弦歌而知雅意,对这些人的安排已经心里有数了。

有数归有数,考还是要考的。

自开元十六年起,朝廷便在宰相张说的提议下把八月初五定为千秋节,每到这天群臣就会陪李隆基观看各类文艺表演并为李隆基献上诗文,如今已经算是相当盛大的聚众拍龙屁节日。

制科日期便定在八月初,好叫这批参加制科的青年才俊能赶上千秋节这个好日子,与群臣一起给李隆基过个热闹的生日。

在揣摩李隆基心思以及想方设法讨好李隆基这两件事上,李林甫可以说是下足了功夫的。

八月初一,李隆基意思意思地上过早朝,便亲临勤政楼观看这场文辞秀逸科考试。

兴庆宫有两栋名楼,西边一栋是“花萼相辉之楼”,简称花萼楼,主要用来举办偏娱乐向的宴饮活动;南边一栋是“勤政务本之楼”,主要用于各类政务活动和赐宴百官。

因为李隆基今年大多住在兴庆宫,所以今年的制科考试也就设在勤政楼这边。

这对三娘来说可太省事了——

常乐坊和兴庆宫之间就隔了个道政坊。

这意味着她随便溜达溜达就能走到兴庆宫,连车马都不必准备。

这可太方便了!

制科考试既然是推荐制,还是由皇帝亲自试策,考生人数当然不可能太多,各地举荐上来的名额加起来拢共也就几十个。

相对地,制科的录取人数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朝廷缺人的时候可能录取六七个,不缺人的时候可能只录取一两个。

即使只录取这么一两个,录取率也比进士科略高一些,进士那可是真正的百里挑一啊!

三娘溜达到兴庆宫外,很快见到了自己幼时的书法老师颜真卿。

“先生!”

三娘跑过去喊人。

师生两个一起参加制科考试,算起来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好在大唐前所未有的奇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么一桩。

颜真卿朗笑着朝她点头。

考生们被搜验过后都被引到勤政楼外。

三娘以前陪贺知章他们遛弯的时候偶尔也会路过兴庆宫外,她不止一次在外头好奇地观察过花萼楼与勤政楼,真正进到里头来倒是第一次。

长安算是高楼比较多的地方,不过勤政楼依然比周围的坊市都要高,勤政楼周围也十分开阔,据说李隆基曾经在楼上看过“百马舞”,也就是说这个场地能容纳人骑着一百匹马进行舞蹈表演。

三娘她们今天的考试场地就被安排在勤政楼前,李隆基优哉游哉地在楼中吃着果子喝着茶,等着看他们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

李白今天也被李隆基带过来解闷,君臣俩很随意地坐在一块聊天。

听人说考生都到场了,李隆基转头问李白:“今天郭家那小娘子也要应试,听说爱卿和她也认识?”

李白也不避讳,有什么便答什么:“早些年在洛阳认识的,颇有趣一小孩,写起信来很能唠。”

交朋友这种事都是有来有回的,哪怕一开始只是萍水相逢,经过那么长时间的书信往来总归有那么几分真交情在。

李隆基道:“我倒是没收到过她的信。”

李白哈哈笑道:“臣怎么听人说她行卷还曾行到陛下头上?”

李隆基闻言也乐了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两人说话间,三娘她们也都拿到了考题,纷纷静下心来开始拟写这份至关要紧的答卷。

既然考的是文辞秀逸科,考生们自然得在文辞方面有独到的长处,而且不能磨磨蹭蹭憋半天。

圣人正亲自看着呢,谁要是最后一个交卷,估计哪怕是写出花来都别想着登科了。

颜真卿性情沉稳,虽然很快写完了答卷,却没有贸然去当出头鸟。

等到陆续有人交卷,他才把自己的卷子交了上去,走到外围等候李隆基召见。

三娘也是等颜真卿交了卷才跟上。

制科考试的特殊性就在于它不仅考过了就授官,而且考完后当天就能出结果。甭管最后中没中,考生都能拥有一次朝见圣人的良机。

所以她们交了卷还不能走,大可先坐在外头欣赏一下兴庆宫的好风光。

虽说考生人数不多,但要当场看完几十份答卷还是得费些功夫。好在李隆基带的不仅是李白,他还带了一整词臣当批阅卷官,所有答卷都是由这些词臣先把关后再送到他面前。

若是某份答卷都被评为下等了,那李隆基当然是不用细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