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一地,素来是南商喜爱货物周转之地,开春以后车马麇集、商船蚁聚,处处都是说不尽的热闹。

比起不便远行的寒冬,天气暖和起来了,事情也多了,三娘便把绕梁和郑莹安排出去负责建立县城治安班底。

不良人大抵都是些不受管教、曾有恶迹的小吏,若不是萧戡这个不良帅压得住他们,寻常县尉来了是很难如臂使指般差遣他们的。再加上文化水平的参差,很多事务还是需要些人手来办的。

三娘便跟崔县令要了批免役名额。

按照大唐律例,各家各户都要按丁口比例出人服役,其中最轻松的徭役就是来县衙干活。

只要家中有人在县衙里谋了个稳定差使,就等同于可以免了一丁的役。

且这还是个能接触许多大人物的肥差。

理论上来说,男子二十成丁,而女子是不算在内的,不必参与县中的徭役安排。只不过三娘本就是女子,要批女吏给自己打下手也很正常。

人家一个女孩儿,天天只跟群臭男人打交道算什么事。

崔县令大方地允许了,只是令三娘务必选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断不能叫人拿住话柄。

很多事不是不能特事特办,可你既然做了特殊的那一个,就得考虑到旁人有可能盯着你攀咬。

所以你得比旁人更小心几分。

崔县令也是把三娘当自家晚辈看待,才忍不住多叮咛了几句。

三娘谢道:“我会谨慎选人的。”

名额到手,三娘便给郑莹分了一个。她家中没有旁的兄弟,不过族中总有几家是帮衬过她们母女两的,便帮一个上进知礼的族兄免了役,好叫他能专心读书应试。

那些从前欺负她们孤儿寡母的堂兄弟都懊悔不已,想说她帮着旁支不帮自己,又怕她在县尉面前告状,只得恨恨地把这事忍下了。

算下来郑莹母亲也算是“兵嫂”之列,她爹一直没有消息,是生是死都不晓得。

郑莹母亲年纪也不算大,才三十多岁,郑莹游说她去采薇学堂读书,她本不愿去,说是许久没与人往来了,怕生。

这也是许多人的想法,都三四十岁了,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读什么书、识什么字?

别说三十岁以上了,便是二十岁以上也觉得晚了。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识字,还不是一样好好地过日子?

还是三娘给她说,就是因为许久没和人往来了,才要出来走动走动。

眼看郑莹都过了要被县里安排相看的年纪了,当娘的不出来多认识些人,如何知道各家儿郎的品行?

郑莹母亲一听,觉得是这个理,当娘的都不帮女儿考虑,谁还能为女儿着想?

须知媒人的嘴是最信不得的,家里有几亩地的就敢说家境殷实,长得还算过得去的就敢夸潘安再世,什么都没有的她们便说对方十分老实。

她待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知晓这些话里的虚实?可别让媒人给她女儿胡乱说亲。

如今郑莹母亲与别的兵嫂一块上课,渐渐也被采薇学堂的气氛感染了,目前正考虑学完常用字后要不要选修作画。

主要是采薇学堂这边不教太高深的东西,只教些最基础的画法。若是能学成,以后她们能自己画图样,不管是做衣裳还是绣帕子都能自个儿琢磨新鲜样式。

要是学得格外出色,说不准还能留在采薇学堂教授后头的新生员,就像县学那些夫子那样能拿俸禄。

还能与其他人一同住在学堂这边,夜里点了灯一起读书做事,不像在家里那样天一黑就得睡下,省得费灯油钱。

好处多得很!

这谁能不心动?

古时有句话叫做“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说的就是当你周围全是那奋发向上、精神焕发的人,你便是那爱胡生乱长的蓬草也会跟着长得直挺挺的。

采薇学堂这第一批生员大多都是自己抢先报的名,自然个个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郑莹母亲待在里头很快便受了影响。

对于母亲的转变,郑莹是最高兴的。

有时郑莹还是忍不住想起教她识文断字的那位县令娘子,想着那位县令娘子若是还在的话,兴许是第一个参与到采薇学堂来的人吧?

以她那样的才学、她那样的品行,合该也像卢氏那样当个学官,凭借自己的学问把名字写进县志里头。

每每想到这一点,郑莹暗自鼻酸之余,又督促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办好三娘交待给她的差使。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学堂生员们的学习进展喜人,大多数人已经掌握近百个字,其中包括最常用的数字以及基础常用字。

这些最基础的常用字只要加上不同的偏旁便能有不同的含义,学了一个往后就能连带认出许多字来。

由于郭家人口众多,三娘有相当丰富的带弟弟妹妹识字的经验,开学之初便与卢氏她们整理出适用于初学者的识字教材,是以这个打基础的阶段进行得相当顺利。

生员们学满一个月后,卢氏给她们开了节十分特别的课,为此她还把丈夫书房中珍藏的《说文解字》给搬了出来,给生员们讲解常用的偏旁结构以及它们能给字赋予哪方面的意义。

这些生员之中大多都是没有自己名字的,这一点在寻常百姓家其实无论男女都差不多,想起名只能去求在他们眼里有学问的人帮忙起,自家起的话大抵是叫什么“大牛”“二牛”“大囡”“二囡”“阿珍”“阿宝”之类的。

左右起了也没什么用,何必费那个事?

所以卢氏把字体结构这一节课拿来给她们起名用。

自己挑学过的喜欢的字,再挑喜欢的偏旁部首,看能不能组合出寓意好的字当自己的名字。

哪怕只是用于她们这些同窗之间相互称呼,总也是要起个好名儿的,没见那些文人墨客都给爱自己起字号吗?

按部首把字归类的办法相传是东汉著名学者许慎所创,后世的文字学便是因他那本《说文解字》而兴盛起来的。

当年许慎写这份书稿的时候曾奉命教授宫中内侍读书,以便让这些中官去教授太后身边的宫女们读书识字。

兴许远在东汉年间,便曾有不少宫中女子受这套方法启蒙,生在数百年后的她们在这方面也算是后辈了。

卢氏本就是世家教育熏染出来的,不可谓不博闻强识。

那藏在史书之中的只言片语在她口中说出来,叫众人心里头忽地生出种蓬勃的热情:数百年前的人都识字了,她们哪能落后太多?不仅她们不能落后,她们的儿女也不能落后,该学的都得学起来!

一时间复习旧字的复习旧字、熟悉新部首的熟悉新部首,没一个人是懈怠的,所有人面前的习字沙盘都是写了又推平、推平了又写。

常用的部首学完以后,每个人都给自己起好了名字。

卢氏给每个人分了一套文房四宝,让她们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

这是许多人生平第一次在纸上写字。

在此之前她们舍不得浪费纸,要么是在习字沙盘上写写画画,要么是拿着毛笔蘸了水试着在桌上写字。

如今有了自己的笔墨纸砚,她们也是先在桌案上写了又写,直至觉得自己写出来的字足够整齐了,才将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

末了她们相互交换着看彼此的姓名,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从这天起才真正地生活在这个世间。她们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目标,还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姓名。

明明只是一个名字,许多人却感觉有种奇妙的变化正由内而外地蔓延开。

这可是满含她们对自己的期许的名字。

这些许的变化,一开始许多人是不曾察觉的,便是察觉了也没人会在意,因为这对他们而言是无关要紧的事。

一个小小的学堂能改变什么呢?

三娘也不是要旁人在意,教育这东西本来就不是立竿见影的事。

既然已经把采薇学堂交给卢氏,她便专心忙活县志的事,到处走访当地人了解方方面面的细节。

还要跟进上巳节诸事。

三月三便是上巳节,也就是俗称的女儿节,《诗经》中歌咏过上巳风俗,人们会在这天到河边洗沐,趁着盎然春意洗去身上经冬的尘垢。

年轻的男男女女还会相约去河边赏花看景,看对眼时互赠美丽的芍药花以定情。

男女之间,发乎情,止乎礼,本是相当自然之事,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与条条框框,也不应当只是男女安坐家中等媒人说和。

像《诗经》中的《溱洧》便有这样一句:“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讲的是少男少女手执兰草在河边相遇,女的问:“去看花吗?”男的说:“看过了。”女的问:“能再陪我去看看吗?”

两人便快活地同游。

古人多聪明,人好不好,自己亲自挑拣,女孩子看上了谁也不忸怩,想邀约的时候积极邀约!

三娘准备让人备好成束的兰芷芳草分发给登记在案的未婚男女,举办县中的上巳相看大会。

人好不好,不自己看看怎么知道?

日子是自己过的,具体适不适合还是得看自己的想法!

当然了,看对眼以后该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得有。

七夕和元宵已经成就过好几批佳偶,县中的媒人们如今都积极地张罗这类活动,如今已经不用三娘怎么费心。

倒是钟绍京打趣三娘:“你也快及笄了,要不要也拿束兰草去河滨走一走。”

三娘道:“你们怎地都想我赶早嫁人,嫁了人哪还能这般自在?说不准到时候我想来陪您吃个饭遛个弯都不行了。”

钟绍京想想觉得这话说得挺对,三娘这夫婿可不好挑,差的根本看不上,好的又不一定容她继续做官。

这要是生成男孩儿,可就没那么苦恼了,什么人家的女儿都是能娶的。

钟绍京道:“那等容不得你自在过活的夫婿可不能找,你还小,慢慢挑拣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