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出了沈宅,快马回返总督府,径自处理公事,绝口不提中元节当晚旧事。

过了几日,已至七月底,秋高气爽,野棠花落,潭英匆匆回返湖广,直去外书房寻裴慎。

裴慎处理完手中公务,方才搁下湖笔,召潭英进来。中元节那晚早已不是裴慎第一次起疑了,数月之前他便叫潭英带人去扬州寻琼华。

今时今日,也该有结果了。

“可查清楚了?”裴慎问。

潭英在外历事多年,素来老辣,鲜少有什么事能叫他惊惶不定,可前来回禀此事竟叫潭英脸色一白。

裴慎见他这般异状,沉下脸道:“不必隐瞒,如实说来。”

潭英定了定神,方才开口道:“琼华说夫人曾在刘妈妈出事前一年落入井中。”

此事裴慎是知晓的,当年他收拢沈澜做丫鬟时,自然将她过往经历查得一清一楚。

“我记得,当日说得是绿珠意外跌落井中,高声呼救之下,极快被人救起?”裴慎记性极好,刘妈妈的供词他见过。

潭英点点头,复又咬牙道:“爷,当日刘葛一案锦衣卫也是知晓的,尚且还活着的,除却琼华便是院中剩下的几个瘦马,云烟、香梧等人。”

“卑职今次遣人追查此事时,刻意将这些人尽数分开审问。”

潭英说到这里,神色之间竟显得有几分惊惧,面色也有些青白。他咬牙道:“根据众人口供,当日夫人落井是在夜里三更时分,第一日尸身才被发现。”

裴慎敏锐道:“是意外跌落还是投井自尽?”

“据口供,说是发现之时,井边整整齐齐摆了一双绣花鞋。”

那便是自尽了。裴慎思忖片刻,她如今既活着,那便是救活了,开口道:“第一日捞起尸身,活了?”

潭英点点头:“是。”

裴慎倒也不觉得惊诧,假死之事古已有之,不甚稀奇。

潭英自然也不以为意,叫他惊诧的是另外一件事:“据说夫人醒来后坚称是有人陷害她,将她推下井的。”

潭英哪里知道沈澜是故意这般说的,若不这么说,叫心狠手辣的刘妈妈知道原身是自裁,只怕醒来就能打死沈澜。还不如宣称她是被人坑了,好歹能博得一点养病的时间。

听到这里,裴慎蹙起眉来,脸色发沉道:“她可有怀疑是何人所为?”

潭英摇摇头:“据琼华等人的口供,刘妈妈严查了一番后发现查不出来,此事便不了了之。”

“之后呢?”裴慎神色阴沉道。

潭英苦笑起来:“夫人自落水醒来后记忆全无,原本学过的诗词歌赋、曲儿小调尽数忘记,什么人都不认得。”

“不仅如此,性情也大变。从前是个掐尖要强,成日里与琼华对着干的性子,醒来后却沉稳了许多,鲜少与人争执。”

潭英语及此处,打了个寒颤,犹豫片刻,到底开口道:“那琼华说,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裴慎眉头紧锁:“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性情骤变也实属寻常。”

潭英苦笑,若真是这般便好了。

“卑职根据卷宗,寻到了当年监视夫人的婢女画屏。此人被徒一千里后,侥幸未死。给了十两银子,便将夫人当年旧事尽数倒了个干净。”

裴慎敏锐意识到,潭英惊惧的真实原因恰在这几桩旧事里。

“她说夫人落水后刚醒来的几日,总是乘着晚上去井边徘徊,有一回没看住,夫人自己往井里跳。”

大白天的,潭英越说越觉得寒意森森:“不仅如此,夫人刚被救的那段日子里,夜里总做噩梦,画屏有一回听见夫人喃喃喊着回去、回去。”

这几件事对于画屏而言,实在太过惊悚,以至于十年过去了,依旧清晰的宛如昨日。

“属下又问起了那画屏可还有其余印象深刻的事,画屏绞尽脑汁又想起了一件。”

“刘宅附近有个很是灵验的赵道婆,刘妈妈格外信奉此人,为自己求过好几张消灾解厄符。有一回赵道婆上门打秋风,刘妈妈在花厅里见她。夫人听闻了此事,竟匆匆前去见那道婆,在那道婆面前晃悠了许久。”

“刘妈妈便极不高兴,夫人却解释说是想为自己求一张姻缘符,好博个富贵。刘妈妈这才放过夫人,可夫人回去后很是落寞地坐了一宿。”

潭英不曾直言,夫人此举,像是以为这位赵道婆很是灵验,却没料到什么异状都看不出来,这才失望而归。

裴慎听完这三桩旧事,脸色已然阴沉至极。

潭英生平从不信什么神怪之事,否则锦衣卫杀人如麻,他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可这趟查事,倒叫他大白天的还后脊背发凉。

这一桩桩,一件件,串起来要么是绿珠疯了,要么便是……

“爷,你说是不是有个孤魂野鬼上了绿珠的身?”潭英恍惚之下,竟在暗指沈澜乃孤魂野鬼。

裴慎冷冷望他一眼,反问道:“她若真是能夺人性命的孤魂野鬼,何至于逃了三次还被我抓住?”

潭英愣了愣,心道也对。

“此外,她早年间随我去过灵霞寺,若真是满手血腥的鬼物,哪敢往堂皇寺庙里去?况且你也知道她这些年救过多少人性命,怎会是个鬼怪。”

潭英松了口气:“是卑职想岔了。”说罢,他为了缓和气氛,便玩笑道:“许是那画屏为了挣些银钱胡说八道。”

裴慎笑了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那画屏可有说起过,夫人从前是否烧过纸钱?”

潭英微愣,摇摇头:“不曾。刘宅管的严,想来瘦马们能做的事不多。”

裴慎嗯了一声,叮嘱道:“今日之事,出你口,入我耳,再不许第三人知晓。”

潭英恭敬道:“卑职明白。”锦衣卫就是干密事的,嘴不紧就不必活了。

潭英告退后已至日暮时分,秋风簌簌,草木摇落,裴慎端坐在官帽椅上,神色沉沉,沉默不语。

他本想静静心,便提笔批阅移文,可枯坐半晌,心乱如麻,索性掷了笔,直奔沈宅而去。

沈宅内,沈澜带着潮生用过晚膳,正要回房沐浴更衣,却听得秋鸢来报,只说裴慎要来见潮生。

沈澜点了点头,任由裴慎去看望潮生,便径自去了净室。

待她沐浴出来,却见裴慎穿着一件深蓝潞绸道袍,端坐在玫瑰椅上,正握着半卷沈澜尚未看完的《通鉴纪事本末》。

裴慎听见脚步声,抬头一望,却见她穿着白绫亵衣,外头随意披了件宝蓝袖衫,踩着软缎鞋,乌黑长发半干不湿地披散在身后。

约莫是刚刚沐过浴,雪白的肌肤泛着些粉意,秾艳地如同雨后新荷。眼神清润润的,似含着一汪秋水。

“你来做甚?”沈澜秀眉微蹙,取了架上棉帕绞干湿发。

裴慎一见她这般样子,心里便热得厉害。脑子里也不禁胡思乱想开去,心道若以后能长长久久地与她伴着,依偎在一块儿,那是何等美事。

“我问你话呢!”眼看着裴慎还在那儿发愣,沈澜忍不住提高了些音量。

裴慎这才醒神,清清嗓子道:“看完潮生,想着许久没见你了,便来寻你。”

前几日中元节不是才见过面吗?沈澜瞥他一眼,思及秋鸢是拦不住裴慎的,便冷笑道:“看过了,可以走了。”

裴慎白日里刚得知那样的事,本想过几日来试探她,可越想越躁,明知她既十年不曾有变化,最近若无异事,更不会有变动,可心里到底掺着几分惶恐,这会儿见了她,方觉心绪稍静。

“我有事要与你说。”裴慎不想走,便随意编了个借口。

沈澜微怔,沉默片刻后:“恰好,我也有一桩事要问你。”说罢,她问道:“你在湖广的事何时做完?”

这也没什么好骗人的,裴慎便实话实说道:“重新丈量田亩、清查黄册都是繁琐事,约摸还要小半个月罢。”

湖广乃粮食重地,裴慎坐镇湖广,除却为了接回沈澜母子外,也是为了公事。

沈澜点点头,便问道:“也就是说,小半个月后你便要启程回京了?”

裴慎摇摇头:“不一定。”说罢,他瞥了眼沈澜,犹豫片刻,解释道:“前朝之所以亡故,有极重要的一条原因就是收不上课税。”

沈澜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对,裴慎还是头一回主动与她谈论正事。

只是随口闲谈,沈澜也不曾多想,开口道:“商户投资学子,令其充做保护伞,沿海走私加剧,富商巨贾俱不纳税,朝廷自然无力抵抗外敌、兴修水利、赈济灾民。”

“就连矿监税使,本质上也是皇帝被逼的没办法了,方才要太监出来搜刮,只不过搜刮来的财富不用在正事上罢了。”

裴慎惊异地看了她几眼,再次肯定了心中猜测。她若真有前世,只怕是官宦人家,富贵子弟。

“不错。”裴慎点头道:“故而新朝刚立,首要做的便是丈量各地田亩,清查黄册。令大户们重新缴纳课税,减轻小民负担。”

“我于湖广清查完毕后,还要在南方各省轮转,大约需要一年左右方能回京。”

沈澜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裴俭于北方理事,裴慎便坐镇南方,梳理完毕后方才北归。

她想明白了却也不曾松口气,只是静静坐了一会儿,望着幽幽烛火发呆。

裴慎往日里见她发呆,倒也不觉如何。可如今见她神色怔忡,神志仿佛抽离一般,便忍不住心惊肉跳。

“沈澜!”裴慎加重声音唤了她一声。

沈澜骤然惊醒,抬眼竟见烛火之下,裴慎神色间隐隐有几分焦躁,惹得她颇为诧异。

这人素来沉静,喜怒鲜少形于色,怎会有此等心焦之态?只是沈澜转念一想,与她何干呢?

沈澜敛了诧异,开口道:“既然你一年后方才回京,那便等你回京前来一趟湖广,接了潮生走罢。”早在前几日祭奠绿珠之前她便想好了,要让裴慎带走潮生。

裴慎再难掩惊诧:“你说什么?”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竭力压制着心头酸涩:“我说,让你带潮生走。”!