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缘悲闻言愣住,讶然道:“魏哥哥,你要送我走?”

魏怀章点点头,解释道:“我被囚于此,朝不保夕,跟着我日子不会好过。若是他们收留你,你的日子会安稳很多。”

傅缘悲立时道:“不成!”

魏怀章不解:“为何不成?”

傅缘悲忙道:“娘说让我来找你,我才能活,才有回到故国的机会!魏哥哥,我要回故国!”

怕魏怀章被齐人迷惑,傅缘悲急急劝诫道:“魏哥哥,你不能相信齐人!你看刚才那个都尉话说得好听,但是他们齐人杀我们汉人的时候,根本不会手软。他们只是想让你给他们当牛做马,根本不会真的对你好!

我见过!我都见过!他们把汉人抓到一起,当活靶子。那天我们村子被袭击的时候,我亲耳听着,外头的齐人说,绳子拴松些,莫伤了我的马。他心疼他的马,但拉塌我们房子的时候,那么多人惨叫,他们却只是大笑,他们根本不会将汉人放在眼里。”

魏怀章本是笑着听的,可听着听着,唇边笑意却凝滞。短短一段童语,单纯地怕他受骗,却又描述着战争血淋淋的残酷。

若齐人懂得为政以仁,善待失地的汉人也罢,可偏生蛮夷粗鲁,不识仁义,同胞蒙难,叫他如何放弃主战?

魏怀章对傅缘悲道:“你放心,哥哥不会受骗。”

傅缘悲见此,松了一口气,这才起身,规规矩矩给魏怀章行了个礼,对他道:

“魏哥哥,我要回大梁!我的娘亲,为了让我活着,在倒塌的废墟里,用木棍支撑自己的身体,给我撑起一方庇护之所,到死都没有倒下。我的爹爹,为了让我出来,徒手挖开了一条路。他们都希望我回大梁,我只有回到大梁,不再受人欺辱,他们才会放心!”

听着傅缘悲的话,魏怀章脑海中逐渐勾勒出当时的画面,眼里的震撼也越来越强。

这一瞬间,他看着傅缘悲,看着小姑娘眼里坚定的神色,忽地便理解了,她为何有这般坚韧不拔的毅力。

这份坚韧,是她的爹娘,用深沉的爱和性命教给她的!

这一刻,魏怀章忽地便没了再说出送她离开的勇气,眼前全然是傅缘悲父母在废墟里的画面,还有傅缘悲坚定的神情。

如此沉厚的心愿,他合该尽全力满足!

思及至此,魏怀章对她道:“眼下我被囚蒲与,朝不保夕,若是留在我身边,会吃很多苦,你可想好。”

傅缘悲坚定地答道:“我不怕!”

魏怀章又道:“两朝剑拔弩张,归期不定。我若身死埋骨,你亦无归期,你可想好。”

傅缘悲明白,但跟着魏哥哥,就有回到故国的希望!她再复坚定答道:“我明白!”

过去魏怀章很少信小孩子嘴里说出的话,但是此时此刻,望着傅缘悲坚定的眼神,他竟无比确信,她做得到!

这个孩子,成长在最残忍的战火和父母最深沉的爱里,就注定她会和旁人有所不同。

魏怀章望着傅缘悲,望着望着,他忽地笑了,笑意甚是好看,傅缘悲不解道:“魏哥哥你笑什么?”

见魏怀章只笑不回答,傅缘悲复又疑惑唤道:“魏哥哥?”

魏怀章渐敛笑意,对她道:“那以后你便留在我身边,暂且以侍女身份,对外好说些,等回到南边,我再想法子安置你。”

傅缘悲愉快点头:“嗯!”

魏怀章接着道:“那以后在外人跟前,便不能再唤魏哥哥,要唤先生,私底下还叫哥哥。”

“好!”傅缘悲行礼,欢喜唤道:“哥哥,先生。”

魏怀章笑应,随后对她道:“拓跋宏誉暂且予我自由,趁这机会,明日我们去肇州傅家村,让你爹娘入土为安。”

他明白齐人是在软硬兼施,现在的自由得珍惜,不知什么时候便又会给他来硬的。

傅缘悲心一颤,望着魏怀章的眼睛,缓缓点头:“好……”

魏怀章自临安乘来的马车仍在,第二日,他简单收拾了些水和食物,便带着傅缘悲前往肇州。

两百多里地,便是马车也走了三日,全不知眼前的小姑娘是如何忍着腿伤,一步步走到蒲与。

魏怀章自到上京,便被送到蒲与囚禁,这期间,他并未见过外头的世界。

这一路走来,他看到路边有好些身着汉人服饰的尸身,愈发触目惊心,愈发深切地了解汉人在北境的处境,心间主战的信念便愈发地强。

一路上,二人情绪都不大好,傅缘悲念着爹娘,魏怀章念着北境汉人,琢磨自己是否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四日后,二人于晌午前抵达肇州傅家村。

傅家村的惨状,远比魏怀章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整个村落,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他不知那些废墟下,掩埋了多少普通汉人百姓的尸体,而那些幸而未被掩埋的人,也未能逃过死劫,被杀死在外,寒冷与风雪,早已冰冻了他们的尸身。

终于来到傅缘悲的家,刚到,魏怀章便见到了傅缘悲描述中,为她徒手挖开一条生路的父亲。

双手十指已是血肉模糊,连指甲都瞧不见。

而那傅缘悲爬出来的洞口中,魏怀章见到了她的母亲。

即便已死去多日,那根用以支撑身体的木棍,依然抵在她的胸口,她依旧保持着支持梁木的坐姿,双手微托,呈怀抱姿势。

魏怀章心间既酸涩又震撼,望着傅缘悲的父母,久久不能回神。

傅缘悲跪在了爹娘面前,这次她终于敢哭出声,带着哭腔的声音颤着道:“爹爹,娘亲,我找到魏大人了。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一定会跟着哥哥回到故国!我一定会……”

听着傅缘悲几近失声的哭声,魏怀章眉峰紧蹙,双唇亦跟着紧紧抿起。

他听到的不仅是傅缘悲的哭声,还有滞留北境无数汉人的悲泣,以及这片,原属大梁的,故土的哀鸣……

十三年前北齐起兵,十年前先帝驾崩,两年前北境陷落,可朝中那些主和派的官员,却置北境百姓于不顾,亦无一雪前耻的勇气!

这十三年来,主和派陷害了无数能武能战的将士,流放了无数主战的文官,那么多前辈前仆后继地送死,可终究没能换来朝廷的改变。

他听着北境的战事长大,他怀着收回失地的热血用功读书,终于成为大梁史上最年轻的状元。

初入朝堂时,他意气风发,本以为自己是能成为收回失地的人。

可两年的举步维艰,到如今被囚北境,他恍然意识到,他不过是那些前赴后继的人当中的一个。

深切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可此时此刻,他望着眼前傅缘悲父母的尸身,心间的理想却愈发坚定。

若是做不到终结这一切,他也得是那个主战的声音,替这些埋骨北境的汉人,喊出心间的心愿!只要有人坚持,有人记着,就总有重现大梁昔日辉煌的一日!

魏怀章陪着傅缘悲,小心带出她父母的尸身,就在他们曾经的家的废墟上,让他们入土为安。

整个村里,还有很多其他汉人的尸身,可现在,即便有心,寒冬的天气和冰冻的土层,让他们两个无力让他们全部入土为安,只能尽己所能,铲些土来,掩盖他们的尸身。

待做完这一切时,天已全黑,凛冽的北风袭来,魏怀章点起提来的灯笼,捏着傅缘悲的肩头,一同往村外停靠的马车处走去。

借着灯笼微弱又摇曳的光芒,魏怀章见傅缘悲神色恹恹,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说了些安抚小姑娘情绪的话,傅缘悲心情逐渐好了起来,脸上隐有笑意。

见她情绪好些了,魏怀章便又好奇问道:“心有所哀为悲,你爹娘为何会取这个字在你的名字里?”

傅缘悲抬头看看魏怀章,复又看向脚下的路,许是心情好些了,故意卖关子道:“魏哥哥,你想想看啊,我如今十岁,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魏怀章一下了然,两朝争战十三年,战事三年时,边境城池连续失陷,先帝为振军心,御驾亲征。

怎料天逢不测,暴风雪忽至,被齐人俘虏,因不愿受辱,先帝自尽当场。

先帝反抗齐人侵略之心决绝,若是先帝尚在,今时今日,朝中绝不会叫主和派占据上风。

悲,原来傅缘悲的爹娘,是在纪念当年那位英勇,却时运不济的先帝。

魏怀章再次对傅缘悲的父母刮目相看,即便只是普通百姓,心间亦有家国大义。如此看来,傅缘悲的父母执着让她回故国,不仅仅是为了女儿的安全。

许是知道傅缘悲今后,会在他身边很长时间,他这才详细问起了一些其他关于傅缘悲的事,才算是了解了身边的小姑娘。

二人回到马车上,便连夜往回赶,深夜在一处避风之所停下马车,二人在马车里裹着厚衣服,一人一侧凳子,睡了一觉,第二日破晓,便接着往蒲与而去。

复又走了四日,于第四日夜里戌时抵达蒲与,回到住处。

刚进到院中,隐约便见门口蹲着一个人,天太黑,看不清来人是谁。

二人心生警惕,魏怀章下意识伸手,将傅缘悲护到身后,探问道:“谁?”

那人影站了起来,随后行礼道:“魏大人,是我,那日给你看病的大夫,孔思鹊。”

魏怀章和傅缘悲记得,那日的大夫也是汉人,他们二人这才放松警惕,走上前去。

走得近了,这才看清来者确实是那日的大夫。

孔思鹊看着二人,眼里透着喜悦,魏怀章不由问道:“孔大夫深夜前来,可是有要事?”

孔思鹊忙摆摆手道:“我就是来看看你们,那日我给你瞧过后,着实担心,过了两日见齐人撤了守卫,就想着来瞧瞧你们,谁知来就看院中空着,却不知你们人去了何处,等了这八.九日,看你们平安无事地回来,我就放心了。”

他还以为魏大人被齐人暗害了,着实担忧了好几日。

傅缘悲仰头看着孔思鹊,面上出现笑意,这大夫人还怪好的。魏怀章笑道:“劳孔大夫费心,我们无事,只是有事出去了几日。”

孔思鹊喜道:“齐人予您自由了?”

魏怀章点头:“许是能安稳些时日。”

孔思鹊高兴得紧,忙拉过魏怀章的手,上手给他把脉,确认过他身体确然恢复,这才真的放下心,对他道:“大人身体已无恙,如此甚好!”

魏怀章含笑道谢,孔思鹊再次看向魏怀章,对他道:“除了心忧魏大人,其实我还有一桩事,想要请魏大人帮忙。”

魏怀章略摊手,道:“请讲。”

孔思鹊说道:“离蒲与东面五里,有个鹿头庄,归蒲与管辖,此地有良田数千亩,是蒲与产粮富庶之地,人口密集。齐人占领北方后,庄主南逃,留下的人反抗激烈,他们很聪明,团结。齐人未能杀尽,成心头之患。

后来北齐朝廷,便派了一位归顺北齐的汉官,前来管辖鹿头庄的上属县,这才逐渐平息此地战乱,可是去年春天,朝廷又迁了大批齐人到当地居住,同当地汉人,平分良田。”

孔思鹊眉宇间隐有愁意,接着道:“齐人游牧之风盛行,并不善耕种,不是今日汉人的良田被齐人牛羊啃食,就是汉人开垦新地占了齐人的牧场,两边百姓冲突频发,我时常前往救治。

而且由于当初的反抗,鹿头庄的汉人,青壮年、儒士,皆所剩无几,两边百姓后代难受教育,若顺其自然下去,矛盾只会愈发严重。”

孔思鹊看向魏怀章,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想请魏大人过去,教化当地百姓。齐人占领北境已成事实,两边打不打仗,怎么打,这是朝廷该考虑的事,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身在北境,怎么活,如何活,才是要紧事。”

傅缘悲听到此处,蹙眉问道:“可先生若是过去教化,是不是连齐人也要教?”傅缘悲眼底流出一丝不忿。

孔思鹊看向傅缘悲,叹道:“齐人百姓,其实同汉人百姓一样,其中有奸恶狡诈之辈,亦不乏忠义善良之人。我是医者,面对普通百姓,即便是齐人,我也不忍不救。”

他第一次救治的齐人,便是一对孤儿寡母,看着寡母祈求的目光,孩子难受的模样,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战争伤害的,永远是普通百姓,无论其国,无论其归属。

傅缘悲心间尚有不忿,但魏怀章却明白孔思鹊的意思。

且孔思鹊是请求甚和他心,既然回不去南方,不能为主战出力,那便在此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尽可能为百姓谋些福祉。

他当即便应下:“好,明日我们便收拾东西,一道前往鹿头庄。”

第二日一早,一行三人便往鹿头庄而去,一路上傅缘悲都没怎么说话,她心里还是介意魏哥哥和孔大夫,连齐人也帮这件事。

魏怀章的到来,为当地汉人带来新的希望,而管辖当地的汉人官员,便顺水推舟给了魏怀章不少方便。

如此,魏怀章和傅缘悲,便顺利在鹿头庄安定下来。

他暂且将两边百姓分开,尽量不叫他们接触,一面开设学堂,叫两边孩子都来读书,一面开设成人学舍,请汉人教齐人耕种织布,又叫齐人教汉人饲养牛羊。

一开始,两边都不愿意,但魏怀章只问了一句,是要把日子过好?还是要打下去?

两个学堂一开设,两边的矛盾便少了许多。

而傅缘悲原本厌恶齐人的心,在抵达鹿头庄,见到一个同她一样,失去爹娘的同岁姑娘后,便消散了。

她似是理解了孔思鹊的话,也理解了魏哥哥为何也会教齐人的举动。

到鹿头庄之后,魏怀章便忙碌起来,傅缘悲白天基本见不到他,中午只能自己吃饭。有时候晚上做了饭,他回来的时候都凉了。

看着每日魏怀章忙碌的身影,傅缘悲也想做些什么,思来想去,她决定去跟孔思鹊学医!

她每每看到受伤生病之人,心里就很难过,而看着孔思鹊将人医治好,她又觉得很满足。

于是她便将想法告诉了孔思鹊,孔思鹊欣然同意,并倾囊以授。傅缘悲就这般踏上了学医之路。

魏怀章发现她学医,是在五六日不怎么见到她之后。

得知她整日不见人,是去跟孔思鹊学医后,不由失笑,这小姑娘,是有自己想法的,连问都没问过他,便自己做了决定。

当初他收留傅缘悲的时候,本以为以后身边要多个小尾巴呢,如今看来,是他狭隘了,也好,有想做的事,终归是件好事。

魏怀章和傅缘悲在鹿头庄各自找到了该做的事,每日只在一起吃个早饭,便投入各自的忙碌中。

汉人因魏怀章的身份而顺从,齐人则因自己孩子有书读而顺从。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来年开春时,齐人终于知道该如何打理那些分到的良田,而汉人,也从齐人那里买了刚下的小羊羔、小牛犊,畅想起以后吃羊肉喝牛奶的日子。

这年秋天,鹿头庄自战乱后,迎来第一个丰收之年。两边百姓都格外高兴,曾经的矛盾,在大家对生活充满希望的笑容中逐渐消散。

两年时间在忙碌中悄然而过,十二岁的傅缘悲,忽地猛蹿身高。

有一日晨起,傅缘悲如往常般去魏怀章床边叫他,“魏哥哥,起床”。

魏怀章睁眼,未有片刻停顿,直接身着中衣下床,睡得头发乱糟糟的傅缘悲还未从他塌边离开。

他正欲去拿衣服,转向傅缘悲的瞬间,却骤然发觉,原本只到他胸口的傅缘悲,头顶已与他上唇齐平。

魏怀章不由一惊,自到鹿头庄的第一日,他忙着教化百姓,傅缘悲忙着学医,俩人日日忙得脚不沾地,他竟是没发觉,傅缘悲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由于条件艰苦,这两年他俩饮食起居都在一屋,东西各占一边,一人一张床。

魏怀章此时才觉出不妥来,当天就请村里人帮忙,给屋子两边各砌了一堵简单的墙,留了一扇门,挂上帘子。

晚上回来,他还被傅缘悲编排一顿,“本来屋子就小,你砌墙干什么呀?这下好了,活动空间更小了!”

魏怀章无奈蹙眉,严肃道:“你长大了。”

傅缘悲愣了一下,随后哈哈笑着哦了一声,自回了房,早上也不再进他屋去他床边叫他,只在门口喊一嗓子。

这年冬天,汉人过年时,竟是邀请了同庄的齐人,一起筹备舞龙舞狮,一起置办烟火爆竹,而魏怀章、傅缘悲、孔思鹊三人,也跟着过了个相当红火的年。

两年的时间,傅缘悲学医也小有所成,敢给人扎些简单的穴位。孔思鹊见到魏怀章时不住感慨,阿瑾着实聪明,学得太快了,太快了,若他师父还在世,傅缘悲定能成一代神医。

这两年鹿头庄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北齐皇帝的耳朵。北齐皇帝惊讶不已。

自占领北境,各地汉人反抗不停,着实叫他头疼,早就想让两边百姓共处,但没想到,他想做没做成的事,竟是被魏怀章做成了!

一时间,北齐皇帝想要拉拢魏怀章之心更强。

当即便派更受器重的大臣前去游说,并许以高位及公侯待遇,不成想,再次被魏怀章拒绝。

这次被拒之后,皇帝着实觉得魏怀章有些不识抬举,但念在他是大才,便暂且忍了,只叫人去请教他,他的政策出了什么问题。

怎知去的人,只给北齐皇帝带回八个字“徒有铁腕,不识仁义”,可给北齐皇帝气得,当即下令,将魏怀章迁往更北更苦的木岚县。

眼看着就要离开这两年相对安定的鹿头庄,魏怀章和傅缘悲皆有不舍,但滞留北境注定漂泊,俩人晚上叫孔思鹊一道吃了个晚饭,便准备第二天启程。

怎料第二天一早,却见孔思鹊也收拾好了行李,在等着他们,还有鹿头庄的汉人和齐人,男女老少,皆来相送,好些人眼里含泪。

孔思鹊笑着道:“我昨晚想了一夜,我还真舍不得你们,左右我孤身一人,索性跟着你们一起走吧,救哪里的人不是救。”

经过两年的相处,他们二人和孔思鹊,早已结下深厚的友谊,感情非比寻常,尤其傅缘悲还想继续学医,二人欣然同意,三人便一道上路。

鹿头庄的百姓,送他们送出两里地,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给他们的饯行礼,塞满了整个马车。

这次齐人有意叫魏怀章吃些苦头,所有木岚县给他准备的房屋,比之前更小,条件极差。

故而抵达木岚县之后,魏怀章和傅缘悲,由于条件所迫,不得已又住进了一屋。

房子太小,两张床都放不下,想隔开都没法隔。只好一人睡床,一人打地铺。

魏怀章夜里躺在地铺上,听着旁边榻上,傅缘悲的呼吸声,心下叹道,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左右北境战后重建,这里的人想活下去都艰难,没人有闲工夫讲究什么男女之防,更没人有闲工夫说闲话,能活着就不错了。

在新地方,三人继续在鹿头庄所做之事,该教化百姓的教化百姓,该救人的救人。

然而当地的官员不是汉人。齐人的达官显贵,由于如今梁朝朝廷怯懦的缘故,根本瞧不起汉人,魏怀章想做的事,在木岚县推进得并不顺利,最后只能在天气好的时候,在外头院子里,给愿意来学的人教些东西。

当地汉齐矛盾,也没有像在鹿头庄一般得以缓和,再兼当地官府排挤汉人,有意煽风点火,两边百姓更是冲突频发。

就这般又过了一年,傅缘悲十三岁,魏怀章二十一岁。

日子如往常般过着,这一日,魏怀章在院里教书,傅缘悲在屋里研读医术。

却忽地有一名汉人小孩跌跌撞撞跑来,惊呼道:“魏大人!魏大人!救人啊,齐人抢了我们的村子。”

魏怀章同傅缘悲,即刻通知孔思鹊,三人立时前往博安村。

等他们到的时候,齐人已扬长而去,村子里的汉人,死伤惨重。孩童声嘶力竭的哭声,路过百姓身上的血迹,倒塌的房屋,未及收殓的尸骨……

傅缘悲看着眼前的景象,眼前再度浮现出当年傅家村的模样,心间悲痛难忍。

傅缘悲一言未发,立时便和孔思鹊上前,各自救治百姓,而魏怀章,则开始主持调度,安置伤员,清点人数,收殓尸骨。

伤亡之多,傅缘悲恨不能自己有分身之术!可她没有,只能尽力沉着冷静,以便给予伤员更好的救治。

可还是有人因为救治不及时而离去,甚至有人,在她止血的过程中便断了气……

亲眼看着那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傅缘悲实受重创,她第一次感觉到如此之深的无力感。

为什么即便她如此努力地学医,却还是救不了所有人,还是要看着这样的惨剧,发生在自己面前?

在博安村不眠不休的七日,他们三人才算是安置好所有伤亡。才算是停下来,得到片刻休息。

夜幕初临,村民给魏怀章递了两个贴饼,他道谢后接过,准备去给傅缘悲一个,可出了门,却发觉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傅缘悲,忽然不见了。

他四下看了看,正见傅缘悲独自一人,往不远处的溪边而去。魏怀章眉眼微垂,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跟了上去。

傅缘悲来到小溪边,靠着一棵树坐下,抱着自己的双腿,头枕在膝盖上,身子缩成一团,脸埋进臂弯里,藏着自己的神色。

魏怀章缓步走过去,在她身边站定,半蹲在她身边,便看到了她藏起来的神色。傅缘悲见此,忙将头转去了另一侧。

魏怀章心生不忍,分明才十三岁的年纪,可此时她神色间的压抑,却不亚于一个阅历老成之人。

魏怀章唇微抿,缓声道:“阿瑾,世道如此,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一听他的声音,尤其他一开口,便直指自己心内的情绪,傅缘悲吊了几日的精神忽地崩塌,崩溃落泪,颤声呜咽道:

“有好多人,我和思鹊哥明明能救,我们明明能救!我们知道救他们的办法,可是我们没有足够的药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断气……”

“魏哥哥……”傅缘悲转回头来,泪眼模糊,眼底神色悲痛,向他问道:“是不是无论我如何努力地学医,也终止不了这些悲剧?”

魏怀章答道:“只要还有人不放弃,便终有结束的那日。”

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半晌后,傅缘悲擦去眼泪,忽地开口,对魏怀章道:“魏哥哥,我想拜你为师。”

魏怀章微愣,随后问道:“为何?”

傅缘悲答道:“仅仅只是学医,似乎是不够的。我还想多学些点东西,日后若再有难事,或许就能多一个法子,多救一个人。”

在魏怀章身边三年,她已然发觉,她和思鹊哥,只能在人伤病后救治,但是魏哥哥,却能叫齐人知礼,汉人安定,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魏怀章闻言,欣然点头:“好。”

安置好博安村的人,待此地不再需要他们,三人这才离开博安村,回到住处。

待离开之时,已渐入春,地上嫩芽抽丝,三人心情也好了不少。

到住处临分别前,傅缘悲对孔思鹊道:“思鹊哥,今晚你来我们这儿吃饭,我和魏哥哥想请你做个见证。”

孔思鹊好奇道:“什么见证?”

傅缘悲道:“我想多学点东西,准备正式拜魏哥哥为师!今晚给师父敬茶。”

孔思鹊闻言,面上反而露出一丝不满,食指临空点着傅缘悲,打趣道:“好啊阿瑾,你个小丫头,跟我学那么久医术,都没说拜我为师,眼下拜先生倒是还要请我做见证了?”

傅缘悲俏皮笑笑,忙道:“思鹊哥的教导大恩,阿瑾没齿难忘!但人只能有一个师父,而且先生懂得多,教我的也会更多!这声师父,就先给先生吧,等到来世,我再拜你为师。”

孔思鹊佯装不满撇嘴,啧了一声,道:“你就是心里更向着先生。”

一旁的魏怀章笑笑,宽慰孔思鹊道:“你别吃心,这也就是在北境,没那么多规矩束缚,做些随性的事,师父她随便拜拜,茶我也随便喝喝。”

他要教她,其实根本无须拜师,可阿瑾想。

现如今,日子过得本就苦,他就尽可能顺小姑娘心意,她能开心些便好。

孔思鹊跟着笑,朗声道:“咱这日子里,难得有件喜事。得,我先不回家了,今晚给你们师徒好好亮亮手艺!走,去你们家!”

傅缘悲大喜:“哎呀,这可好呢!思鹊哥做饭可比先生好吃多了!”

还记得魏怀章第一次给她做饭,可给她难吃哭了,缺衣少食的都差点没吃下去,后来便都是她和孔思鹊换着做饭。

三人说笑着进了屋,孔思鹊放下药箱便进了厨房,傅缘悲跟着去帮忙。

而方才说师父随便拜拜的魏怀章,却趁二人都在厨房的功夫,在自己行李里翻腾起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待饭菜上桌,傅缘悲也端着茶出来,她请了魏怀章上座,然后在他面前跪下,敬茶叩首。

魏怀章喝了茶,三拜之后,傅缘悲起身,扬着笑脸,朗声唤道:“师父!”

“欸!”魏怀章同样朗声笑应。

一旁孔思鹊亦跟着笑,看着二人只觉有趣。

一个二十一岁的半大青年,一个十三岁小丫头,这拜师怎么就看着那么像玩过家家呢,他不一样,他是三个人里最大的,今年二十六了!

而就在这时,魏怀章拿起桌上一个红绸布袋,是长条状的。他将那红绸布袋横握在手,递给傅缘悲,冲她抿唇一笑,道:“给你的拜师礼,打开看看。”

装着礼物的红绸布袋,显然是极上等的丝绸,这红绸在这破落的小屋里,显得格格不入。

傅缘悲万没想到自己还有拜师礼,眼里满是惊喜,自爹娘过世,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礼物。

她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随后看看魏怀章和孔思鹊,见二人都点头,这才将其打开。

是一把白玉质地的琴箫。

玉质清透,触骨生凉,箫身上还有玉雕的剑兰图案,精美无比。

傅缘悲从未见过如此精致漂亮的物件,眼睛都掉进了手里的琴箫中。便是一旁的孔思鹊,都被这玉箫吸引住眼球。

她小心抚摸着那把琴箫,向魏怀章问道:“师父,这是箫吗?”

魏怀章笑而点头:“嗯,是琴箫,音色相比于洞箫,更柔和清亮,更悠远温婉,是我从临安带来的随身之物。”

傅缘悲尚沉浸在手中精美的玉箫中,一旁的孔思鹊却道:“看来先生还打算教她习乐,也不知这野丫头,学会凑箫会是个什么模样?”

傅缘悲冲孔思鹊一撇嘴,对他叫自己野丫头深表不满。

傅缘悲再次看向魏怀章,问道:“师父还要教我习乐吗?”

魏怀章点头:“自然。既然要学,那么礼乐射御书数,你一样不能落。”

傅缘悲不解道:“可是习乐不能救人。”

她现在一心一意,只想救人,只想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魏怀章闻言一笑,对她道:“习乐确实不能救人,但却能救你于自困。人在黑暗里待久了,难免忘了光明的灿烂。生活里,总不能一丝美好之物也觅不见。”

傅缘悲在博安村小溪边哭泣的画面历历在目,她心思又细,常能共情他人心中之痛。

明明自己还在需要被人庇护年纪,却常想着尽己所能庇护他人。她这样的人,待在北境这等环境中,长此以往下去,怕是会自困难解。

傅缘悲听不大懂师父的意思,习乐为何会同光明联系在一处,但是三年相处,她已然为师父的才能所折服,师父说是,那就是!

念及此,傅缘悲重点一下头:“嗯!”

在木岚县这里,魏怀章要做的事不大顺利,便没有当初在鹿头庄时那么忙,反倒是傅缘悲忙得脚不着地。

上午吃完饭,两个时辰去孔思鹊处学医,回来吃完中饭,便跟着魏怀章学礼乐射御书数,相处的时间反而是大大增加。

在木岚县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魏怀章耳边,时刻萦绕着小姑娘清灵悦耳的声音,一声声地喊着师父。

他也逐渐看着傅缘悲,一点点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

即便粗布麻衣,未施粉黛,也依旧掩饰不住她窈窕昳丽的姿容,身高都跟他鼻尖持平了。

就是小姑娘长大了其实也不太好,有时他外出回来晚些,或者冬日里衣裳穿薄些,会挨骂。

而傅缘悲,在学会琴箫之后,便慢慢理解了魏怀章送她琴箫,教她习乐的缘故。

每每救治过伤者之后,又或者再见残酷之事,心间抑郁难解之时,她便会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凑一会儿箫。

几曲箫毕,心下平静,归于淡然,似乎便又有了面对这般生活的力量。

她学会的第一首曲子,便是师父前两年,在鹿头庄时谱写的《惜安令》。

那年过年,同鹿头庄的百姓一道吃过年夜饭,他回去后,便写了这首《惜安令》,整首曲调很和缓,但无婉约之感,反而潜藏着一股安抚人心之力。

每每听到《惜安令》的曲调,她便能从中感受到师父渴望天下安定的愿望。

师父所赠的这把琴箫,不知不觉间,已成了她汲取笑对生活的勇气的土壤。

这期间,北齐皇帝依旧不断派人前来游说,企图叫魏怀章归顺。

赏过,罚过,也逼过,但魏怀章丝毫不为所动!哪怕身死埋骨,亦要魂归故里。

对魏怀章重节的赞扬,便渐渐在北境流传开来。

而北齐皇帝,对他欣赏过,愤怒过,无奈过,直到现在,发自内心地敬佩着。他也愈发舍不得放魏怀章回去,只想再努力一番,将魏怀章留下。

傅缘悲十六岁这年,北齐皇帝给了魏怀章最大的优待,除了衣食方面提升,在齐国境内,也给了他最大的自由。且吩咐各地官员,不要为难魏怀章,尽可能支持他想做的事。

如此一来,魏怀章、傅缘悲、孔思鹊三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很多。

没了来自权力方的阻碍,他们在很多地方,践行当年鹿头庄之策,教化齐人,安定汉人,实实在在地惠及了很多人。

甚至在有些地方,当齐兵同汉人发生冲突之时,齐人百姓还会站出来阻拦保护。

这两年,算是他们三人,在北境过得相对舒心的两年,总能瞧见不少希望,总能做出些令他们欣慰的实绩。

直到傅缘悲十八岁这年,魏怀章收到归顺北齐的旧僚密信,三人便启程前往贺兰山一带的丰州。

此地汉人对齐人极为仇视,表面上他们已归顺大齐。但其实,他们十几个村镇联合,自结民兵,在区域内形成了一个自治小集团。

并人人歃血盟誓,待边境开放,便回故国,在一日,誓死不与齐人通婚。

丰州早已是当地齐军的心头之患,一直谋划着将他们一口吞掉。

但碍于此地队伍壮大,精兵都在前线,这些汉人又聪明,有军师,会兵法,打起来费劲,这才拖了这么些年。

魏怀章收到的密信中说,北齐朝廷要趁今年冬天,调回一部分前线的精兵,彻底平息丰州。

而丰州又离边境不远,此地汉人反抗之心决绝,队伍壮大,又有归故国之决心。

魏怀章暗自琢磨,若能与此地汉人联系,制定好战略,说不定能借起战,一举逃回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