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哄过,但黎簌还是哭了。

主要是一进墓园时,这姑娘走得太着急,脚下没留意,绊在大理石台阶上,摔了一跤。

靳睿当时在接电话,没来得及扶住她。

黎簌确实摔得挺重,膝盖热吻大理石台阶面,一声闷响,当时就哭了。

泠城殡仪馆后院的墓园里有一条长达17米的壁葬回廊。

回廊墙体上分布着无数壁葬格子,那是过世的人们居住的地方。

小姑娘哭着,一瘸一拐往黎建国骨灰所在的壁葬回廊里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人刚一到老人的墓格旁,就开始诉苦上了,委屈巴巴地哽咽着:“姥爷,我刚才进来时摔倒了,磕得膝盖特别疼,疼死我了,我感觉我要瘸了,太真的是太疼了,那是什么大理石啊,可太硬了......”

靳睿站在黎簌身后,看着黎建国的墓牌。

当年黎丽走得十分急,并没有给老人买像样的墓地安葬,老人的骨灰坛就放在格子里,被一块石板封着。

石板上有黎建国慈眉善目的苍老容颜,隐隐含笑。

说是诉苦,可黎簌一点也没提到帝都那些不开心。

只说了今天的摔倒,然后就开始说自己的成绩进步很快、考了不错的大学、专业课成绩很好、考研也考得不错只不过她不想读研。

她只想捡好的说,可其实在帝都这些年,能称为快乐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了。

恰巧刚才在来的路上,黎簌收到过苏青念学长发来的短信。

苏青念说是帝都降温了,他特地查了查泠城,气温比帝都低,让她注意加衣。

这事儿黎簌本来没多想,但在姥爷面前,她觉得自己得成熟,得学会报喜不报忧。

实在没什么喜事,她可以杜撰一点点嘛。

想了想,黎簌决定吹个牛逼。

她说:“姥爷,您放心吧,我在学校也很受欢迎的。还有很优秀的学长喜欢我呢。学长今天还给我发信息了,让我天冷加衣。千里迢迢还知道关心我,对我肯定是非常非常迷恋了。怎么样,您孙女有魅力吧?”

身后的靳睿挑了挑眉梢。

哦,还有这样的事儿呢?

小姑娘在老人狭小的墓碑前,迟迟不肯离开。

她和姥爷说了好多,最后像是为了让老人放心一般,又搬出了靳睿。

“靳睿现在可厉害了,做大生意,和朋友们开滑雪场、投资商场什么的,好像还要建什么湿地度假区。”

黎簌眼睑有点肿,扭头问靳睿,“对吧?”

“有朋友们帮衬,还过得去。”

“你跟我姥爷有什么谦虚呀!”

黎簌把头扭回去,继续说,“还有靳睿那个朋友,下雪天打雨伞的那个,家里特别有钱,也在泠城有不少投资呢。”

“反正他们现在可牛了,楚一涵和赵兴旺也超级厉害,都赚高工资的,楚一涵现在一片面膜都好几十块,赵兴旺稍微有丢人,送我的五指袜还是从单位‘偷’出来的,不过也是为了我号的。”

“他们几个现在合起来,简直就是泠城一霸。我有的是靠山,您就放心吧。”

他们从城东家属楼里出来得晚,墓地路程又远。

天色渐暗,黎簌仍旧有些依依不舍,又总觉得有些遗憾。

准备离开时,她闷闷地问靳睿:“你说,买一块墓地给我姥爷,是不是很贵啊?”

靳睿说:“或许,你希望姥爷树葬么?”

泠城早十几年是没有正规墓地的,都是在某个村头或者某个郊区山野里,安葬老人,每年再过去祭拜。黎簌的姥姥就是那样安葬的。

但后来城市越来越规范化,很多曾经的“墓地”都已经是街道楼区,也不再允许人们随意下葬。殡仪馆后的荒地被开辟成墓园,下葬形式也不拘泥于传统方式的土葬,有很多种。

即便壁葬是节约土地的,黎簌还是觉得,她的姥爷蜗居在这块小格子里,好委屈好委屈。

可她也不懂,靳睿说的树葬是什么。

“不立墓碑,在骨灰上种树。”

“你问过么,是什么树?”

“白杨。”

黎簌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想,姥爷,您该是一棵树。

像傲立在北方寒冷空气里的所有白杨一样,笔直挺拔。

他们找到相关的负责人,签订了协议,负责人说,明年春天,就可以把老人的骨灰移到树葬林区去,然后种上白杨树苗。

黎簌担忧地问:“会不会时间久了,树长大了,就被伐掉?”

“怎么会呢。”

负责人笑着安慰她,说传统的下葬方式土地资源消耗庞大,国家更支持这种“绿化向”的新方式,不会被砍伐的。

黎簌了却一桩心事,被靳睿扶着手背,一瘸一拐地从墓园出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路灯通亮,她坐进靳睿的车子里,抹了抹眼泪,带着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依赖:“靳睿,糖呢。”

靳睿翻出她之前放在车上的那支棒棒糖:“现在吃?”

“吃,剥开。”靳睿就任劳任怨地剥开糖纸,棒棒糖递到黎簌嘴边:“张嘴。”

黎簌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含住棒棒糖,把眼泪抹干。

她放在腿上的手机震了一下,靳睿下意识垂眼,看见屏幕上蹦出一条新消息,来自“苏学长”。

那个叮嘱她天冷加衣的学长?

那个对她非常非常迷恋的学长?

靳睿“啧”了一声,撇开视线,发动车子。

余光里,小姑娘拿着手机,噼里啪啦打了一行字,给那个学长回了过去。

黎簌对靳睿的醋意毫不知情,只在平复了心情后,边吃着棒棒糖,边和靳睿说:“我得快点找个好工作才行。”

“不考研了?”

“不考,我根本就不喜欢读书。”

“那行,找吧。”

“你后来上的什么大学?”

靳睿报了个大学名字,黎簌撇撇嘴:“这么好啊。”

“那我不得好好考么。”靳睿说。

身边的小姑娘脸上还残留着一点泪痕,显然去墓园看过姥爷这件事,让她心情并不十分明媚。

靳睿便和她开起玩笑,逗她开心。

他说,“我怕我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去捡垃圾收废品,我性格又不够好,收废品人家都不愿意把易拉罐和纸箱卖给我,就没有钱,只能去乞讨。”

黎簌隐约觉得这话耳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好像是靳睿打架那次,她苦口婆心劝他时说过类似的话。

“嘎嘣”一声,黎簌咬碎一块糖。

他那么有能力,他乞讨个鬼!

反倒是她自己,再不找工作,可能真得去乞讨了。

还欠着靳睿房子钱呢。

说起这个,黎簌也是有些郁闷的:“你给李红萍加价那么多干什么!”

搞得她突然就欠下了两套房子的巨款。

才刚还完黎丽的债,又得想办法还靳睿的债。

亏她回来时还有种,在靳睿身边可以安心歇一歇的错觉。

靳睿给出的理由是,嫌李红萍墨迹、嫌李红萍烦,一句话都不想和她多说。

“那你就给她那么多钱?!”

黎簌举着棒棒糖,幽幽转头,“那你嫌我烦不?嫌我墨迹吗?能不能也给我点钱让我闭嘴?”

“也怕拖久了她会去动里面的东西。”

顿了顿,靳睿说,“不希望她进你们的屋子乱翻。”

黎簌愣了一瞬,忽然安静下来。

那是靳睿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维护她和姥爷的所有物。

在她没能力保护的当时,他做了强有力的后盾,挡住了很多遗憾的发生。

她在白天时曾去家里仔细看过。

熟悉的家像是被施了魔法,时间停留在她和姥爷离开的那一年,她用过的高二练习册还摊开在桌上,台灯上贴了冲刺帝都的便签纸,没用完的中性笔和橡皮,都还在原位。

还有中午12点时,摆钟清脆的敲打声。

一切都在等着她回来。

“对了。”

黎簌回头去看靳睿:“怎么了?”

靳睿今天穿了件黑色派克大衣,食指轻敲方向盘。

他似乎偏爱黑陶瓷的材质,食指上戴着的戒指也是黑陶瓷的,双G互扣的经典图案。

从小弹过钢琴的人真是不一样,手长得那么好看。

黎簌在心里这样想时,听见靳睿说:“床垫都已经重新定购了,可能明后天才能到。你在我家继续凑合睡一两晚吧,床垫到了再搬回去住?”

毕竟他现在是债主,黎簌也有点底气不足,违心憋出一句:“那你睡沙发能休息好么?要不,我睡沙发吧。”

“行。”

黎簌不敢置信地瞪向靳睿,这人笑得肩膀都颤了。

他说:“哪敢让你睡沙发。”

时间不早,靳睿带黎簌去之前那家家常菜馆吃了晚饭才回家属楼。

也许是近几年家属楼里有车的人变多了,物业用白漆在楼下画了一排整齐的停车位。

靳睿把车子稳稳倒进车位里,下车,拉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扶着黎簌下车。

他这套动作很是熟稔,忽然就让黎簌想起高中时,她上楼不小心崴了脚,连续很多天,都是靳睿扶着她上下楼。

似乎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和楚一涵赵兴旺和靳睿彻底熟悉起来,厚着脸皮天天蹭靳睿的出租车。

黎簌扶着靳睿的手臂下车,忽然问:“小羽阿姨她,也是一棵树么?”

她不喜欢用任何“死亡”“葬”这类的字眼,就好像小羽阿姨和姥爷都仍活在这世上,只是换了一种形态,依然陪伴着他们。

“不是,她喜欢江城的雨,喜欢江城一年四季总有花开。她现在,在一片鲜花盛开的山坡上。”

靳睿说这些时,语气是温柔的,“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她。”

黎簌还想说什么,但下一秒靳睿忽然揽着她的背和腿窝,以一种公主抱的姿势,把她抱了起来。

她小声惊呼:“靳睿,你干什么呢!”

“抱你上去。”

“那可是6层楼!你能行吗?”

黎簌是真的怀疑靳睿的。

毕竟在她的印象里,这人娇气又怕冷,出门从来都是乘出租车,一步都不愿意多走,降温严重点就开始咳嗽感冒。

她都怕他走几步嫌她沉,把她丢在地上。

但靳睿步伐很稳,抱着她迈进楼道。

时隔多年,楼道里的墙体并没有被修葺过,依然有大片墙皮脱落,也依然贴着各种颜色的小广告贴纸。

楼梯死角里积满灰尘,扶手上的漆体斑驳。

黎簌有些紧张,下意识抱紧了靳睿的脖子;“你你你,要不然你放我下来吧,扶着我就行,我怕你抱不住把我摔了。”

她又开始像个小老头,絮絮叨叨嘀咕,说他万一抱不住,把她从楼体上滚下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摔到头,那她可完蛋了,她才不到90斤,真的受不住那么折腾,真摔一下,可能得当场下去陪她姥爷,当一棵白杨树......

小姑娘头缩在他脖颈处,每呼吸一下,温热的气息都轻轻拍在他皮肤上。

带着刚吃过棒棒糖的甜味,撩得他嗓子发干。

“黎簌。”

靳睿忽然叫了她一声,他喉结滚动,“别在我颈窝嘟囔,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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