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田文镜,田大人心里总算踏实了。没了这个傲慢无理的邬瘸子,又通过这件事白得了百十万两银子,他想干什么,还不都是一句话吗?大力救灾的同时,河防工程全面开工了,草袋、沙包全都用上了,甚至百姓家里的草席也都拿来,士绅一体当差纳粮。田文镜自己更是不分昼夜地干,又要巡视河工,又要接见官吏,训斥找麻烦的士绅们,忙得头昏脑涨,腿脚浮肿。眼看着即将大功告成的河道,邸报传来,说皇上的车驾还在山东,他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这天,他在花厅设宴,想一个大棒一颗胡萝卜,犒劳一下“捐银子”的八位师爷,胡大人和张顺张员外。可是,刚端上酒杯,门上就送了一封信来。他伸手接过刚一过眼就笑了。

你说得最(罪)了我,那全是扯蛋。你为了五千两银子就不要邬先生了,也真是小家子气了。你把心放回狗肚子里,我是不会生气的。

李卫顿首百拜万福万安!

田文镜捧着这信看了好大半天,心里又气又可笑,不知怎么说才好了。看着看着,他竟然睡着了。

突然,天边响起了一声闷雷,把正在做着梦的田文镜惊醒了。他揉揉眼睛,坐起身来,看看怡亲王赏给他的怀表,原来正是丑时正刻。细看外面时,只见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大风把树叶刮得哗哗摇落,这闪电打在田文镜的脸上,惊得田文镜浑身激凌凌地一颤!

他连忙爬起身来,快步走出书房。一股带着湿潮气味的冷风,扑面而来,把他的袍角掀起老高,也吹散了他的睡意。

一个小厮见他出来,急忙上前说道:“大人,起风了,您小心着了凉!”

田文镜此刻哪还顾得上这些。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黑沉沉的天穹,听着那像车轮碾过石桥般的滚滚雷声,疯狂肆虐这片大灾刚过的飘摇天地,田文镜再不犹豫,厉声对身边的人说,“快,给我预备马匹,预备油衣!传合府人丁,随我上堤!”

此刻,呼天啸地的倾盆大雨,已经笼罩了巡抚衙门。人们的奔跑声,叫喊声,此起彼伏,喧闹异常。田文镜一边穿衣,一边下达着指令:“去,通知开封府衙,叫他们立刻到所有的街道巡查一遍,遇有房子不牢靠的,要即刻迁出居民。命令各寺院一律不许关门,准备接待百姓!重点关照士绅秋闱秀才们,一体当差!”

“嗻!”

“照会开封所有旗营、绿营军兵和全城十七岁以上的男丁,全部上城,划分区段,守护城墙!”

“嗻!”

“照会开封知府马家化和城门领,一定要守好开封城。就是大堤溃了,开封城内也滴水不能进城!不然,就是皇上不来治罪,我也要请出王命旗来先斩了他们!”

“嗻!”

雨下得如同瓢泼,只听黄河那令人不安的咆哮,一阵阵地传进城里。田文镜翻身上马,在大雨滂沱中冲了出去。

河堤终于在望了,看得见一盏透着暗黄色光芒的油灯,在雨幕中摇摇曳曳,忽明忽暗。田文镜漫步走过大堤,见各处都平安无事,他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他走进那亮着灯光的地方,他知道那是河道衙门设在大堤上躲风避雨的小棚子,却见只有几个民工在这里休息。他抖抖身上已经湿透了的油衣问:“怎么?就你们几个在这里?河道的官员为什么没来?”

他问的是现任河道道台蔡明。这时,一个满身水湿的人走过来说:“启禀巡抚大人,我们蔡道台刚才派人送了信来,说他们家住在包府坑,那里地势太低,怕要进水。他正带着当差的士绅读书人搬东西,待会儿雨下小了,也许他就会来了。”说着,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杯水来。

田文镜勃然大怒,“啪”地把茶杯摔了个粉碎,他狞笑着说:“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喝水!”他站在那里也不肯坐下,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这里的民工吗?”

巡抚大人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可把棚子里面的人吓坏了。几个民工小伙子看事不对,连忙跟斗把式地跑了出去。只有刚才递茶这位没来及跑,他低声下气地说:“回巡抚大人,小的杨世达,不是民工,而是这河泊所的管事。”

田文镜一字一板地说:“记着,我这就发出宪牌,从现在起,由你暂署河道衙门的差使!”

杨世达吓了一跳,他连连叩头说:“中丞爷,这可使不得呀!小的这个河泊所管事,是八品,离河道道台的四品官差着好几级呢!再说,蔡观察他……”

“以后这里不再有什么蔡观察、蔡道台了。八品也好,四品也罢,都是要人做的官,不是人,他就不能当这个官!”田文镜转过身来,对跟着他的小厮吩咐一声,“进城去找着这位蔡观察,告诉他,要他好好地看家,连鞋也用不着湿。叫他稳稳地坐在家中听参吧!再把他家里的士绅们读书人名字都记下来!本官倒是要看看他们还要不要前程!”

远处似有人声,还有八盏彩绘的玻璃风灯走了过来。田文镜以为是那个蔡道台来了,心想,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叫你了。皇上对下边办事的人,从来都是说升就升,说贬就贬的,我这一手就是跟着皇上学的。士绅一体纳粮当差,也是皇上提出来的,等这事闹到京城,我倒是要看看皇上站那边!

可是,他刚一抬头,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了进来,紧跟其后的又是两个不男不女的人。田文镜还没缓过神来呢,又有一个既普通而又特殊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或者说不敢去想——皇上!

四爷在棚外檐下已经脱掉了油衣和鹿皮长筒油靴,穿一件驼色缎夹袍,外头也没套马褂,除了腰间那条十分出眼的明黄卧龙袋和瓜皮帽上镶嵌的天圆地方大东珠,显示他至高无上的身份,其余皆是寻常士绅打扮。他看了一眼惊得瞠目结舌的田文镜,和傻乎乎站在一边的河道小吏杨世达,缓步进棚,在凳子上坐下来,良久才道:“怎么,不认识朕了?”

“万岁!”田文镜这才惊醒过来,俯首在地连连叩头:“万岁……臣田文镜……恭叩皇上金安!昨儿个臣还听说皇上龙驾在山东……”他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四爷笑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大约在大雨里受了冻,他的脸上青中带白,神色却是颇为宁静。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惊慌失措的田文镜,又回头向外边喊了一声:“刘统勋进来吧。你的身子骨弱,比不得高斌和饽饽。哎,这位是谁,朕进来之前,听你们说得挺热乎嘛。”

杨世达刚刚还和田大人说话,一转眼间,棚子里又来了皇帝,可真把他吓坏了。其实,这个皇帝他已经见过多次了。这几天,老见他带上两三个人,到这里来转悠,时不时地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杨世达以为,他不过是开封城里哪家财主的白嫩俊美阔公子、阔老爷,到河堤上来看热闹的罢了。谁能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皇帝呢?直到四爷问到他脸前,他才从乌云雾里惊醒过来,就磕了不计其数的头,慌乱地说道:

“奴才……奴才叫杨世达。您就是万岁爷?这可是从天上下来的真龙啊!万岁爷您也太辛苦了……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呢……奴才不认识您,奴才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

四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好好,说得真好……哈哈哈哈。哎,你是这里管棚子的吧,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吃的来,尽一尽你的地主之谊嘛!”

杨世达连忙说:“能,怎么不能呢……不过,这里离城太远,就怕万岁爷等不及……”

“哎?谁叫你去弄山珍海味呢?你平常不吃饭吗?这里有什么,你随便弄点就成,最少也能给我们做点热汤吧。”

杨世达跑着出去了,四爷又说:“尔钝,你也坐下,田文镜你起来说话。”

田文镜站起身来,却一眼瞄见刘统勋和之前见得一面大不一样了。上次见到这位新科进士时,他总是那么高洁,那么端庄,可今日浑身湿透不说,就连鞋子也全都泡透了,一坐下,地下马上就汪了一滩水。他心中正在诧异,四爷笑着说话了:“你不要再看了。刘统勋是淋着雨步行来到这里的;朕是高斌背着过来的;而你这位巡抚大人,是骑马来的吧?这就是老百姓们说的,人和人不一样嘛。”

田文镜听皇上说到这里,突然灵醒了过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责任,他爬起身来一躬说道:“不行!皇上不能在这里了。您听,外面风狂雨骤,雷电交加。请皇上和高大人立刻回城,由臣在这里守夜……”

高斌刚进来时,由于被河风吹得浑身几乎冻僵了,直到现在才暖和过来,看田文镜这紧张的样子,他笑了:“田中丞,你不要怕。河堤下就泊着皇上的御舟,洛阳的三十艘官舰也在这里护航保驾。你怕的什么呢?是不是你这个大堤不结实?我告诉你,开封城里也未必有这里更安全。”

四爷接过话头说:“田文镜,朕看,你自己心里就对这河堤不放心。朕见你用草袋、沙包修河堤,而不是大石条,这次黄河再次发大水,你请朕进城,不就正好说明了,你自己就怀疑它能不能保得住吗?”

田文镜慌了:“皇上……要是这样说,臣可无言上对主子了——臣只不过为了预防万一……”

四爷站起身来说:“唉,难为你还有这样的心思。可是,你应该知道,朕要的不是‘万一’,而是‘万全’!你没有治过河,也不知道这条河的厉害。告诉你,朕来开封已经六天了,就住在与你相隔几步之遥的老城隍庙里。朕看到,你自上任以来,没吃过一顿安生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朕知道你是个好官,是个清官,你办差尽心尽意,朕也全都知道。”

田文镜听到这里,心里一热,刚要逊谢,却被四爷伸手止住了,“但朕还是要说你。你的心思一半用在民政上,另一半却用来对付朕。你想得最多的,恐怕还是怎样讨朕的欢心。想千方百计地保住今年大河不再决堤,想让别的督抚们挑不出你的一点毛病,压根就没有想过用大石条彻底稳固河堤,预防明年黄河水患,朕说的是吗?”

雍正皇帝这话说得可真够尖刻的了,果然是句句诛心,针针见血。田文镜就是想辩,也说不出口来。但他想想自己的难处,却又不甘心受到这样的责备:“……皇上教训得是。臣不过是想,能保住今年不决堤,就能争得秋季一个好收成。这样,明年治河就有银子了。说实话,臣现在缺的就是银子……”

他趁机把筹款的难处说了一遍,却没敢说出向臬司借钱,邬思道倒出实情,清查几个师爷威逼张顺等豪门拿钱的事。到现在他才突然想到,自己利用张顺胡大人八位师爷的把柄要银子,可能自己也被裹挟进来;也是到现在他才明白,邬思道临走时说“可疑之利不可收,得之易时失之易”那句话,也许有点道理。

四爷听了田文镜的话,却看着刘统勋笑了:“尔钝,你听见了吗?朕决心清理亏空,看来竟要落个守财奴的名声了。”

刘统勋正色说:“田中丞,下官新晋,很多事不懂便问。治河是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户部也有这项开支,你有难处应该早点向户部申明的嘛。或者具折奏明,或者去找军机处都行。这么大的事凭你一人、一省之力,是不可能办好的呀!”

田文镜咽了口唾沫,刘统勋位卑言轻,但他此刻发言代表的是皇上,田文镜只能解释道:“刘翰林说得是。其实本官一上任,就连着给诚亲王上了两个禀贴,请他关照藩司衙门。也许是我上得晚了,也许是诚亲王事忙还来不及处置。可汛期将到,我这里等不得呀。实在没法,我才先从本省筹措一些。区区苦衷,还望皇上圣鉴。”

四爷却不愿把话题转到老三爷胤祉身上,他站起来,在棚子里徐徐踱步,声音在这样黑暗风雨飘摇的夜里,宁静且清晰。

“治黄就要从根上治。你要依照当年陈璜和靳辅那样,从上游直到下游,一段一段地治理。表里兼治,才能有成效。朕看你修的这个堤,就是勉强能顶得过今年,它也顶不过明年。朕敢断言,就今晚下这点雨,兰考那里的大堤就会全部决口溃倒了的。”

皇上这番话和邬思道说的竟然如出一辙,让田文镜大吃一惊。他现在有点后悔了,前些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呢?不过,他多少还存着点侥幸,李卫大概还不至于向皇上报告这件事。邬瘸子是李卫的老师,又不是皇上的老师,皇上哪能问到他呢。

“皇上,奴才考虑治理黄河需要精通治河官员,如果没有陈璜和靳辅那样的官员,那便再设一个河道总督,专管河南黄河河道。”

“这还用你说?”四爷冷笑:“河道有总督,只是在清江而已。河道官员越来越多,朝廷每年拨款治理黄河,银子都花到河道官员们身上!治理黄河的关键还是吏治!没有陈璜和靳辅那样的好官,朕更不能要更多臭鱼烂虾祸害黄河两岸!暂时,各省河道还是各省自己治理,朝廷补贴银子,这才是正理。”

田文镜想了想:“皇上,奴才到河南,发现河南荒田无数,百姓宁可背井离乡去江南,出海。奴才想办法开荒,奈何河南士绅读书人一直不配合。奴才的意思,不若有这批士绅读书人开荒种田。”

“你这话如同儿戏。”四爷冷冰冰地说道:“河南贫穷,不若江南沿海。你的任务是治理好河南,河南变好了,不愁百姓不来投靠。这是朕对你的忠告,换个人,朕懒得言语。你可知道,此刻河南读书人都在聚集准备闹事?朕再告诉你一句,士绅一体当差纳粮必须实行,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他讲的口渴,习惯性地端起来面前杯子要喝水,却发现杯子是空的,又放下了。高斌便着急:“皇上,奴才去厨房看看,怎么还没有送上来热汤饭?这么久了还不上来,太不成话。”

正好,那个杨世达送吃的来了。瞧着他那满头大汗的样子,又看看他端上来满满一桌丰盛的饭菜,葱油饼、馒头、黑木耳炒鸡蛋……还有两条肥美鲜嫩的清蒸黄河鲤鱼,一道道摆上来,倒也是热气腾腾。门口几个侍卫饿的饥肠辘辘,却只是吞咽唾沫,站着一动不动。

“好好好,真是难为你了,做得又快又好。”四爷举手任由高斌用毛巾擦手,拿起来一个葱油饼,说:“高斌,你去把这鱼赏给外面的侍卫们。哎?有什么热汤没有?”

杨世达走上前来说:“万岁,您瞧这连天大雨的,黄河里的水早就喝不得了。幸亏,我这里接了点雨水,可是,还得用明矾净净再用啊。咱们这小地方,比不得皇宫,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没有。只有一道骨头汤,喝了暖暖肠胃,万岁爷您尝尝,看合不合口。”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端着一个硕大的铜盆,盛出了一碗清凌凌,热腾腾的骨汤样的东西,双手捧着,呈在了皇上的面前。

高斌上前一步拦住了:“皇上,这汤先赏给臣尝尝好吗?”

四爷笑了:“哎,你也太过于谨慎了。这个天不收地不留的地方,难道还会有人来害朕?再说,饽饽他们又还能不去监厨?”

说着,他端着汤碗就喝了一口,而且立即就大声夸赞:“好香啊!朕还从来没喝过这样的好汤呢!杨世达,你过来,对朕说说,这叫什么汤?”

杨世达笑了:“万岁,这是我们这里的怀府驴骨闹汤,昨儿附近有一头驴被砸伤没救回来户主不忍心吃,杀了卖了,给河泊所送了三根骨头,今儿早上就放在炉子上熬汤。我们这些干活的人,累了,渴了,乏了,饿了,有什么吃什么,不是什么稀罕物。”

四爷刚端起碗来想喝,却突然回过头来问田文镜:“高斌、刘统勋、田文镜,你们也喝喝这汤。对了,朕问你,邬先生大安吗?”

田文镜心里咯噔一下,接过汤碗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肉汤烫在手指头上钻心地疼。他心想:坏了!皇上怎么会问到邬瘸子了呢?听皇上这口气,这邬思道还不是个凡人。要不,皇上说到他时,为什么只称先生而不说名字呢?

今晚上遇到皇上巡视黄河,本来是荣幸至极的事情,哪知道自己回话,回一件被骂一回,被骂的一无是处,皇上却又赏赐汤,这是怎么回事?

田文镜焦急乱想,猛然间听见高斌小声道:“皇上,开封士绅读书人聚集在前河道官员蔡明家里,聚集闹事,还要绝食上京告状,一大部分读书人正要围堵巡抚衙门。”他手里的汤碗一斜,汤水全落在官服上,瞬间手上胳膊上都烫红了,却全然没有感觉。

“哦~~”

猛然间,听到皇上漫不经心的一声。田文镜吓得“扑通”跪下,他听着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嗓子失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把邬先生辞退了?朕来河南之前,就猜到了嘛。朕和十三弟打赌,赢了。”只听头顶上皇上淡淡的语气:“你之前的折子,是他写的吧?挺有样子。这样的好师爷,一年五万两银子也值得。你不用,别人要用,刚李绂还在问邬先生呢。”

田文镜的脑袋轰轰响,辩解的话干巴巴:“邬先生文章好的,为人也好,从来不帮人说项官司钱粮。只是他残疾之人,很多事情不方便。奴才要送他回老家,他也是乐意的。”

“不讲这件事了。这是饭后闲聊。”四爷掏出来怀表看看时间,听着抬头的风声雨声,站起来稍稍舒展身体,“高斌,外头怎么样了?”

“回皇上,巡抚衙门的铺头马运钧,带着铺快们,将五位闹事的士绅头领、八十多位带头的秀才举人都拿下了。”高斌的语气里透着松快,甚至是欣赏,这要田文镜猛地抬头看着他,脸白的吓人。“抓铺的过程中,死了十六位读书人,伤了三十三人。皇上,奴才看,河南倒是不缺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