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明明十年间面上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但背地里,居然这么在意签字的问题?

实在有些难为情,诸伏景光通过CG在极短时间内看完了卫宫切嗣被概括的一生,排除掉满心的五味成杂,最先浮起的反应竟是想笑。

那个男人向来沉默,只在生命的最后透露过一点简略的心声,又有杀伐果断的印象在前,可以说,叔叔在他和零心头的形象,从头到尾都是正经肃穆的。

没想到他也会在意某些不重要的细节,一记十年,还会悄悄腹诽。

不得不说——有点“可爱”。

年轻人对叔叔的了解自然而然又多了一点。

纵使形象越发生动完整的当事人早已不在,仅留下墓碑与回忆供以缅怀,诸伏景光却觉得,现在才知道也并不算晚。

CG里不是已经“剧透”过了么?

降谷零轻松地想,就在不久后,或者再晚一点也行,他们和年轻时的叔叔还能再见。

那时候就不再是什么副本世界了,他们会在真正的现实世界,见到被四魂之玉带来的将信将疑的叔叔,亲身作证,又一次给他改变主意一定不会后悔的信心。

神神叨叨的系统便是狡猾在这里,故意不给出准确的时间地点,由此驱散伤感,换来继续走下去的期待。

第二段CG是谁的主场不言而喻,系统只给了玩家短暂几秒缓冲的时间,便紧接着开始播放。

与人生大半皆为灰暗色调的男人相比,笹谷椿的生活就要平和得多,就像他这个人。

自少年有记忆起,他就在陷于深山老林的神社中长大。

唯一的亲人并不避讳自己特别的身份,在他懂事时便告知他,他真正的亲人前些年遗憾病逝,自己是凭借四魂之玉的力量残喘于世的一介幽魂,因为一段早早注定的缘分,她才有机会与他相伴。

其实这段话,少年有三分之二的部分听不懂,比如四魂之玉,比如幽魂,比如巫女隐藏在缘分二字之下的迟疑,她注视向他的目光中似有淡淡的痛惜。

‘我不是你的家人,你可以将我看作……’

巫女的嗓音也是淡淡的,从这话完全能够听出,起初的她下意识地把少年与自己隔开距离,不欲把耗费时间培养的亲情作为两人的束缚。

因为如果是亲人,来自亲人的请求很难拒绝,如涓涓细流辛苦积攒而来的情谊成了利用的工具,即使是信念无比坚决的巫女亦觉得十分冷血。

但少年不这么认为。

山间生活是鲜活却寂寞的,在懵懂之间失去一切的孤儿只想要一个家人。

‘姐姐……’

‘……’

‘姐、姐姐……’

‘……’

破败神社足有几年没有修缮过,积了几层灰的角落藏着电线,线路弯弯绕绕宛如迷宫,追寻到没有出路的墙角时消失,原来是穿过底部悬空的地板暗中相连——无聊得到处乱转的少年初次发现它们,兴奋得仿佛亲手挖出了地底深埋的宝藏。

‘姐姐,这些是什么?’

‘……电线。’

‘做什么用的?’

‘从外面输送进来一种叫做电的东西,家里亮起的灯,按下按钮会自行转动的洗衣机……都是靠电发动。’

‘外面!外面是哪里?院子里?山下吗?电线原来有那么——那么长,可以悄悄把电送上山来?’

少年没听出巫女回答他一个又一个问题时的勉强。活在五百年前的桔梗对现代社会的了解无限接近于零,为了节省四魂之玉的力量从未下过山的她,就算想满足少年旺盛的好奇心,也无能为力。

而少年也不可能独自离开,进入那个近在咫尺的全新时代。

不知这一刻涌出了何等复杂的心绪,巫女忽然将问完得不到回复便乖巧闭嘴的少年抱起,下一瞬,他们出现在了院中枯死巨木的最顶端。

这是少年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

视野一下子被拉得无比宽广,黑发巫女伸出手,纤白的指尖掀开薄雾组成的帘幕,指向比山脚还要再远些的地方。那方镶嵌着星罗棋布的点点光亮,与神社风格截然不同的建筑重叠耸立,站在这里竟只能窥见其中小小的一角。

此时此刻,找到了真正的宝藏。惊喜,向往,伴着心跳加速的激动,心情何其美妙,连带着高处吹得露出的小脸干涩发红的冷风也被宽容了。

‘那是城市……不对,应该……只是距离最近的一座寻常小镇。’

‘姐姐,我能去那里看看吗?看一会儿就好……’

‘现在还不行,等你长大以后就可以。’

‘真的?!’

‘嗯。’

给出确定的回复前,巫女沉默了许久。

还要再过几个月才满五岁的少年,与外表还是少女的巫女并肩坐在枝叶全落后依然坚固的枝头,巫女轻轻掰过他因为过于亢奋左摇右晃的头。

少年不故意睁大也够滚圆的眸子青翠如洗,姗姗来迟的霞光扫尽不存在的阴霾,清晰倒映在他眸底的柔美面容也像被镀上了光芒,几乎与擦过眼角沐光而摇曳的发丝同色。

没有人能狠心拒绝如此干净的目光。

‘在你长得足够高,变得足够坚强,能自己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之后。’

‘最重要的是……你要学会忍受寂寞。’

就是这次的对话之后,巫女再也没有回避过少年“姐姐,姐姐!”的亲昵呼唤,她接受了两人的新关系,并在之后不算长的时日里,对少年进行了囊括生活起居和咒术的严格教导。

在学习时间之外,她便是最温柔、温柔到有些纵容过度的长辈。

他们的步伐最远抵达了附近的另一座神社,同为神社,这座全靠鸟居吸引人的神社却是装潢精致,人流不止,看得少年眼红极了,嘀咕着白走这么久的山路,还不如留在自家山头看花。

看冬日开遍神社背后缓坡的野山茶,今年的山茶开得可好看了,不愧是姐姐的最爱。

好不容易靠顽强毅力徒步爬回家,累得够呛的少年又抱怨,库房里丢着的自行车怎么能坏得那么彻底,他试图用磕磕绊绊的咒术作弊,也没能让它支棱起来代步。

‘总有一天我会修好它!’

少年立下壮志,身旁的巫女含笑支持,她清丽的影子正在夕阳下渐渐变淡。

少年七岁那年,巫女消失了。

留下的信件写明,她有自己的职责,必须阻止会给全人类带来灾难的圣杯战争。她所了解的咒式在这两年里全教给了他,他也有了独自生活的能力,这之后,只能由他自己前行了。

——椿,对不起。

姐姐最后说。

对不起,是为擅自抛下了他而说的,也是为……却始终没有告诉他那个真相,而道歉。

桔梗后悔了。

本应顾全大局的巫女出于自己的私心,给了弟弟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她还想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打破所谓的“预言”,改写悲剧的命运——这般渺茫的一个机会。毕竟无辜的孩童不应当承担拯救世界的压力,更没有人能要求他自愿为无关紧要之人牺牲。

告知一个如雨后萌芽般缓缓抽枝长大、正好奇而期盼地试探未来的少年,他的死期甚至死法早已定下,实在太残酷了。

笹谷椿最初的确感到过痛苦。

他突然间变成孤身一人,突然间需要作为咒术师之一分摊从天而降的诅咒,突然间在死寂的房间病倒,整日忍受日日增加的蚀骨病痛,动弹不得,喘息染上病热,死亡同样突兀地接近,迷茫的幼小身影体会着冰冷让人垂泪的脆弱,绝望在心间扩大,犹如后山某枝被暴晒到枯萎的花。

他没有做错什么,沦落至此的根源,只是因为他是咒术师,以及——有一个执拗的男人妄图彻底斩断人与诅咒的孽缘,而他恰好是除男人外活到了最后的“幸运儿”。

毫无疑问是该怨恨的,虽然怨恨的对象不会包括姐姐,但与自己的不幸相关的他人一定一个都不会漏……可是,都有谁?

能想到的只有那个叫做卫宫切嗣的男人,但,男人的残忍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如果他怨恨他,诅咒他的计划失败,本应得救的那些人,又该怎么办呢?

男人的想法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他似乎做了和姐姐一样的事,只是付出了更多,更多。

或许,总有人要死掉。

或许,他根本不需要思考太多,还是顺应满身的疲倦,放纵意识沉入死亡的深渊比较好……

恨意刚滋生出些许根茎,就被随后出现的种种困惑截断,仿佛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没有怨恨的必要。

高烧中的茶发少年意识逐渐模糊。他放弃了抵抗。

因为,无论时间早晚,人都是要死的。现在死掉,还能少受些苦,说不定,闭眼再睁开时,就能看见一身白衣的姐姐站在树下等他。

‘姐……’

‘…………喂!’

犹如划破苍穹的闪电,突兀降临到冷清的山巅,雷声盖过隐露委屈的轻声呢喃。

‘他身上好烫……高烧……必须……’

‘我们这就送你去医院,坚持住……椿!!!’

原来,有一群冒冒失失的家伙伴着轰隆雷鸣强势闯入,打破了神社内习以为常的沉寂,又擅自把他背起——

骑起奇迹般手动修好的单车,一路向前,带到了一直憧憬的新世界。

迷迷糊糊睁开眼,率先看到的不是微笑的姐姐,而是遮天蔽日的烟花。

……璀璨生辉。

比当初远远眺望的更清晰,仿若触手可及。

真正触手可及的人却在身边。

看清了他们的脸,也就是这时候,不属于此刻自己的记忆,如潮水般一股脑灌入脑海……

再之后,就是无需赘述的经历了。

那群擅自出现,又擅自消失的笨蛋们离开后,椿的高烧稍退,纵使烧在肺腑的疼痛依然不减,仍旧装作没事人地起了身,自己给自己办了出院。

“大病初愈”的少年还是小小一只,身高可能刚过大人的腰,但毕竟有了白送的未来记忆,处理杂事手到擒来,时而微微皱眉的严肃表情比以前傻白甜的模样还要可爱。

拔苗助长——不,丝滑地变成熟的少年顶着严肃脸一阵捣腾,在卧室的橱柜里找到了父母留下的存折,自己做主搬到小镇里的新家。

购房手续是不知哪个笨蛋临走前替他办好的,新家具就在隔日相继送来,每个月还有准时抵达的生活费,他假装不知道后者的来源,习惯了更便利的生活后,便照搬同龄人的人生轨迹,按部就班地开始上学,在镇上的学校从小学读到高中,最后顺利地考上了东京的大学。

从小镇到市区赶电车的这段路,十八岁的少年推出二度修好后重新换零件上漆的自行车——没错,就是被绑匪三人组骑散架的其中一辆,他后来自行把残骸拆掉研究,许久后真被他琢磨出了名堂,完美还原前修车人的技术,重新把它们像模像样地拼凑了起来。

表面无异,实际受诅咒影响自带负担的身体缺乏锻炼,所以卖力蹬上一阵就得停下来歇歇。

身形被岁月拉长的少年单脚踩住地,左脚落在车蹬上,微微喘息之际,他偏首看向身侧的田野。

金黄的麦穗在眼前连成一片起伏的波浪,他的衣摆也随风摇动,车铃叮当声变大,似有声音不舍地将他挽留。

金绿眼眸遥望着这片温馨的静谧,少年感受着麦田流淌出的人世间的美好,眸底的恍惚一闪而过。

——如果提前知道了这趟旅程的尽头在哪里,自己到站下车的时间比其他人早了太多太多,真的不会畏惧,不会怨恨,不会后悔吗?

答案当然是……

嗯,还是有那么一点生气的。

二十二岁,风华正茂,放着大好的时光不去享受,累死累活考上警校,为了“前辈”的面子逼自己当天才优等生,最后居然连正式编制都没能拿到!等于这半年白受苦了。

笹谷椿不想当警察,倒不只是因为他注定拿不到毕业证,还有他认为这种舍己为人的职业很麻烦的缘故。

区区还没毕业的警校生,就敢不要命似的循环读档,满嘴“民众有难,不管是谁都得救!”地嚷嚷了,日后真入职了还得了。

笹谷椿自认没有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做不到为陌生人一次又一次地死去活来,要是能选,他更倾向于大学毕业后马不停蹄回老家,努努力把自家的破神社盘活,迟早风头要盖过嚣张的隔壁。

但~是~呢。

没时间了,主要是没机会,谁叫他死后几年才会出现的笨蛋们非要跑来警校受罪,信守承诺的他想完成约定,在老地方见面,就只能先过去了。

其实,关于“死亡”,没什么好悲伤的。

可能是今天,可能是明天,人总有一死。

他毫无姐姐和某人那般牺牲小我拯救世界的伟大志愿,只是单纯很倒霉,如果他的倒霉的、必然的死,能顺带着救下一大批人,听起来也不错。

恰好,笹谷椿一共只有五个的朋友,也在获救的人群之中呢。

……

如同从未停顿过那般,休息够了的少年仰头,阳光照得双眼微眯,他就像背着所有人偷得了巧的小狐狸,狡黠地微微一笑。

随后捏紧车把手,他双脚离地,在清脆雀跃的叮铃声中重新启程。

人生戛然而止也无所谓。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幽灵在樱花树下等待,等得太久,久到他半搭着眼,昏昏欲睡。

某个瞬间,迫使他困守原地的桎梏消失,他在错愕后突然醒悟,略带生疏地迈步,离开警校,乘上电车,来到多年前约定之地。

从那家书店,他得到了朋友们当年拜托某人寄存在这里的礼物。

一枚陈旧的警徽。

还有,一张同样历经岁月的合照。

……

彼时大大咧咧来到秋叶原,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某五个人后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唐突出现在照片中的幽灵将如期而至的礼物压上胸口,双膝完整碰触到地面,头颅轻垂。

“他”以极致呵护的姿态,将那件物品珍之又重地紧搂在怀中,旁观者也能深深感受到“他”满心的欢喜与感激。

幽灵浅色的睫毛轻轻眨动,恰好在手机拍照的咔嚓声中,流下了眼泪。

-奖励CG之笹谷椿篇·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