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陆书瑾将那封信送出去之后,就暂时没了别的消息。她不知道那封信有没有送到萧矜的手中,也不知道计划进行得如何了。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萧府里的守卫原本有一半是贾崔带来的人,不过这些日子都让季朔廷给换了个遍,叶芹跟陆书瑾隔了几个房间住下,在同一个庭院之中。

她的喉咙隔天就好了,与往日说话一样,没有任何异常,得以看出叶洵用药很小心,并没有伤到叶芹分毫。

她是最不谙世事的那一个,平日里还来找陆书瑾傻乐,带着陆书瑾在萧府中转着玩。

可计划尚在进行,陆书瑾总是忧心忡忡,无法真正开心起来。

因为她猜不透叶洵究竟在想什么,更害怕他先前让叶芹递出来的消息实际上是叶洵故意使出的计谋,诱使他们错信,从而错失动手的最好时机。

可叶洵当真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用自己妹妹的生命冒险做计吗?

这很难说,至少陆书瑾站在一个旁观的角度,是完全看不懂叶洵的想法的。

陆书瑾因此焦虑,每日都到深夜才会入眠,又因一些细微的响动早早醒来,整日精神不振,脸色颓靡。

五月初六,陆书瑾正坐在桌前习字时,忽而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声,隐约夹杂着叶芹的尖叫。

她赶忙搁笔站起来,慌张地走出去,就看见一人正拽着叶芹从房中出来。

“放开我!”叶芹用力地甩着手,全身上下都是抗拒,尽管如此还是被他拽着从廊下出来。

而庭院外的那些侍卫仍站着,似乎并没有插手的打算。

先前因为叶芹要住进来,季朔廷将所有守在院中的侍卫撤到了院外,但他们没道理看见叶芹被人抓着还无动于衷。

陆书瑾来不及想别的,抬步上前去,“你们这是在作何?!”

“奉少爷之命,要将小姐带回叶府。”那人说道。

陆书瑾没想到竟然是叶洵派来的人,正要说话,却见季朔廷从庭院的门口缓步进来,他只往里走了几步,而后停在院门不远处,目光落在叶芹的身上。

难怪这些季家的侍卫都没有动手,现在看来应该是季朔廷的授意,毕竟叶洵要带回自己的妹妹,季朔廷自然不会阻拦。

叶芹很是不愿意回去,像个贪玩的孩子,对陆书瑾喊道:“我不要走!陆书瑾你快来拉住我!”

这种情况下,陆书瑾也没办法,她无奈地走到叶芹的身边,拽住了男子的手腕,用沉稳的声音道:“这位小哥,若真是你家少爷的命令,我们自然会放叶姑娘回去,只不过你家小姐身娇体贵,经不得如此行径,还请小哥松手。”

那下人闻言立马就松手了,若非叶芹实在是抵抗得厉害,他应当也不会上手拉拽。

陆书瑾又对叶芹道:“叶姑娘都来这里玩几日了,也该回去了。”

“我不要。”叶芹任性道:“家里都是一些我不喜欢的人,我不想回去。”

“是你兄长想你回去。”

“他为什么不能自己过来呢?”

“可萧府不是你们的家呀,你总要回家的。”陆书瑾说:“就算你不喜欢家中的其他人,但是你兄长不是在家吗?”

叶芹很容易就被哄住,她一想,就觉得陆书瑾的话很有道理,当下就不挣扎了,点着头说:“对,要回家的。”

其他下人见状也松了一口气,态度又变得恭敬,将叶芹往外请。

叶芹走了几步,抬头看见季朔廷,她走到了人跟前,抠着手指的模样有些扭捏,“我……要回家了。”

季朔廷在面对叶芹的时候,情绪总是很吝啬,他面容平静瞧不出一丝起伏,颇为淡漠,没有回应。

叶芹停了停,又带着些许小心翼翼地问,“我还能再来吗?”

“不可以。”这次季朔廷倒是回答得很快,非常果断,也十足无情,“别再来了。”

叶芹听后低下了头,看起来相当失落,她没再说什么,跟着叶洵的随从离开。

陆书瑾看了之后不免有些心疼,她实在是不理解季朔廷为何要这样,但凡长眼睛的人看到他上次在风亭山庄和前几日那个夜晚对待叶芹的态度,都知道他表现出来的必然是假象。

他对任何人都是眼含笑意,如沐春风,甚至对叶洵都能假意称兄道弟,却独独对叶芹冷漠无情。

陆书瑾看了他片刻,没忍住走上前去,问道:“季少是在关心叶姑娘吗?”

他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陆书瑾,一个轻巧的笑容又浮现在俊脸上,“终于是忍不住来问了?”

“实在太好奇了。”陆书瑾说:“若是冒犯到季少,我先赔个不是,不想回答也是可以的。”

季朔廷倒没有表现出抵触这个问题的情绪,他只是又看向叶芹离去的方向。

那一瞬间,陆书瑾发现他的笑不再是惯常的温和,而是充满着苦涩和无奈,他缓声道:“陆书瑾,你可曾想过,这场争夺的最终结果?”

“我信任萧家。”陆书瑾道。

“萧家若是胜,就代表着三皇子最终会夺得皇位,那拥护六皇子的聂相叶家一党可有活路?”季朔廷又问。

“自然……”陆书瑾的话卡在嗓中。

自然没有。

季朔廷望向她,目光灼灼,“我们就是害得叶芹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

这句话一入耳,陆书瑾恍然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整个心脏都痉挛着,疯狂跳动。

是了,她终于理解了季朔廷。

叶芹传递出来的消息,才造就了这个计划的进行,若是计划成功,贾崔大败,紧接着就是云城被萧家夺回,与贾崔狼狈为奸的叶家,便是被推到最前面挡刀的。

叶芹或许根本不知道她带来的这个消息会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什么后果。

假以时日诈死的三皇子重返京城夺得皇位,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叶家将被扣上谋逆的大罪,紧跟着降下来的就是诛九族,届时整个叶家又有几个人能生还?她叶芹又有几分活路?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季家动用私权将叶芹偷天换日地保下来,将来的日子里,若是叶芹意识到是她自己的行为才导致了整个叶家的覆灭,那么她又如何能够原谅自己,如何能够安心活下去?

这都是不可能的。

当然,这些都是叶芹是个正常人的前提下才有的情况,但叶芹是个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将来哄上一哄,瞒上一瞒,她就什么都不会知道,后半生都活在蒙蔽之中。

所有人都把叶芹当成了傻子,只有季朔廷没有,他从始至终都将叶芹当做一个正常人,用一切正常人的思维去对待叶芹。

他不许叶芹喜欢一个害得她家族覆灭的凶手,不许她溺于欺骗之中,对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亲近信任。

他如此残忍,对叶芹是,对自己也是。

陆书瑾感受到一阵窒息,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压在心头,她的理智近乎崩溃。

难怪萧矜在风亭山庄的那个雨夜看穿了她的好奇,却让她别问。

那是因为一旦得到答案,就等同于季朔廷将罪孽分了她一半,于是陆书瑾从此再难心安。

季朔廷看着她,说:“你不必介怀,凶手是我,一切罪孽我背着就好。”

他说完,就离开了庭院,留下个萧条孤寂的背影。

同日傍晚,吕泽穿上轻甲,坐着马车来到城外。

所有被调出城外的士兵皆已聚集在北城门之外,排好队列等候。

叶洵下车之后,又转身撩着帘子,亲自将吕泽扶下了车,又命人牵来了马。

吕泽上马之后,他就站在旁边,伸手拍了拍马头,笑着说:“这匹马可是去年我跟萧矜做赌,从他手底下赢回来的汗血宝马,这马踏雪无痕,日行千里,若是世子遇到什么危险只管抽起马鞭,定能带着世子逃脱险境,安然归来。”

吕泽低头摸了两把马背上的毛,赞道:“的确好马,叶兄有心了。”

“若是能陪世子一同去那是最好,但城中还需我照应,只能由世子独自前往。”叶洵道。

“的确,城中你多盯着些,明日此时我若未归,你立即拉起防线,但凡发现可疑之人便立即处死,切记,万事之首就是护住虎符。”

叶洵认真点头,应道:“世子的话我都谨记在心。”

吕泽再三叮嘱之后,眼看着夕阳落下地平线,天色将暗,才带着大部队启程。

叶洵提议选在临近夜晚出行,也是为了多一重防备,不让萧矜摸清楚他们的动向,吕泽深以为然。

风依旧很大,叶洵站在城门边上,卷得他衣袍猎猎作响,长发纷扬。

他的目光落在渐行渐远的那群人身上,微笑着喃喃,“又一场篝火盛宴。”

语气中带着些许幸灾乐祸,他想起上次萧矜为他准备得篝火盛宴让他吃尽苦头,这回轮到别人,他自然乐得看热闹。

夜晚的风更狂烈了,肆意在空中流窜,发出呜呜的啸声,在山涧之中回荡。

虽说经过了几日的风干,空中还是弥漫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吕泽刚闻到的时候差点吐出来。

身后的士兵也忍不住怨声载道,呕吐声此起彼伏,吕泽厉声呵斥了几句,才稍稍收敛。

实在是这条路太臭了,走在其中宛如行刑。

夜幕已经覆盖下来,月亮被厚重的云遮住,周遭没有一点亮光,士兵们逐一点了灯,捂着鼻子在风声呼啸的山涧中行走。

行至一半的路程,所有人都已经安静下来,只恨不得快点走完这个山涧,离开这奇臭无比的地方。

然而就在众人还对着气味万般嫌弃的时候,大地忽而一阵颤动,紧跟着就是巨大的声音传来。

空谷传响,任何一点响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士兵们甫一听到这声音,立即就慌乱起来,发出惊慌的喊声。

吕泽本就心存戒备,动静出来的瞬间,他就意识到中计,扬声喊道:“撤退!”

那震耳的声音似乎从天上而来,以极快的速度靠近,几乎是眨眼之间就落了下来,是大大小小滚动的泥石。

有些石块也不过马车轮大小,有些却巨大无比,赶上一整个马车,似乎是从山顶处滚下来的,经过整个山体的距离,在落到人身上时瞬间就能将人砸成一团肉泥,而人类则毫无反抗之力。

后面传来齐齐的惨叫声,越来越响,吕泽调转马头回头看,长长的队伍后面那些灯盏已经杂乱到看不清的地步,不知道究竟滚下来的石头有多少,有多大,只能听见一声比一声高的惨叫在山间回荡。

他吓得六神无主,一时间对叶洵破口大骂,责骂他勘测不认真,到底还是让萧矜设下了埋伏。

脑子吓成浆糊,已经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后面已经封死了路,滚石还在往前走,吕泽来不及多想,用力地抽起鞭子,汗血宝马高叫一声,撒蹄子狂奔,带着吕泽一路向前,片刻就奔进黑暗之中,不见半点光明。

但是跑了没多久,马忽而慢了下来,吕泽急得满头大汗,一边骂一边用力地抽着马屁股,却还是不能让这宝马加快速度,直到马蹄子慢慢停下来,再一鞭子下去,它高高翘起前蹄,发出嘶鸣,竟直接将吕泽给甩了下来。

吕泽摔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才堪堪停下,被这一下子险些摔晕,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他身为世子,富贵窝里长大的少爷,何曾吃过这种苦头?当即忍不住低低哀嚎起来。

“咦?”身边突然响起一个人疑惑的声音。

吕泽被吓了个半死,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蹭地一下坐起来,往旁边爬了几步,抽出身上的长剑,厉声道:“何人!”

周围太过黑暗,吕泽什么都看不见。

忽而暗色之中亮起一点星火,紧接着灯盏被点亮,一个人就这么出现在吕泽的视线之中。

是个身着赤红衣袍的少年,长发高束,腰间别着一柄无鞘长剑。他手持着一盏灯发出黄色的光芒,映照在那张极为俊俏的脸上,带着笑。

他看着吕泽,说道:“怎么还有一个跑到这里来了?”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吕泽双手举起剑,对准面前的少年大喊。

虽表情凶狠,但颤抖的手将他的恐惧暴露无遗。

那持着灯盏而站的少年更是丝毫不惧,狂风大作,被卷起的长发投下光影,纷飞不止。

云落月出,皎洁的月光洒下来,少年一半的脸映着灯光,一半的脸承着月光,在夜色之下形成绝色画卷。

“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我吗?”他低语。

呼啸的风和遥遥传来的各种惨叫声几乎将他的声音盖住,但吕泽却还是将这句话听了个清楚,他眼睛陡然瞪大,惊恐欲裂,“你是萧矜?!”

“是我啊。”他道。

摇晃不止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是地府里的无常,诡谲阴森。

萧矜可不就是来索命的吗?

他笑着说:“前面没路了,回去吧,跟你的士兵们死在一起不好么?”

吕泽浑身都在抖,他转头一看,前面的路果然被高高堆叠的山石堵住,难怪方才无论怎么抽马屁股,马都不肯再往前,原来这条路从一开始便是一条死路。

都到这个时辰了,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出现这种问题绝不可能是叶洵行事的纰漏,他根本就是自始至终都知道。

他完全被叶洵给算计了!

回去也必是死路一条,吕泽看着面前这年岁不过十七八的少年,心中想着或许拼死一搏还有些活路。

他爬起来举着剑,冲着萧矜砍去。

萧矜见状,一个不屑的笑容拉在嘴角,他一手提着灯,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长剑,锋利的长刃泛着森冷的光,盯着冲过来的吕泽抬手一挥剑,血色四溅。

吕泽只感觉手上一凉,下一刻巨大的痛楚袭来,他看见自己握着剑的手在空中打了个滚掉落在地,连带着剑也滚落。

他发出凄惨的叫喊,倒在地上打滚不止,涕泗横流,悲惨至极。

萧矜见他这目光,倒是有些嫌弃了,啧了一声说:“别吵了,我现在不杀你,你们千里迢迢来到云城,作为云城的东道主我合该好好招待你们才是。”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他甩了几下长剑,将上面的血液甩掉,又别回腰间,往上走了几步,说道:“为了表示我的欢迎,我就请世子看一场篝火盛宴如何?”

他自问自答,“甚好。”

说罢,他也不再管在地上打滚嘶喊的吕泽,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哨子,放在嘴里鼓起腮帮子用劲儿一吹,那尖锐而嘹亮的声音顿时冲破山涧中吵杂的哀嚎声,突兀地撕裂了风的咆哮,直冲云霄,远远荡去。

继而火光从半山腰上亮起,仿佛只落下了一个火星,瞬间变成飞快爬行的长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起来。

草上洒了火油,一旦有一丁点的火沾上去,便能燎起滔天大火,仅仅几个眨眼之间,火势便大面积地铺开,像滚动奔腾的水,自上而下,直逼山底。

火焰乘着这场大风,照亮了夜,在山涧肆虐。

萧矜开始往上走,山壁陡峭,并不好爬,为此他特地给自己挖出了一条往上的路。

走到半山腰,裴延站在旁边,低着头往下看,下面俨然是一片火海,在夜空之下无比壮观瑰丽。

萧矜停下来,面上也没了笑,漠然地看着道路中那些被火困住的士兵,那些垂死挣扎的求生之景。

“人间炼狱。”他道。

裴延笑了,顺着他的话道:“可不是吗,多少人家中父母妻儿盼着归去呢。”

萧矜的双眸映着烈火,淡声说道:“殊死博弈之中哪有那么多是非黑白,死的不是他们,就会是我们。”

他没有那么多的怜悯,他的心既系着父兄,又系着云城百姓,剩下的所有全记挂着陆书瑾,没有空余之处去可怜敌军。

哀嚎的声音渐渐小去,这场篝火盛宴已近结束,萧矜不再看,转身离去,“走吧,喊上兄弟们回去,事情还没完,后半夜有得忙活。”

走了两步,他又停步转头,说:“哦对了,下面那匹马得牵走,那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