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番外一
“不要——”
“不要……”
夏侯钰在梦里呓语着,几乎是一睁眼，就猛地抬手去抽放在床上从不离身的剑，胳膊青筋爆裂般地突起,可他一伸手，却只触碰到了柔滑的一缕青丝，于是心里的杀欲，一瞬烟消云散,化成了柔软。
“原来只是做梦。”他吐出一口气。
而乔心圆也在他喊出声那一下醒来了，眼睛撑出了好看的扇形双眼皮，拉住了他的手，安静地出声：“你做噩梦了？是梦见要考试么。”
窄小的木板床上,睡着两个人，乔心圆睡在外侧，夏侯钰睡在里侧,如今他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秀才,不日便要进京赶考。
“不是……我不怕考试,我梦见，”他踌躇了下,垂眸看着她,声音低低的,“梦见仙族派人来杀我们,我一无所有,是个凡人，无法保护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被他们抓走。”
那种无力感非常可怕，变得一无所有了，手心里没有那股能冲破天地的力量了,这种滋味，夏侯钰只在很小的时候感觉到过，朝不保夕，什么都抓不住，更无法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所以幼时的他便对获得力量这件事非常的执着。
夏侯钰的眼眸中流露出痛恨来：“若我真是凡人了，便无法从仙族人手里护住你了，”他一下想清楚了，望着乔心圆的目光变得坚定，“那我还是不做凡人了，我回去做我的魔头吧！这样，至少能护你平安。”
“天帝已经死了。”乔心圆的手指从他的剑眉上捋过去，“天帝死在你的手上，千圳言被应雷天尊打入九幽，后又将他封于混沌钟。那些仙族从羽族将天后娘娘请回去操持三重天的事务了，天后与天帝离心不合，不会想不开来惹我们的。”
“可，他们的天界需要灵气，只有你提供了灵气，那些仙族才能苟活，如何能让他们打消想法？天后，天帝，不过是一丘之貉！”夏侯钰心里不安稳，才总是睡不着。
“可他们打不过我呀。”
她慢慢道：“你感染了风寒，方才有些事，我还没有告诉你。”
“你不是因为杀孽，才成了凡人的。”乔心圆解释，“是为了保护你，在凡人的躯壳里，能更快地温养你的元神。此前你的元神，为了打破混沌钟救我而受了损，而入世，亦能让你的杀孽减轻一些。”
夏侯钰看着她，心里的自责难以摒弃，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执明，救出了你么。”
“因你，也因他，但也不全是因他。”
天刚蒙蒙亮，乔心圆靠在他有些瘦削的肩膀上，讲述起来：“这上古洪荒有十大神器。而混沌钟，山河笔，便在此列。”
外界，只过了一十日，可乔心圆在混沌钟里，却感觉过去了整整一十年，和太虚穗合一为一的太虚山河笔，不再需要吃灵石了，通常她画什么，便能画出实物来。
起初，她画了一个夏侯钰。
他能说话，但还是一个木偶，不是真的。
在虚幻与真实之间，许多次，她都曾陷入混沌，耳旁有时候是夏侯钰说话，在喊她，有时候又是东庭君，喊她小乔姑娘。
乔心圆快疯过去了。
她回忆起在龙族的书里，见过的秘法。
龙君是那样的强大，倘若是她，一定不会被这混沌钟给困住的。
诚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乔心圆还是开始尝试，她化作人形，在不大的混沌钟内用鲜血和山河笔绘制出一个个繁复的符号。
一个没有用，乔心圆便擦掉，换下一个，这些符号她之前不全看得懂，只懂一些简单的，纂刻在了给夏侯钰炼制的兵器和铠甲上。
而高深的，她还未曾钻研透彻。
渐渐的，乔心圆好似陷入了一个玄奥的境界中，坐在混沌钟的中央，像是被附身了一样，提笔绘制出一个个复杂的符纹。
陡然间，她感觉到从法阵中传来庞大而惊人的力量。
是熟悉的气息，带着一种不详的侵略性。
“阿钰？”
源源不断的力量通过法阵吸纳进她的身躯，法阵成了一个转换器，透过混沌钟这个媒介，她被动而无措地吸收着夏侯钰的修为。
乔心圆想快些停下来，她察觉到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受元神受损的，可夏侯钰始终没有停止。
到后来，她一下感受不到夏侯钰的气息了。
“阿钰？”乔心圆轻轻地拍了拍混沌钟内部，忽然间，传入了另一股浩大而纯净的神力，这一股神力，她同样感到熟悉，怔愣片刻后，乔心圆反应过来。
“舅……执明神君？”
此前乔心圆受伤，执明为她治疗使用过神力，他的气息，她还是认得出的。
他为何，还要救自己？
相处百年，可乔心圆自认从来都不了解这个人。
他将自己困于天宫，又在最后放走她坠入云海，脱去了仙籍。
执明是个矛盾的神明。
她才活了一百来岁，无法知晓活了数十万年的神到底在想些什么。
乔心圆想起，在应雷天尊的神霄府，他曾说过：“为神者，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众邪远之，当立一千三百善。”
乔心圆那时便问他：“可是神明，都是善良的吗。”
应雷摇头：“神也有私欲，天地既生滋润万物的药草，也生毒杀万物的毒草，海水从不是只纳清流，拒绝污流的。”
乔心圆同他论道：“这便是说，超然物外的神明也有好人有坏人，因为天地养育君子，亦养育小人。而魔也是同样，都是天生地养，故此有好人，亦有坏人，而不能因为血统，便能笃定地辨别一个人的好坏，人、神、魔，都是多面性的。神，不一定好，魔，不一定坏。”
应雷天尊笑眯眯的，点点头，递给她几颗雷神珠：“丫头，有悟性。”
乔心圆好奇地接过：“这是什么？”
应雷天尊：“这雷神珠，一颗可请本尊一次，带在身上，若是日后遇上什么麻烦，本尊便会感念到此珠异动。”
“多谢天尊，这珠子，可真好看。”她爱不释手地收下了。
此刻，乔心圆将双手都贴在混沌钟内部，庞大的神力涌入，让她深深闭起双目，头不自觉地向后仰。
而混沌钟外，执明亦是能察觉到神力的流逝加速了，是混沌钟在吸纳，还是……
四面八方，不断有仙族被吸过来，混沌钟成了一个漩涡，飓风般的仙元从那些仙族人身上消散，被混沌钟吸走。
众天兵惶恐不已，被卷入了风中，感受到仙元逐渐流逝：“这混沌钟，到底是谁拿出来的！”
“是天帝啊！！”
众天兵：“……”
先天帝已经死了，骂他也没有用了。
可为什么要坑自家人。
乔心圆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画出来了什么东西，这应当是先龙君研究的东西，通过混沌钟这个媒介，被她无意间使出来了，连绵不绝，滔滔大海般的神力、仙元，都透过神器，渡在了她的身上。
朦胧间，乔心圆感觉自己变得无所不能了，前所未有的，她已经超脱了天地，宿命，因果！
这一刻，她好像才知道什么叫神。
执明扭头看向四周的仙族人，表情变得苍白无力，连他都很难脱身，遑论这些仙族。
“里面的力量，太过强大了。”
在混沌钟被彻底挣开前，执明一瞬脱手，袖袍乘风，庞大的神力笼罩住四周所有的仙族。
“轰——”
混沌钟底部，一条漆黑的巨龙钻了出来，她还没有她的母亲那样强大，可力量已然不能小觑，吼声震天，惊得仙族人后退。
“这条龙，怎么又变强了！”
黑龙猛地甩尾，将一众仙族重重打飞出去，转过头，漆黑的龙眸最后看了执明一眼。
执明脸色苍白一片，嘴唇启开，像是说了两个字。
去吧。
旋即，黑龙找到了气息微弱的夏侯钰，将他叼走了。
乔心圆带他去了一个伴着溪流的幽深山谷，照料他，替他疗伤。喊出了山里的山神，让他帮忙采药。
可都没有太大起色，夏侯钰元神受损，似乎还陷入了极深的梦魇，难以走出。
“丫头，他身上不属于他的邪骨，是注定会失控的。”
正乔心圆一筹莫展之际，应雷天尊出现了。
乔心圆扭头愣愣地看着忽然出现的天尊，口中呢喃地喊了一声，又变得有两分戒备，将夏侯钰抱着，呈现出保护的姿态。
应雷摇头道：“你不信我，罢了。此前我提出为此子更换邪骨，将他的仙骨还给他，谁料他不同意，他说，若他成了仙，便是为了救你，救完后，便立刻将仙骨剖出，死也不做这个仙。”
“既然他，宁死也不愿做这个仙，而这根邪骨，也必须为他剔除，他非仙非魔，那便只能成人，亦或成神。倘若你要保住他性命，令他脱离轮回之苦，便要同他寿元气运共享，你龙族，本就是上古神族，你也有赋予他人神格的资质了。”
乔心圆望着天尊，她知道应雷天尊不会伤害自己，不若以天尊这样的修为，恐怕不会给自己说话的机会。
“我要如何，才能赋予他神格……”
“他嘛，若成了圣人，也就够了。”
“如何……才能成圣？”
“便是要入世成人，重入因果循环，积攒功德。”
“积攒功德……天尊，”她有些迷惘地问，“种善因，一定能得善果么？”曾经的乔心圆不曾想过这种问题，可夏侯钰这样好一个人，却没能得到善果。
应雷天尊答：“所谓善果，不若是内心的外相罢了。”
乔心圆有些了悟了：“可若他，不愿成神呢。”
应雷天尊只是笑了笑，耀目的太阳普照在他身上：“神魔，原本就是一念之间，神若是行恶，与魔有何区别？魔若是持正，那便是神了。”
至于这些话，乔心圆便没有告诉夏侯钰了。
她想，自己不需要告诉他这些，他本性便是个侠义之士，无法泯然于苦难，饶是成了凡人，也终究会成为圣人的。
夏侯钰听完了全部，孱弱地咳了一声：“所以，你现在很强很强，因为你通过混沌钟吸了很多仙族人的仙元。”
“似乎，是这样……”
“好家伙。”夏侯钰当即拍床而起，啪地一把把手拍疼了，他嘶了一声：“那他们铁定要来抓你啊！”
乔心圆歪头：“可他们打不过我呀。”
“那他们万一使阴招呢？”
“你是说混沌钟吗？混沌钟被应雷天尊征用了，将千圳言关在了里头。”
“那还有其他洪荒神器呢？”
夏侯钰好像一定要证明，仙族定会再次出手，就算天帝死了，可恶还没有消灭，死了一个先天帝，再来一个新天帝，又当如何。
乔心圆：“可是他们真的打不过我，这样说……就算是一起上，也打不过我的。”
“哇你这么猖狂啊？”
她点点头。
“那看来你是真的很厉害了。”
“这世间的恶，与善，是形成了平衡的，我们杀不尽所有的恶，你说的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出现的，天帝死了，天后我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就算把仙族屠戮至灭族，那他们若也以性命来诅咒龙族，诅咒我死了，那不是你又诅咒他们，因果循环，恨无绝期……反正，仙族式微，是打不过我的，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不会出现的，就算出现了，我亦能制止。”
夏侯钰想了想：“可他们打得过我啊！若是抓了我要挟你怎么办？”
他再次愤怒地拍床：“嘶。”疼得他直皱眉，乔心圆便将他的手拉过去揉揉，吹了吹，温声道：“你做凡人这些时日，便由我来保护你吧，你的手，是要写字的手，要轻一些。”
言语间，外间传来一个老婆子的声音，唤道：“狗子。”
夏侯钰：“狗子？”
夏侯钰困惑住：“这里养了狗啊？”
“哦，我忘了告诉你了，这是你在凡间的名字。”
夏侯钰：“？？”
乔心圆连忙道：“不是大名，是小名叫狗子，外头那是你奶奶，你染了风寒，她去为你上山采药了。她不知道我是谁，我先隐身了，你可别喊我！”
说着，乔心圆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身形隐没在了墙里。
夏侯钰：“？”
说好的一起做凡人呢。
“狗子。”那婆婆“吱呀”一声将门推开了，端来了一碗药，满脸慈祥，“这是奶奶给你熬的药，快喝了它吧。”
夏侯钰瞥了乔心圆一眼，看她拼命朝自己使眼色：“不要看我呀。”
夏侯钰便看向那老婆婆：“奶、奶……”
这样一个称呼，他以前口中其实经常提到。
“奶奶的。”
差不多是口头禅了。
可从来没有这样叫出口过。
他没有过亲人，原本被他视作亲人的，是师尊、师兄。
现在也只有乔心圆一个人了。
夏侯钰慢慢唤了第一声，那老人浑浊的眼睛满是呵护地看着自己，这种感觉非常陌生，他默默地接过药，喝了一口：“好苦……”
脸皱了一下，他不爱吃苦，爱吃甜的。
老奶奶说：“良药苦口。”
“哦……”夏侯钰还是喝完了，一大口一饮而尽，脸色都白了。
真踏马难喝啊。
突然间，嘴里却是一甜，乔心圆用法术丢了个颗蜜饯在他嘴里。
夏侯钰腮帮子微鼓，扫了她一眼。
她默不作声地躲在墙里。
“狗子真乖，郎中说喝了药，这风寒便会很快好起来。”
老奶奶旋即抱了一床崭新的被褥进来，又烧了炭火，夏侯钰连忙起身去帮她，他见不得老人家弯腰做这种事，与此同时，他是真的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虚弱，下个床走几步便开始喘。
是个病秧子。
烧了炭火，房里便暖和了起来。
夏侯钰坐着喘气。
老奶奶说：“以后啊，晚上看书，也不会着凉了，等来年开春，你上京赶考，中了举人，再也不会生病了。”
在她的思维里，举人老爷是不会生风寒的。
夏侯钰倒无所谓什么高不高中的，他只关心的是，这整个屋子，就这一床厚褥子，都给了自己，老人家晚上睡觉怎么办。
他让给她：“我年轻，用不上这个。”
奶奶推拒：“狗子，你身子骨不好，太差了，养病要紧。”
劝说不过，夏侯钰只得等她睡着了，蹑手蹑脚把被褥抱进房，搭在奶奶的身上，自己又喘又哆嗦的，骂骂咧咧：“我怎么会这么柔弱。”
乔心圆只作为旁观者，不出声，更不干预，夏侯钰的举措是她预料之中的，她知晓他天生性善，有不假思索的恻隐之心，这一点，就连成魔时，也不曾改过。
他定能超凡入圣，所作必成，神仙可冀。
乔心圆从不怀疑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